话接上回,很快就到了十月初一,再过两日,便是兄弟们结拜的日子。
西门庆一大早就起了,刚来到月娘房里准备同她说说话,一个陌生的小厮儿就捧着个描金退光拜匣走了进来。
小厮向西门庆磕头行礼后,便站在旁边说明来意。
原来他是隔壁花家派来的,那日西门庆派小厮去邀请花二叔,结果不凑巧,花二叔有事不在家,听闻西门庆这边是初三的时候聚会,便差遣小厮送来了银钱袋子。

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分资一两”。便说:“多了,不补的。到后日叫花二叔起早就要和我们一起上庙去。”
那小厮儿应道:“小的知道了。”
小厮转身要走,却被吴月娘叫住,唤来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递给他。
吴月娘说:“这是给你的。你到你家里去拜拜你家娘子,你说西门大娘子说过几日还要请娘子过来坐坐呢。”
那小厮接了,又磕了一个头儿,应着去了。
西门庆刚打发花家小厮出门,应伯爵家的应宝也夹着个拜贴匣来了。

磕头行礼后,应宝递上匣子说道:“我家官人集合了众官人们集资,叫小的送来,官人请收了。”
西门庆打开匣子一看,共总八个封袋,他也不拆开,直接交给月娘说:“你收了,到了明日上庙,好买东西。”
打发了应宝后,西门庆又起身去看卓二姐。

在卓二姐房里,西门庆屁股还没坐热,吴月娘房里的大丫头玉箫便走上来,说道:“娘子请官人说话呢。”
西门庆不爽:“怎么刚才不说呢?”
于是又折回上房,只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
“你看这些银子,只有应伯爵的是一钱二分八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得个污名,不如都还给他吧。”
西门庆回她道:“你要是嫌麻烦,就不管了,多的咱们也包补,不要去在乎这些!”

说着一直往前去了。
第二天一早,西门庆就开始准备明天结拜的工作仪式。
他先拿出四两银子,吩咐小厮来兴儿去采买结拜要用的供品(一头猪、一只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等下酒的)。
随后又拿出五钱银子,叫来保和玳安儿、来兴三人,让他们前往玉皇庙一趟,劳烦庙里师父帮忙做纸疏辞,晚上还要在庙里吃顿饭。
不出多时,玳安儿回来传话,一切皆妥。
第三日,正是十月初三。
西门庆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又唤来玳安儿:“你去请花二叔到我们这里吃早饭,到时一起上庙去。然后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
很快,带头的就是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连西门庆、花子虚共成十个。
作过揖后,西门庆便安排拿酒上菜,招待兄弟们吃早饭,随后再一同前往玉皇庙。
玉皇庙造得十分雄峻,大老远就能看见高高的庙门,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气势雄伟。

正殿上金碧辉煌,两条走廊的房檐峻峭。三清圣祖庄严的陈列在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在后殿。
进入第二重殿后,转过一重侧门,就是是吴道官的道院。进门来,两边都是些珍贵奇异的花草和苍松翠竹。
西门庆抬头一看,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
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
转了一圈后,众人便来到上面三间敞厅,正是吴道官早晚做作功课的地方。
见众人前来,吴道官躬身迎接。献完茶后,众人都起身,四处观看。

厅内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侧首挂着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
白赉光走到马元帅的画像面前细看,只见画中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
白赉光便叫常峙节道:“哥,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的人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怎么经得住出多只眼睛看出人破绽呢!”
应伯爵听见了,走过来笑话他道:“傻兄弟,他多只眼睛看你不好吗?”

众人哈哈大笑。常峙节又指着旁边的温元帅说:“二哥,你看这个全身蓝的真是奇怪,我看是卢杞的祖宗吧。”
应伯爵听了,像想起什么来了似的,招呼吴道观道:“吴先生你过来,我给你说个笑话。”
吴道官走过来,应伯爵一脸正经地讲道:
“一个道家死了,去见了阎王,阎王问道:‘你是什么人?’道者说:‘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他,果然是个道士,而且没有罪孽。就准备放了他还了他的魂。道士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染房的朋友,以前认识的,那染房的朋友问他:‘师父,怎么生还的?’道者说:‘我是道士,所以放我回来的。’那染房的记住了他的话,见阎王时也说自己是道士。那阎王就查他身上,只看见伸出的两只手来是蓝的,问这是怎么回事。那博士用念诵的声音说:‘曾经给温元帅手淫过。’”
话音刚落,众人又是一番轰笑。

众人又转过右边来观看,见下面供着个红脸的是关爷。主位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帅,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
白赉光指着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吗,跟着人不碍事吗?”
应伯爵笑着说:“你不知,这老虎是他一个同伴呢。”
谢希大听得走过来,伸出舌头说:“有这样一个同伴跟着,我是一刻也待不住的。我怕他要吃我!”
应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地过来!”
西门庆道:“怎么说?”
应伯爵道:“哪有让一个要吃他的当同伴的,那我们着七八个岂不是要吃你,把你给吓死了。”
说着,一齐正大笑时,吴道官走过来,说道:“官人们说到这老虎,最近这清河县因为一只老虎,吃了好大的亏啊!不知吃了多少往来的人,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

西门庆问道:“是怎么回事?”
吴道官说:
“本来我也是不知道的,只因几天前我的一个小徒弟,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整整住了五六天,才得过来。我们这清河县临近着沧州路,有一条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经常出来吃人。商人们来往,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才过得去。现在县里悬赏五十两钱,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道挨了多少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受的棒刑!”
白赉光非常兴奋,跳起来说道:“不如我们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还能得些银子用。”
西门庆赏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性命不值钱吗?”
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还要性命干什么!”
众人齐笑起来。见气氛甚好,应伯爵又开腔道:“我再说个笑话给你们听:
“一个人被虎咬住了,他儿子要救他,便拿刀去杀那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砍的时候注意点,不要砍坏了虎皮。’”
说着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吴道官打点完祭祀用的牲之礼后,说道:“官人们烧纸吧。”
说罢便取出疏纸来,说:“纸已写了,只是哪位是老大?哪位是老二?排列了,好书写各位的尊讳。”

众人齐声说道:“这当然是西门大官人为兄长。”
西门庆谦虚表示:“还是根据年龄来分长幼吧,应二哥大我,应该是应二哥为兄长。”
应伯爵伸着舌头说:
“爷,千万不要折煞小人啊!怎么能按年龄还分长幼呢!要是论年龄,这里还有大我的呢。而且要是我做大哥,有两个不妥:第一我不如西门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叫做应二哥,要是做了兄长,大家就要叫我应大哥,假如有两个人来,一个人叫我‘应二哥’,一个人叫我‘应大哥’,我是答应那个叫我‘应二哥’的还是叫我‘应大哥’的呢?”
西门庆笑道:“你这断肠子的,总有理由说这些!”
西门庆再三谦让,还是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人逼不过,只能做了大哥。
老二便是应伯爵,老三谢希大,花子虚有钱,所以做了四哥。其余依次排列。吴道官写完疏纸,就点起香烛,众人依次排列。
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
“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常峙节、白赉光等,沐手焚香请旨。”
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虽然不同姓但志向却一样。四海皆可为兄弟,异姓也可如亲兄弟。
所以在今时今日,准备猪羊牲礼,准备了金银,叩拜斋坛,虔诚请祷,投身跪拜昊天金阙玉皇上帝,在天上的值日功曹,本县的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仙,仅凭此香,上天为证。不求同年同月用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互相扶持,有一天富贵了也一定不要互相忘记,始终都能互相依靠。情谊如天一样高地一样厚。希望结盟以后,相好无尤,家家都有无尽的福气可以享受。希望上天能够庇护,谨疏。政和年月日祝告上苍之文。
白话金瓶梅之第二话,讲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欲知后事如何,敬请期待第三话。
作者有话说:《金瓶梅》开篇的“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情节,既是市井社会的缩影,也是人性欲望的寓言。
一、“寄生虫”的生存逻辑。以应伯爵为代表的“十兄弟”,本质是一群依附于西门庆的“寄生虫”。他们出身破落(如应伯爵原是绸缎商之子,家道中落后专司帮闲),既无经济能力,也无道德底线。结拜时,众人以“财势”而非“年龄”排序,应伯爵的谄媚之言,其份子钱的寒酸(仅几分银子),与西门庆的慷慨补足形成对比,凸显帮闲的贪婪与虚伪。
二、西门庆这个人物的复杂心理。西门庆表面是结拜的“大哥”,实则深谙这群人的无用。他容忍帮闲的依附,实为满足被簇拥的虚荣心,正如吴月娘所言:“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 这种关系本质是权力与利益的交换:西门庆需要帮闲的奉承以巩固地位,帮闲则依赖西门庆的财富苟活。绣像本评点者张竹坡称其“热中有冷”,正是对人性虚伪的精准概括。
三:荒诞仪式与伏笔隐喻。结拜场景被安排在玉皇庙,本应是神圣的宗教空间,却被世俗欲望污染。吴道官主持的疏文书写,实为一场滑稽的表演:众人假意推让“大哥”之位,最终仍以财力定尊卑。这种“神圣”与“世俗”的对立,讽刺了宗教伦理在现实中的失效。
结拜前,成员卜志道的死亡被轻描淡写,西门庆甚至迅速以花子虚填补空缺,暗示结拜的随意性与功利性。张竹坡评此“冷淡煞人”,预示兄弟情谊的脆弱。
结拜时,提及的景阳冈老虎,既是武松出场的铺垫,也隐喻西门庆的欲望之“虎”——纵欲终将反噬其身。
四、社会镜像与人性寓言。结拜事件折射出明代商品经济下的人际关系异化。西门庆以“放官吏债”发家,勾结权贵(如蔡太师),而帮闲们则以“白嚼”为生,形成利益链条。这种“钱权势”的循环,映射了明代官商勾结、道德崩坏的社会现实。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是《金瓶梅》对人性与社会最犀利的解剖。兰陵笑笑生以冷眼旁观的笔调,将市井的虚伪、欲望的膨胀、伦理的崩坏融入一场荒诞的结拜仪式中。
这一情节不仅是明代社会的缩影,更是对人性本质的永恒拷问:当利益成为人际关系的唯一纽带,所谓的“兄弟情义”不过是权力游戏的道具。正如书中诗云:“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热闹的表象下,终是彻骨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