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畜”杜甫的抓狂时刻:被贬出京、新主管刻意打压、工作内容枯燥

国家人文历史 2020-08-17 10:20:58

乾元元年(758)六月,大唐帝国朝堂发生了变动:陈涛斜之败的罪魁祸首、已经被罢免了一年多的宰相房琯被彻底赶出京城,贬到邠州(今陕西彬州一带)当刺史,顺带被处理的还有前国子祭酒刘秩和前京兆少尹严武,前者被贬为阆州刺史(今四川阆中一带),后者被贬为巴州刺史(今四川巴中一带)。在贬斥的诏书中虽然只提了三人,但风波所及自然少不了一些小鱼小虾——杜甫正是其中之一。没被列入诏书只因身为从七品下宣议郎,行左拾遗的他实在太微小,不值得朝廷大佬认真对待,随便走个程序就把他打发到华州(今陕西渭南一带)去任司功参军了。

时隔不过一年有余,杜甫就不得不再度离开长安了。同样是离京,他前后两次的心境与命运却是迥异:上次是满腔忠诚地奔向皇帝行在,如今是被皇帝扫地出门。站在同一座金光门下,一股自伤自怜的情绪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

此时杜甫已经47岁了,和友人相见时都不禁有“乐极伤头白”之伤感(《酬孟云卿》)。在此年纪,远祖杜预已经以镇西长史的身份参加过平蜀战役,祖父杜审言也约在此年岁得到武则天的赏识,进入朝廷核心。同两位出类拔萃的先人相比,他难免会有岁月蹉跎而一事无成的挫折感。好不容易出生入死才换来的天子近臣身份被轻易搞丢,跌落为地方事务小官,个中失落更让杜甫心境黯然。此刻驻马回望的他,见到的或许不仅仅是长安城的千门万户,更是他被京城吞噬的所有雄心、壮志和梦想。

只是杜甫不会料到,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永别。在接下来的动荡岁月里,命运如洪流裹挟着他,轻易地将他抛向四方,无休无止地颠沛飘零。就像大唐再也回不到开元盛世一般,他也再回不到长安城了。

华州隶属京畿道,户满四万,按唐制为上州,佐贰官“参军”(一说为“参军事”)为从七品下,比他在京城高阶低授的左拾遗(从八品上)还高了三阶,算是提到与他散阶的“宣议郎”相符的地步。从京城行左拾遗调到外地做“司功参军”,程序上合理合法,职级不降反升,但唐代重京官、轻外任,背后却是不折不扣的谪贬。即便是忠君爱国老实如杜甫,对此心中也难免憋着一股怨气。此番焦躁完完整整地体现在杜甫的吐槽诗作 《早秋酷热堆案相仍》中:“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常愁夜来皆是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酷热的秋老虎天气,饿得饥肠辘辘却提不起胃口,夜里醒来四处都是蝎子爬来爬去,白昼浑身臭汗处理公文,耳畔苍蝇营营吵闹不休……此情此景光想象就已经让人觉得狂躁难安,更何况杜甫还特地点出时间——六月他被贬黜出京,走了近百里抵达到华州上任,七月六日就在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显然,华州的这位郭姓上司一点也没把曾经的天子近臣杜甫当回事,只把他当成寻常刀笔秘书,老实不客气地立即压榨他的劳动力。如此压抑烦躁的环境,又怎能不让杜甫“束带发狂欲大叫”呢?要知道,杜甫乃是重情义之人,别人哪怕只是请他吃顿好的,他都会详详细细地写诗相赠,而郭州牧和杜甫共事有大半年之久,却从未获得老杜只言片语提及。他对杜甫态度之恶劣,杜甫对他意见之大,两人关系之僵,由此可见一斑。

不仅仅是被贬出京的委屈和被新主管刻意打压,枯燥的工作内容也足以让杜甫发狂欲大叫。按史料记载,杜甫担任的参军在唐代的府、州、县均有设置,在府称功曹参军,在州称司功参军,在县称司功佐,职责范围极广,“掌官员、考课、祭祀、礼乐、学校、选举、表疏、医筮、考课、丧葬等事”。光看记载,人们或许会觉得司功参军大有职权,但往深了想,不就是绩效考核处处有、黑锅陷阱多如山的基层干部吗?

事实正是如此,光从杜甫在此时写的官样文章的题目中,后人就能看出此工作不好做:大约是乾元元年(758)七月,他拟就了《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到了十月又撰写了《乾元元年华州试进士策问五首》。前者是替郭州牧拟就给皇帝的上书,内容是当前军政形势分析,干的是国内政治军事现状研究的活;后者是给华州考生拟就的五道申论考题,涉及赋税、驿马供给、水陆交通、军队给养和币制改革,又干上了基层治理研究兼出题的活。两者的跨度,真可谓是天一脚地一下。文章内容虽无足轻重,但从中反映出来的是诗人在华州的工作实态:屈居下吏,被迫整日案牍劳形,做的还尽是一些有的没的——策问倒也罢了,进灭残寇乃是涉及国运的重大决策,哪里轮得到你一个芝麻官说三道四?十有八九都是郭使君搞出形式主义新花样,借以向上面表达一下自己忠君爱国之心,反正掉头发写稿子的是杜甫又不是他自己。

虽然除了《早秋》之外,杜甫没有其他诗作对此时生活直接吐槽,但只要翻阅一下他在华州时留下的诗歌,人们很容易就将这位直率老文青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我工作不开心(《早秋酷热堆案相仍》);因为工作不开心,所以我怀念在长安清贵的职场生涯(《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工作实在太不开心,我要来场说走就走的短途旅行(《九日蓝田崔氏庄》《崔氏东山草堂》);听说友人能回京我好羡慕嫉妒(《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杨四员外绾》)。

然而,对华州工作与生活直抒胸臆的吐槽只是表面,隐藏在杜甫心中的,是强烈而无处排遣的孤独。从杜甫离京时自述“移华州掾与亲故别”来看,他去华州应是单身赴任,任上连一个可以舒愤懑、慰心怀的亲友都没有。当尘嚣散去,他一人孤坐灯下时,心中的孤寒之意如江水一般不可抑制,“故人还寂寞”“晚来幽独恐伤神”“车厢入谷无归路”(分别出自《赠高式颜》《题郑县亭子》《望岳》)等词句层出不穷,甚至干脆开门见山地伤感《独立》:“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草露亦多湿,蛛丝仍未收。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寂寞故人、晚来幽独、无路深谷、天际孤鸟、草上露、蛛丝……当中国文学传统中最具代表性的寂寞意象在他笔下不停出现时,一个羁旅华州、茕茕孑立、愁苦万端的杜甫形象,也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读者眼前。每当寂寞得受不住之时,他只能一遍遍地回忆洛阳老宅亲友,想念天各一方的兄弟:“我今日夜忧,诸弟各异方。不知死与生,何况道路长……”“客子念故宅,三年门巷空。怅望但烽火,戎车满关东……”“昔在洛阳时,亲友相追攀……”(出自《遣兴》三首)

仕途蹭蹬、工作憋屈、无人理解的孤独,同大多数受挫折的文人一样,杜甫此时也萌生了强烈的心灰意冷之感,在《望岳》中透露出 “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的念头。就此而言,他倒也和自己崇敬的诗坛兄长李白同出一辙,宦途一旦受阻便飘飘然有出世之意。不过,同豁达飘逸的李白比起来,杜甫执着心究竟还是强烈了许多,对自己无人赏识的愤懑始终难以化解,在《画鹘行》里赞鹘“飒爽动秋骨”“乾坤空峥嵘”,在《瘦马行》痛惜被遗弃的官马“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言外之意,自然是他杜甫“人寰可超越”,只是不幸“误一蹶”,希望朝廷或者哪位贵人能够“且养愿终惠”,让他总有一天能“更试明年春草长”。

直至此时,他对朝廷还是充满信心和希望,依然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高高的庙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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