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多年后,你行走留宿过的驿站,已经成为繁华的小镇。曾经宾阳城的高台,鼓楼,大厅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后凿小池,架桥构亭的华整行馆里,你又是在哪一堵墙壁上,留下了那些令人不忍卒读的文字。
这古老的驿站,传递公文,转运官物,60匹骏马,24名马夫,他们曾踏遍过大明的千山万水,接待过朱家南来北往的行客。
新嘉驿,斑驳的青石板上依旧车声隆隆,马蹄嚯嚯。明、清多少的高官显宦都曾在这古老的驿站诗兴大发,留下墨宝。而唯有你,身世不为人所知,姓名亦不为人所知的过路女子,令这驿站声名远扬。
墙上小序里的“余生长会稽”,是你透漏给世人的所有信息。
人们称呼你为“会稽女子”,会稽,绍兴,这江南的小城烟雨缠绵,风景如画,它赐你冰清玉洁的身体,也赐你清心玉映的才华。
余生长会稽,幼攻书史;年方及笄,适于燕客。嗟林下之风致,事负腹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今早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鞭箠乱下,辱等奴婢。余气溢填胸,几不能起。嗟乎!余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莽,湮没无闻;是以忍死须臾,候同类睡熟,窃至后庭,以泪和墨,题三诗于壁上,并叙出外,庶知音读之,悲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
明末著名的诗人袁中道看着你留下的文字,伤心无限地说:“于览之不觉泫然。”
这令我想起曹公给风流灵巧的丫头晴雯的一句判词: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四百多年后的我,在一个雨夜读你的故事,读你曾经留在墙壁上的诗。
你从小生长在绍兴城,自幼便攻读诗书,可见父母亦疼爱你如掌中至宝。年方十五六岁,嫁了一个北地的燕客,可叹这少女的林下风致,所配的郎君不过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老武夫。年老武夫家中大夫人如河东狮子,无事也要挑剔,日吼数声。今天早上,你去回禀她一些事情,碰上她无故大怒,操起鞭子便是对你一顿毒打,羞辱你如同奴婢。你气愤填胸,伤心难过几乎不能站立。不过是被困在笼子中的人啊,死又有什么可惜呢。但这样死了,委身草莽,湮没无闻,这样的委屈,气恨,怎么也不肯甘心。是以只能忍辱偷生片刻,等待身边的人都睡熟了,然后偷偷地来到驿站的后院,以泪和墨,题写三首诗在驿站的墙壁上,待有缘人日后读到,知道你的不幸,知道你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这样死去也能瞑目了。
这生命曾如此灿烂,这灵魂曾如此慧洁,这命运却又如此凄惨。一部旷世巨作《红楼梦》里,晴雯最后的结局是如一盆刚抽了嫩剑的兰花,落到猪窝里。而会稽女子,你青春芳华的生命,不过也是一盆兰花,江南的温山软水养育出的亭亭花剑,沦落到粗鄙污浊的猪圈里,被无情摧残。
后来诸多文人墨客考证,那是明万历四十七年,那个夜晚,驿站的灯火阑珊,冷风掠过萧萧的竹林,清朗月色将你婷婷的身影映于墙壁,竹影斑驳,你娟秀一如故乡仙逝的浣纱女。
以泪和墨,不为世人所知的惊艳才华,化为你生命最后的凄凉绝唱。
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孤灯伴此身。
恰似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旧时春。
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恨悠悠。
老天生妾非无意,留与风流作话头。
万种忧愁诉与谁?对人强笑背人悲。
此时莫把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
——明 会稽女郎《寄外》
故乡远在千里之外,从小培养自己书画文字的父母又怎么会忍心将心爱的女儿送给粗鄙年老的武夫做小妾。会稽与新嘉驿,还有苦寒的燕地,舟车辗转的不是你走过的路途,而是隐于你晶莹文字后不堪命运的沧桑和辛酸。
迎来送往的古驿站柳色青青,许多年后,仍有无数的人为你留下的诗句提笔相和。
美人零落泣风尘,不惜明珠掌上身。
泪入邮亭三尺土,莫教芳草更生春。
环佩魂归何处游,若耶溪畔路悠悠。
生前不作鸳鸯梦,定化孤鸿叫陇头。
借问萧郎是阿谁,笑啼不解坐生悲。
可怜一夕销魂尽,博得千年客泪垂。
——清 施闰章《蠖斋诗话 新嘉驿女子诗》
有“南施北宋”之誉的施闰章,这清初名声显赫的诗坛大家,来到这处古驿站。但见旧时亭台,池塘松柏,入目似听得到光阴的潺潺流水声。而你曾执烛题诗的墙壁,在岁月倥偬,人世沧桑里,已无一丝痕迹。
年逾七十的老驿卒姓秦名登科,古稀之年,仍能背诵你留下的诗句。言说当年,在墙壁石碣上找到曾照耀你题诗作序的烛台。老驿卒说你其实未死,随着将军仆妾甚盛的队伍,消失于古道的蔓草荒烟。
他们都不希望你赴死,这样美丽灵慧的生命。而诗人知道,永夜沉吟,含泣达旦,如笼中之鸟,终日与虎豹同行,你的结局必是香消玉殒。
冯梦龙称呼你为“驿亭女子”,他说:“红颜埋没浑闲事,多少才人不出头。”
文人墨客写诗凭吊你,多情的人们口口相传地讲述你,而你不会知道,你来过一下子,新嘉驿和后世,怀念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