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有家“黑”店叫万顺啤酒屋。
这个看着像社会人的大哥其实是跑堂的,但你要是喝醉撒酒疯他准给你一电炮;
店里全年无休,有人问老板娘这么拼干嘛,她的原话是“如果我不开门,这帮逼还能去哪里?”
但常客不来了她也从不打听,很可能就是醉酒回家,就地躺倒被冻死了。
店开了26年,连色情舞厅都熬倒闭了它依然坚挺,近几年连明星都纷纷蹭它热度。已经几十年没刷过的墙上密密麻麻挂着陈晓卿、呼兰、李雪琴等一溜合影。
如今“穷鬼乐园”成了沈阳当地的一块活招牌,它出现在各种本地美食榜单里、活跃在各种各种自媒体博主视频中。
在它走红前,“万顺啤酒屋”其实是一群伤心人的聚集地。
因为它还有个名字叫“穷鬼乐园”。
一个人活着的一天里,最低花费可以是多少?
穷鬼乐园里的老酒鬼们会告诉你:6元。
这是菜单上一桶扎啤的价钱,只用6元,你就能从早到晚在店里坐一天。
经常有人怀疑店里的扎啤其实是“啤酒粉”兑的,因为太便宜了。一扎能有10瓶瓶装啤酒的量,甚至6元都是涨价后的价格,最早只要2元。
老板娘英姐特意强调过,啤酒都是从正规酒厂进的。我猜可能质量稍次点,但对穷鬼来说足够了。
偶尔碰到喝大了的酒鬼,如果离得近英姐还会负责把人送回家。没办法,冬天的沈阳夜里最低气温能到零下几十度,人只要几小时就会冻得邦邦硬。
英姐今年58岁,曾是下岗工人。当年她的单位效益不好,一年只有三四个月有钱拿,领导说不干就走人。
于是英姐和丈夫合计盘个店自己干。1996年夫妻双双下岗,开了这家万顺啤酒屋,如今已经26年。
英姐的啤酒屋收留了这群伤心人,而酒鬼们在英姐的店里抱团取暖,开始了搜寻最廉价快乐的酒鬼生活。
先从吃的开始,穷鬼乐园top1美食是辣炒鸡架。
鸡架这种起源于沈阳的美食可能外人很难理解:
一个去了鸡头、鸡脖、鸡翅、鸡腿、鸡胸、鸡内脏等一切有食用价值的部位,最后剩下的一副没啥肉的骨头架子有啥好吃的?
但东北人自懂得它的好,鸡架的灵魂不在于有多少肉,而在于嘬,再意犹未尽的咂咂嘴。
鸡架的第二好在于它够便宜,一副生鸡架的市场价只需2块5。
2块5可能一瓶汽水都买不到,但它却能被做成烟熏火燎烤鸡架、酸甜多汁拌鸡架、油渍麻花炸鸡架等种种美食。
穷鬼们是咋发现这道美食的呢?
据说当时沈阳有座全国最大的养殖场,工人剔除掉有食用价格的肉后,鸡架可有可无便被廉价处理掉了。
而买不起鸡肉的人就看中了鸡架上残留的那点肉,没想到竟意外创造了一道美食。
除了美食,穷鬼们还有充分的精神文化生活。
穷鬼乐园生意最好的时候,旁边开了家“百乐门舞厅”。
这个继承自上海滩十里洋场的名字,提供的是舞女陪跳“十元三曲”的服务。
门票五元、跳舞十元,只要十五元便能享受擦边性服务。在时间范围内,可以“交个朋友”。
百乐门最火的时候,也是穷鬼乐园生意最好的时候。作为舞厅的第二战场,彻夜不眠的酒桌上,有人跳舞累了在这里填自己的五脏庙;
有看对眼了的几杯酒下肚商量接下来去你家还是我家。
当时的舞女并非现在的发廊小姐,她们不少是国企正式工。因为改制失去工作、因为失去工作而和丈夫离婚,因为还有家要养只能靠身体谋生。
舞客同样是这个城市的伤心人,他们几乎和舞女有同样的遭遇。
铁饭碗一朝被打翻、失业带来的高压、有人把拳头伸向了更弱小的妻子孩子、有人稀里糊涂失去了家庭。
可没家了,一个人最基本的感情冲动还在,于是他们涌现被称为性产业中的沙县小吃的“十元三曲”舞厅,用暧昧的擦边代替真实的性、用廉价的触摸代替亲密关系中的爱抚。
和夜晚的醉生梦死相比,白天的穷鬼乐园门外又恢复成那个残酷的生活战场。
这是当地约定俗成的劳动力市场,很早就有人在身上挂个牌子等待招工。
牌子上写着的“水暖、电工”是他们的维生手段。这是在厂里学的手艺,厂倒了,手艺没用了,他们便以打零工的方式赚点钱。期盼当天能开个1、2单,至少能把当天的伙食费给解决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比穷鬼乐园里的人还惨点,因为他们在寒风中苦熬时,穷鬼们只用花6元就能走进温暖的店里、在有阳光的窗边耗完一整天时间。
可一扇门隔出了两种人,身上挂着牌的招工人并不会走进店里,并不仅仅因为6块钱,他们赚的是自己的尊严。
而穷鬼乐园里的人们,别再去问他们活着的意义。
就像作家郑执所说的:他们活着的意义,可能就是为了干掉意义本身。
在很多正常人看来,一个酒鬼有啥值得同情的?
只能说这些人很幸运。
他们并未经历过“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
没人预想到庞大到足够支撑起一个城市的工厂,有天会像“纸工厂”般那么轻飘飘便倒了。
“东北伤痛文学”这几年已经被炒过太多次冷饭,我也不想再去强调这些酒鬼的生活有多惨。
我只是深切感受到这些人的不幸运,他们错误的生在了那个年代。
如果能再早个10年,他们会感受“共和国长子”的荣光;
或许再晚个几年,他们又能借着互联网的风成为顶流网红;
但他们生在了中国社会转型镇痛的那10年。
时代的巨掌压下,个人命运如同蚂蚁般渺小;而那力量又太大,大到所有人抱团取暖也无法撼动分毫。
如今的万顺啤酒屋不再是“穷鬼乐园”了。
在年轻人看来,它只是个正常馆子。
它的生意也不复从前,当年“百乐门”还在的时候,上下三层楼都能坐满。
后来百乐门因为涉黄拆了被换成了仿古建筑群,大家生活水平上来开始嫌弃啤酒屋饭菜一般,现在啤酒屋三楼租给别人,一楼还在正常营业但也很难坐满。
说起来可能还得感谢互联网掀起的“东北伤痛文学”这个话题,在一批文化名人的带动下,万顺啤酒屋居然成了新的网红打卡地。
至于那些曾在啤酒屋里一瓶扎啤坐一天的酒鬼们,他们成了“酒鬼乐园”的活招牌,却大多已经不见其人、空留传说。
算算看他们都已经是50、60岁往上的人,可能有人真去加拿大找他在异国打零工的老婆、可能有人下定决定去了更温暖的南方、可能有人获得了重归家庭的资格,可能更多人因为一场宿醉冻死在东北寒冷的夜里。
属于穷鬼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他们成了上世纪的猎奇对象、他们成了东北伤痛里的模版老哥,但他们自己无人关心。
但我想这群穷鬼们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不仅是他们创造了一种和金钱消费关系不大的市井文化;
更是他们见证了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的背面:
一座炼钢炉拆掉,也同时拆散了无数个家庭。
后世只会赞颂废墟之上拔地而起的高楼,可这高楼之下也笼罩着无数人的阴影。
只是今天这座高楼的故事发生在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