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年,高考复读生唐尚珺,都因执着上清华大学不断复读,而在夏天吸引大众的眼球。只是,与去年不同的是,今年舆论对他的声音,不再只有“困在复读”的感叹,还有对其网红作秀的质疑。
在唐尚珺的身上,我们可以看见诸多元素:有35岁大龄青年逆社会时钟的生活探索,有小镇青年困于高考的名校梦、生存困境,有被媒体放大后普通人生活的改变。7月24日,唐尚珺发视频回应自己已被华南师范大学信息工程录取,算是为自己高考16次的人生循环做了一个休止符。
在微博搜索“唐尚珺”的热搜词条
一、执念是指路明灯,也可以是一种诅咒高考复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如唐尚珺这般,不断往返高考独木桥、甚至不惜放弃诸如吉林大学、中国政法大学等高水平大学录取通知书,也要“上清华”的选择,有,但不多。在唐尚珺的语文老师看来,并没有这样的必要。而这,也是很多人的态度,“可以但没必要”。
纪录片《高十》截图
诚然,唐尚珺在2016年放弃中国政法大学的录取,有父亲重病等现实因素影响,但在《高十》纪录片中,他对“10次高考考中清华、曾拒北大的吴善柳”的高度认同,早已说明了其价值取向,“上清华”已然成为他实现自我价值的某种标尺。
唐尚珺 微博认证“为上清华复读13年考生”
而在高考十五年后、2023年得到网友的大量关注,他似乎已经认清现实的残酷,将“上清华”标定为价值衡量标准是一件收益远小于付出的事情。因此,他公开表达,“今年应该是最后一年了,真的应该想通了”。
他似乎想通了,不再一味追逐于“清华大学”这一入学门槛,开始思考起自己人生发展与就业方向。然,他2023年填写四个师范类专业、不服从调剂中遭退档,今年被录取后说不满意录取专业、对就业的不安,则更像是“上清华”执念的延续。
新京报《我们》视频截图
换而言之,他的执念只是一种自我诉求的现实投影,之所以选择“上清华”,也不过是了解有限下、唯一知道的优秀模版。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之所以放弃“上清华”的执念,并非“真的想通了”,而是“现在也是有年纪了”、努力了这么多年依旧还未实现,也是时候放下了。
即无论他是否如愿进入“清华大学”,他的那份现实投影——优秀模版——拥有那份“年少有为”的叙事,也不再可能。因此,他在憧憬破碎后选择安慰生活的可能性,即锚定未来发展。
可他的思考依旧稚嫩,2015年因不满调剂专业继续复读、2023年直接拒绝调剂,乃至于2024年的今天,他依旧在纠结专业问题。他似乎被上了一个“非黑即白”的发条,对于生活的认识,仍是15年前那个“18岁的少年”。
事实上,读了大学并不意味着一切美好会随之而来,专业也并不完全等于就业方向,期待与现实之间有一个名为“妥协”的缓冲带。他从未懂得,也并不试图懂得。毕竟,纪录片《高十》在2016年发布,唐尚珺的生活现状在聚光灯下的曝光,已有8年。
高考当然是唐尚珺的指路明灯,希望自己有好的发展、大学生是人才等朴素理念,在多次高考被理想院校录取的榜样案例激烈下,令他一次次坚持高考、希望这样的好运能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他也做到了,成绩显著进步。可高考也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他在其中生活成长,却从未走近成年人的世界,去了解世界发展、社会变迁,乃至于适应规则变化。
正如今年高考,浙江考生周欣然672分报考浙江警察学院,原因是就业更有保障。她不是第一个,只是再次说明了时代的变化,高校毕业生不再吃香、“毕业包分配”学校比名校香。而这种征兆,早已有之,是“宇宙尽头是考公”的戏言,是小镇青年悲与欢的表达,是躺平、孔乙己文学的卑微。
根据公开信息统计 唐尚珺16次高考分数录取情况
这些时代症候的情绪,全部淹没在复读的刷题日常里。由此才有了唐尚珺接受采访时的表达,多次高考复读“不是我执意为之,而是后知后觉”、“是挺可悲的,不一样再有下一个'唐尚珺'”。可他向网友公开表达自己对未来迷茫、征求网友建议的行动表明,他仍在围墙中、依旧没有逃避“执念”的怪圈,那就是确定性的未来与可控的当下。
二、高考不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可能曾经,唐尚珺确定性的未来是“考上清华”,实现方式是争取高分,既能保证生活费、又能争取梦想早日实现,当下的路径很清晰;而今,可控的当下是“进入大学开始学业”,可在高校毕业生供大于求的市场环境中,如何争取发展机会,成了不确定的未来。
纪录片《高十》截图
某种意义上,唐尚珺之所以能在2023年的夏天被看见,并不仅仅是“高考复读16次”的执念,还有他自身与互联网普通人叙事的勾连:“他被物质条件所拘束,被认知水平所拘束,被模糊的理想与执念所拘束,他是部分小县城、乡镇做题家的缩影”。
纪录片《高十》下的网友评论
他的那份不甘心,一方面来源于现实出路的狭窄——乡镇青年的无助——除了通过学历教育走出去,便是务工来养活自己:
唐尚珺的小学同学,只是诸多没有继续升学的乡村孩子缩影,外出打工赚钱、到了适婚年龄找个对象过日子,至于读大学只能寄托于下一代。而乡村男性的路径更为狭窄,有钱才有结婚、成家的可能,“什么都不想做,不能这样打工一辈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什么好做就做什么”。
纪录片《高十》中关于小学同学处境的描述
对于唐尚珺而言,高考是他唯一能抓住向上攀登的阶梯,也是他能逃离同龄人命运的最好机会。高考复读,既是摆脱日复一日只能被绑架在体力劳动的方式,也能去圆自己的梦,何乐而不为?且行且珍惜的路途,有人用年轻在出卖劳动力,而唐尚珺将宝压在了高考。从这个角度来看,唐尚珺“高考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不过是农村青年通过高考走向城市叙事的一个缩影。
另一方面,来源于家庭有限支撑下的意气之争,身处井底,却仍对精英叙事充满敬畏与期待,企图通过高考来改变自己的人生,而忽视不同路径的探索,由此形成了观念的遮蔽。他是最小的孩子,虽然家庭条件不见得特别好,但顾好自己是家里对他的最大需求;且他通过复读,成绩的确变得更好,这令他有了自信。而每一次录取的不如意都在打破这种憧憬,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投身于高考带来的可能性畅想之中。
纪录片《高十》截图
这份狭长的生活现实与精神期许,形成了执念,既给了他坚持高考16年的毅力,也打破了“该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的社会时钟。年轮给了他30+人生的标记,而他的生命思考仍是学校教育的一小片蓝天。
今天的他,或许能因流量聚焦而获得直播打赏,拿到了多次高考、坚守毅力的礼物;然,他仍未真正“认识自己”、“发现世界”,如诸多期待高考逆天改命的个体一样,想要通过某一个路径实现人生的指数级发展。
有关是否要重新高考的网友探讨
从这个角度看,高考已然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可能性的代名词。有人通过它,走出大山、看见了截然不同的世界;有人通过它,拥有了或自由发展的物质基础、或精神独立的自我成长,获得了不同的生活体验;也有人通过它,在一次次的考试磨砺中,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出发”、忽视了“人生目的地”,而迷失其中。
唐尚珺是迷失群体中的一员,虽各有特点,但“读书是一件好事”的社会认同、“上了好大学就能找到好工作”的社会观念、以及“重知识、轻实践”的教育传统,一点点放大他们各自的缺口,造就了高考复读群体别样的人生体验。
三、共性的瓦解,恰恰是个性的开始唐尚珺的身上,不只有“上清华”的执念、高考复读生的标签,还有另一种生活叙事的呼唤。唐尚珺身上,有很多“后知后觉”的必然,但他不应该仅仅成为一个反面案例。在学历贬值的今天,在社会转型普遍焦虑的当下,仍有人用笨拙的努力去换取一个灿烂的前程。而这,恰恰是当代人所缺失的,不必执着于“年少成名”、也不必“失落于此刻的困境”,真诚地对待生活、生活不会辜负。
高考,对于国人来说,是最奋斗的经历、也是最挣扎的心态较量。正如网友对唐尚珺经历的感官,是“心疼”。因为有过同样的经历,才能感受到复读环境下给人带来的执念,“复读时间越长,就越出不了这个圈”,总觉得下一次可以更好。
纪录片《高十》下的来自高考复读生的自白
重回高考,有多少人抗拒,就有多少人选择奔赴。网友的幸运,在于高考复读的选择,是与父母共同商议后的决定、有了可以分担的人;而人们对于唐尚珺的佩服,也在于此,用孤注一掷的选择,去换取一个不确信的明天,心态不崩且坚持了这么多年。
或许时不我待、也许将这份毅力放在其他赛道,能有更多的可能,可站在后来者视角提供策略、本身便不公平。更为重要的是,不是只有成功者才值得欢呼,跨越现实困境的每一种生活叙事都值得呐喊。
更为重要的是,唐尚珺的故事,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故事,还有来自高考复读生自身的困境、乡村孩子成长之困(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径才有未来)。这些困境,在他的身上,只是实践为一种“继续复读”的案例,可有更多人,从大众视野里消失了。从这个角度而言,唐尚珺也是幸运的,他被更多人看见;可也是悲哀的,人们对于其“上清华”执念的过分关注,忽视了教育解放理念与现实束缚实践的背离。
上了16年的高三,唐尚珺依然没有学会适应社会规则、找到自我发展的路径;接受了16年教育的大学毕业生,依旧在专业与需求的错配中茫然,成了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或许,只有将这些共性的问题一一探讨,属于唐尚珺的特性才真正剥落。
唐尚珺的这一条路挺长,长达16年;可这条路也很短,是一种对“高考改命”的过分专注,是对生命经验的充分挖掘。他人的评价或许叹息、或许批评,可生命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生活叙事不再是单一模版,多彩华章的世界才能真正到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京大学社会化媒体研究中心”(ID:pku-csmr),作者:化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