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辞》

当立春后的第七场细雨悠悠飘落之际,郑大后山的溪水悄然泛起宛如翡翠般的光泽。晨雾尚未全然散去的林间,我依循某种秘而不宣的韵律徐徐前行,直至望见那株被冠名为“桃王”的古树——它正以千万朵粉白作笔,于氤氲的水汽之中书写着春的十四行诗。枝桠上凝结的露珠折射着晨曦的光芒,为每片花瓣皆镀上了流动的银边。山桃王舒展的虬枝仿若老乐师布满皱纹的手掌,然而在拨动春风之时却流淌出最为年轻的和弦。

去年深冬覆盖于它身躯之上的雪絮,此刻已然化作滋养花苞的甘霖,那些沉睡的骨朵便在某个晨曦初现的瞬间,以星辰裂变般的姿态依次绽放。云层撕开缝隙的须臾,阳光恰似鎏金瀑布倾洒而下。整座山坡瞬间化作流淌的调色盘,新绿的草芽托举着零落的花瓣,犹如孩童捧着母亲遗落的珍珠。驻足其间的学子们举起相机,将快门声编织进鸟鸣的乐章之中,却未曾知晓自己早已成为画中之人——少女的裙裾卷起落英,少年指间夹着的书页停驻着不愿离去的蝶。

暮色四合之时,晚风携来远处琴房的练习曲。山桃王在渐暗的天光里愈发清绝,褪去白昼的喧嚣之后,那些低垂的花枝宛如沉思的哲人。树影婆娑之间,我骤然读懂年轮里封存的秘密:六百个春秋的荣枯,不过是永恒轮回中的某个韵脚。它目睹过青衫书生在花荫下诵读诗经,也见识过数字化时代的镜头怎样将刹那凝为永恒。守林人言这株古树每年总要比周遭桃林早开三日,仿若执意要为新岁揭开序幕。

当我触碰那粗糙的树皮,指腹传来的震颤恍若某种古老的心跳。那些落在肩头的花瓣,在暮春时节终将归尘,却在凋零之前用全部的生命力完成对光阴的献礼。此刻终于彻悟,所谓绽放绝非刹那芳华,而是以整个冬季的蛰伏,换一场与春天赤诚相待的相遇。

斜月爬上东墙之时,山桃王的轮廓在夜雾中化作水墨剪影。暗香浮动之际,忽然忆起《群芳谱》里的记载:“山桃者,花先叶而发,凌寒报春。”这傲立尘寰的守岁人,年复一年将寒冬谱成序曲,把料峭酿成清酒,只为在某个晨露未晞的时分,将积蓄半生的温柔尽数赠予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