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28岁的沉樱与32岁的诗人、翻译家梁宗岱正式完婚。
男人清隽,女人秀美,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都是读过大学的“文化人”,接受新式教育,因自由恋爱而结合。
且两人之前都有一段不和谐的婚姻,也有着相似的背景和爱好,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定然会幸福到老,直至白首。
然而,恩爱夫妻不到冬,看似天生一对,民国爱侣也没能熬过七年之痒,终成“怨藕”。
01 前尘往事沉樱,祖籍山东潍坊县,原名陈瑛,还有一说是陈缨,大约是河彰德府知府陈兆鸾的后人。
按照陈氏家族后人的说法,陈颖的父亲名叫陈树芝,母亲高氏,家里3女1男,沉樱年纪最长。
陈家家境殷实,尽管祖父做的是清廷的官,父亲却被送入洋学堂,舅父更是毕业于北京大学,足见其文明开化。陈家家风清正,女孩儿也当做男孩儿教养,家中4个孩子全部送入学堂读书。
沉樱
1920年,陈家迁居济南,沉樱进入山东省立第一女子中学读书。北大毕业的顾羡季先生担任她的国文老师,知识渊博的顾先生为沉樱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顾羡季,本名顾宝随,中国近代有名的作家、理论批评家、书法家。顾先生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后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校长觉得他的国文水平极高,已经无需进修,故而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
顾羡季毕业后,以教书育人为己任。他学贯中西,不囿于门户之见,鼓励学生创新。文言文还是社会主流之际,他鼓励新文化,一有机会就给学生们介绍如今涌现的新作家及其作品,他不喜矫揉晦涩的文字,认为文字最重要的是用谈家常的形式说明“难明之理”。
顾羡季
沉樱甫一进入中学就得遇名师,深刻影响了她的文字:用淳朴、简洁又流畅的文笔书写真挚动人的情感。
“因顾老师的影响,我对鲁迅先生非常崇拜。” 沉樱道:“就连沉樱这个笔名都是从鲁迅翻译的日本文学中来。”
自打她发表作品以来,就一直用这个笔名,此后几十年,从未改变。
中学毕业后,沉樱向父亲表达继续进学的想法,得到了父母的一致支持。她考入上海大学中文系,2年后,学校在白色恐怖中被查封,便转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成为复旦第一名女学生。
02 第一段婚姻1926年,复旦大学举办建校20周年校庆。
20周年校庆本该在1925年举办,却因“五卅”惨案之故延迟了一年。校方有意大办一场,一群热爱文学与戏剧的复旦学子聚在一起摩拳擦掌,打算在校庆上一鸣惊人。
复旦剧社标志
复旦早有戏剧传统,先后几任校长都非常支持学生举办文娱同乐会,演出“新剧”。1925年,爱好戏剧的中文系学生吴发祥、卞凤年等发起成立“复旦新剧社”,26年,由复旦大学教授洪深倡议,复旦新剧社改名为“复旦剧社”,并准备起校庆大剧《咖啡馆之一夜》。
新剧社时期,因复旦尚未有女性学生,女角都是由男生反串,现在沉樱来了,剧社同好们如获至宝,邀请她扮演女主角。
复旦剧社初创旧址
彼时一位名叫马彦祥的男生刚从北京孔德中学毕业,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跟随洪深学习戏剧理论和欧洲古典戏剧名著。他也活跃在复旦剧社,一个是女主角,另一人是男主角,因排练和演出接触频繁,两人从同学到同事,最后相知相恋。
马彦祥的父亲马衡是当时有名的金石考古学家,两人年龄相仿,家世相当,从恋爱走入婚姻自然而然。
洪深
1928年冬,马彦祥修完复旦大学规定的学分提前半年毕业。转年,他便迎娶了沉樱。两个年轻人的婚礼简单朴素,洪深先生既是他们的证婚人也是主婚人。
婚后不久,沉樱便怀上了身孕,马彦祥却沉迷于戏剧表演。先是加入辛酉剧社,然后又是上海剧艺社,1930年干脆前往广州,加入广东戏剧研究所,主编《戏剧》双月刊,忙得不着家。
年轻时的马彦祥
被留在家中的沉樱却陷入无助和茫然,自己的肚腹一日膨胀似一日,丈夫却不归家,这便是婚姻吗?
沉樱第一次对“新女性”产生了疑问:“我是我自己的,我这样还是我自己的吗?”
当“新女性”们摆脱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当“新女性”们自由恋爱结婚后,她们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03 离别与相逢五四女作家们想不通,彼时的沉樱也想不通。她独自生下了女儿马伦,孩子降生那一日,马彦祥并未出现。
随后,她从戏剧班内朋友的口中得到一个消息:马彦祥与一位名叫白杨的女演员走的很近。
白杨
单说白杨,不看老电影的人或许不知道她的生平。但她的姐姐上了语文课本,便是写出《青春之歌》的女作家杨沫。
那时候的白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因为父母重男轻女,从小在农村长大。见识过人间疾苦,懂得以温柔小意示人,与秀丽倔强的沉樱完全不同。
朋友劝她:“那个女孩儿年纪还小,两人必然不是那种关系。”
沉樱却道:“你可以问问他,记不记得女儿的生辰年月?”她看着朋友道:“他心不在这里,与其他人又有什么干系?”
复旦剧社初创时的留影
两人遂离婚,距离结婚不过一年半时间而已。
离婚后,沉樱离开上海迁居北平,在一所中学任教。
她在复旦大学时已经出版过3本小说集(《喜筵之后》、《夜阑》、《某少女》)在文坛小有名气。到了北平后,被朋友邀请去“读诗会”,在那里遇见了留法归来的梁宗岱。
梁宗岱,祖籍广东新会,出生在广西百色。
他的父亲是个制药商人,却想栽培出一个能够为官做宰的儿子,不惜抛费巨资,也要培养儿子读书。
梁宗岱
小时的梁宗岱顽皮好斗,人送外号“翻天郎”,别的小孩看到他过来,赶紧四散而逃。但他着实聪慧,少年时便在广州各大报刊上发表诗作,年仅16岁便被誉为“南国诗人”。
1923年,梁宗岱被保送岭南大学文科,隔年便踏上赴法留学之路。
梁宗岱的语言天赋极高,他在留法期间先后学习了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德语四门语言,并得到了罗曼·罗兰的褒扬。回国后,被胡适聘为北京大学法学系主任。
沉樱
八月里京城的喧嚣还未散去,梁宗岱之见一位娉婷佳人走来。青砖碧瓦,女人身上穿着蟹青哔叽的旗袍,白纱巾游荡在颈间,乌黑的秀发垂坠在耳畔,沉静秀雅,令人见之忘俗。
梁宗岱看直了眼,沉樱也在偷眼打量这个北大知名人士。
04 情之所钟相遇之前,沉樱便听说过梁宗岱的名头。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一身英国式西装短裤,没膝的白袜,颇有英伦绅士的派头。又听说他性格恣意狂狷,是个好争斗的人,但现在看起来,却有几分痴意。
一个有趣的男人,这是沉樱对梁宗岱的第一印象。
上海大学旧址
两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错,自然而然交往起来。
在沉湎于爱河的人心中,什么都是好的。
梁宗岱喜欢争辩,脾气暴躁,在沉樱看起来便是耿直狷介,颇有名仕之风;
梁宗岱生性放荡不羁,在沉樱眼中也是是魏晋士族的潇洒风度,格外可爱。
更何况他是有真本事的,年少成名又博闻广志,实在令沉樱深陷其中。
见女孩儿对外国诗歌有兴趣,梁宗岱便找来原文书给她,然后手把手教她法语,两人的感情进展很快,几乎立时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梁宗岱
可巧此时,发生了一件令两人倍感困扰之事。
1934年,梁宗岱包办婚姻的妻子何瑞琼找到北大,要求“陈世美”履行婚约。
梁宗岱的父亲早在儿子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物色儿媳人选,挑来挑去,选中了百色何家的女儿何瑞琼。何家盘踞百色数十年,何氏名门闺秀,人又温婉贤淑,再没有什么不好。
梁父拍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他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只是想到儿子的脾气……最终,梁家背着梁宗岱定好婚期,装饰好新房,骗他回来。待他归家,全家老少上阵,恨不得“押解”他入洞房。
要知道,梁宗岱可是百色有名的“翻天郎”,岂肯就此入彀?他趁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族中长辈来劝,他干脆利落扒光衣服,坐在房里看书,吓得劝说的人不得不掩面而退。
梁宗岱在法国时的留影
最终还是祖母劝他:“女孩子被退婚,她这一辈子可怎么办?你也得为她考虑一二吧?”
两人最终还是拜了堂,然婚后没几日,梁宗岱又回到法国继续学业。
梁宗岱怒气冲冲的对沉樱道:“当日里我已经将话与她说的很清楚,这段婚姻不作数。我送她去上学,其间花费由我负担,我在法国期间,她不必赡养公婆,等到毕业自行婚配,怎么现在又来找我负责呢?”
沉樱听到此处,心头积攒的那些怒火消散了不少。她没有坏人姻缘的想法,忽然听到一个女人上门来寻梁宗岱,她的心里又怎么可能快活?
05 日本定情何瑞琼并不肯罢休,她请人写了诉状将梁宗岱告上法庭。
媒体就像是嗅到血味儿的苍蝇,北大教授离婚案登上了报纸头条,一时间整个北平都为这桩案件争论不休。
民国时期,各种思潮涌动。多少“负心汉”以打破封建旧俗为名抛弃旧婚约,而这些“读书人"的行为并不被广大朴实的民众接受。
沉樱1935年摄于北平家中
“从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听得旧人哭呢?”
“我是不懂西学,但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读了这么多年书,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本来案件还胶着不清,令梁宗岱没想到是,力邀他在北大任职的胡适竟然站上了证人席,还是何瑞琼那边的人证。
于是乎,梁宗岱败诉,赔偿了何瑞琼七千多大洋,还被胡适列入“不续聘”名单,名财两失。
“她早就在百色结婚生子,这是勒索!”梁宗岱恨恨地对沉樱道。
沉樱反倒牵上男人的手:“不若我陪你出去散散心?”
胡适
1934年夏,两人离开北平远赴日本。他们在距离东京1小时车程的叶山租了一座背山面海小房子,一起读书,手牵手散步,用爱情化解生活中遇到的不平。
这段时间或许是沉樱生命里最为平静幸福的一段日子,两人共同的朋友巴金来日本探望,他在文中写到:“在松林中的安静生活里他们夫妇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亲眼看见了这一切。”
他们在日本住了10个月,1935年初夏,回到国内的两人正式在天津结婚。
06 我是个不驯服的太太1937年,长女梁思薇出生,七七事变后,他们一家人被迫离开天津,辗转至重庆,寓居重庆郊外的北温泉“琴庐”。梁宗岱被迁至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聘为教授,沉樱则生下了次女思清。
沉樱给巴金的信,1934年7月
梁宗岱大约是感到幸福的,他写了十四行诗《我们底幸福在夕阳里红》:
我们并肩徘徊在古城上,我们底幸福在夕阳里红。
扑面吹来袅袅的枣花风,五月底晚空向我们喧唱。
陶醉于我们青春的梦想,时辰底呼息又那么圆融,我们不觉驻足听——像远钟,它在我们灵魂里的回响。
我们并肩在古城上徘徊,我们底幸福脉脉地相偎:你无言,我底灵魂却投入,你那柔静的盈盈的黑睛……
像一瓣清思,新生的纤月,向贞洁的天冉冉地上升。
可惜,这是梁宗岱的幸福,却不是沉樱的。
沉樱与长女思薇摄于重庆,1940年
沉樱每天都很忙,家中有两个女儿需要照顾,家务事琐碎而繁复,每天都占据了她大量时间。巴金和靳以几次约沉樱写一本《叶山札记》,沉樱非常有兴致,但几年过去,却一个字也没有写。
她在给巴金的信中写道:“从占元走后(他在时已经同样情形)天天为换佣人操心,难得一刻清静,又加我的身体不好,一天有大半天是不舒服的,文章的事虽然时刻惦记在心里,但几次勉强去写,身心都不允许写下去,同时医生也在禁止,不过这都是小事,我总想努力作去,可是什么事都是一齐来,想不到宗岱又忽然生起病来(是丹毒),最初是在家医治,越来越重,才又进了医院,现在已见好,再待三五天可出院。总之,我的文章不能交卷,现在是定了,并且在最近三四个月内因为我自己身体的关系,也无再写的希望,万分的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吧。”
与梁宗岱结婚前,沉樱发表了5部小说,但婚后,她却江郎才尽,再也没有作品问世。
年轻时的巴金
沉樱曾有一部名为《女性》的短篇小说,男女主是自由恋爱而同居的青年,抱着“从事文学的野心”,携手畅谈理想。后来女子怀孕了,她非常迷茫。文中写到:脸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阴雨时的天空一般晦暗了……有了孩子就要现在做母亲的牢笼中,从前的和现在的我都要消亡了……
此时此刻的沉樱也陷入这样的境地当中。“我接受过良好教育,拥有独立人格,却陷入养儿育女,堆积如山的家务中去……那我的理想和抱负怎么办?”
沉樱因找不到写作的时间对梁宗岱多有抱怨,而梁的粗暴好辩好斗性格,也让沉樱失去了沟通的兴致。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令沉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她连这所坟墓都保不住。
07 琵琶别抱1944年,梁宗岱的父亲去世,因沉樱怀有身孕,故而梁独自回家处理老父的身后事。
事情处理的七七八八,朋友约他赴宴,宴会还请了个唱粤剧的伶人。
伶人一开口,梁宗岱立时听得目不转睛。他问朋友伶人的名字,又问世从哪个戏班请来的,如此还不够,回家之后题诗一首:妙语清音句句圆,谁言粤剧不堪传?歌喉若把灵禽比,半是黄鹂半杜鹃。
梁宗岱
第二天,梁宗岱自己找去了戏班,翻开戏单一看,那个名叫甘少苏的伶人今天是主角儿,唱的是一出苦情戏。梁宗岱看到舞台上的女子声声泣血,忍不住击案叫绝。回家又赋诗一首:商音怨乱最传神,戏越苦时情越真。唱到红罗凄绝处,苏娘错认是前身。
第三日,他寻到后台找甘少苏聊天,听到女孩儿讲述身世:12岁被父母卖进戏班当学徒,15岁被一个叫黄家保的丑生强占为妻。23岁时,有了点名气,终能与黄保生离婚,却不成想,刚离虎穴,又入狼窝。广西玉林专署上尉军需钟树辉听过她的戏后将她强占为妾,却不好好待她,钟树辉的一妻一妾将她当做奴婢使唤,而钟树辉本人是个虐待狂……
梁宗岱、沉樱与马思聪夫妇,1935年
听到此处,梁宗岱眼眶里蓄满泪水,摘下眼镜来擦一擦,一句话也没说。
回去后,梁宗岱东拼西凑拿出三万块钱,让甘少苏与钟树辉了结孽缘。还亲自去为甘少苏张目,却被十几个流氓围殴。若不是他粗通拳脚,差点遭人毒手。
这事儿成了百色地区最大的桃色新闻,《广西日报》头版头条:复旦大学梁宗岱教授为一个女伶大演全武行。
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一路狂奔,甘少苏找到梁宗岱,对他道:“弄到今天,社会上传得不堪入耳……我的意思是将错就错,我亦不想再过舞台生活,请你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
沉樱小说集
梁宗岱回答:“本来是全心为了你的艺术前途,谁料今天弄到如此地步,我已有老婆,沉樱一定不容许我的,但是到现在亦只好这样了。”
两人三言两语便将这件事儿定了下来,沉樱不容许,梁宗岱却也顾不得了。
08 一别两宽彼时沉樱怀孕6月有余,辗转得知梁宗岱在广西闹出的事儿后,收拾行囊搬出北碚住所,寄宿于重庆南岸海棠溪四妹陈钰处。
她给丈夫送去书信,上面只有四个大字:不复相见!
沉樱与梁宗岱
梁宗岱怒从心头起,大喝道:“这是拿孩子来要挟我?孩子我可以再生的!”
知晓此事的亲朋好友都来劝沉樱:“你还怀着孩子,千万不要冲动行事。”
又有人说:“你知书达理,又为他生儿育女,那个女伶怎么能越过你去?”
还有人说:“男人向来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你可要看开些。”
沉樱笑而不语,被逼得急了,冷笑道:“离开旧式妻子时反抗封建恶俗,有了新欢便三妻四妾,原来‘新时代青年’是这样用的!”
旁人再无可劝之言。
梁宗岱
梁宗岱回到重庆后,几番上门求和,沉樱却避而不见。梁宗岱是一个性格有些怪却个性极强的人,求和不成,恰逢蒋介石派人招揽。他不愿参与政治,干脆辞职回到百色定居。
沉樱诞下三子思明后,重新找了一份教书育人的工作,白天赚钱,晚上回家照顾孩子,最穷的时候把家具卖了周转,却不曾收过梁宗岱一分抚养费。
抗战胜利后,沉樱带着三个孩子先是辗转开封,又在赵清阁的介绍下回到上海戏剧学校任教。之后又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教国文,一边养家糊口,一边阅读。
沉樱与三个孩子
梁宗岱找到上海来,想接母子四人去广州居住。沉樱没有见他,只让弟弟陈钊去梁下榻的旅馆,拒绝了他的“好意”。
09 迁居台湾1948年初,沉樱随母亲与弟弟迁居台湾。
沉樱本人是左翼青年作家,但弟弟陈钊系国民党雷达部队指挥官。
抗战期间,沉樱与家里联络中断,等到重新联系上时,父亲已经因糖尿病去世,最亲近的人只剩下母亲和弟妹们。
母亲决心跟随儿子过日子,四妹的夫婿是国民党兵工厂的官员也是要赴台的,最小的六妹还未长成,她最亲近的娘家人几乎全部都迁居台湾。
母亲苦苦哀求:“我们分离了八年,不知我还有几个八年能活呢?”
叹息着母亲的白发,抱着对梁宗岱的逃避与怨恨,沉樱告别长女马伦,与家人一起前往台湾。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大陆与台湾省的联系一度中断。直到1979年,沉樱在给朋友田仲济的信上,才说到那些年的生活:
最初7年靠近钊弟,在乡村中学教书,环境清幽,生活安定,精神之舒畅前所未有。读写均有收获,不过兴趣趋向了西洋文学的阅读与翻译。这与你当年叫我译《伊索寓言》不无关系。孩子长大,老母去世,为了迁就升学,我带孩子又到台北教书,后来孩子相继……留学、就业、结婚(现婿媳均温顺,二家各有二孙)。我最初留台独力经营自印的几本书,名《蒲公英译丛》,销路奇佳……
沉樱译作《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说来轻巧,但想想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又要教书,又要照顾家庭,还要翻译作品,日子必然艰辛,但沉樱却一句也没有抱怨过。
她在信中写道:“日子虽苦,却也充实。我不是那种能寻到找大快乐的人,因为太难了,我只要寻求一些小的快乐。”
翻译了不少文章,沉樱都只当自娱自乐,1967年,她60生辰之际,忽然兴起了自己印书,送给朋友做纪念的想法。
沉樱一生最重友情,常常带给朋友惊喜。既然有了想法,便立时行动起来,自费印了1000册翻译好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送人。她本想待分送完毕,剩下的能卖就卖,卖不掉也賠不了多少钱。谁能想到,译本在台湾引起强烈反响,刚出版便加印,一年之内连印十版,后来又印行了几十次,打破了台湾翻译记录。
台湾盗印的梁宗岱译本(左),《婀婷》有引用梁宗岱译诗(中),沉樱的译作《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右)
人们都说译作需信、达、雅,众人都觉得沉樱翻译的句子跟着英文走,一点也不拗口。且行文流畅,不像是译文,也没有丢了原作者的风格,这是非常难得的。
受到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鼓舞后,沉樱又出版了译著系列《蒲公英丛书》,成为享誉当代的翻译家。
从作家到教师,沉樱自己也想不到,竟然因翻译走上事业巅峰。
10 动如参商因子女都在美国定居,1972年,65岁的沉樱离台赴美居住。
然而,儿女自有生活,在美国的日子十分寂寥。
随着年岁老去,各种病痛都找上门来,高血压,心脑血管病……病中脆弱,多年来隐藏的情绪翻涌上来,倍加思念故土。
沉樱摄于台湾
沉樱在给朋友阎纯德的信中写道:“我在台湾和海外,始终过着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但是心是悬挂在半空的,不踏实。人老思乡心更重,落叶总是要归根,我看是人同此心……是孤独、恐惧、乡情、亲情,它们一起把我赶回祖国的……”
76年,沉樱的长女梁思薇回国探亲,与父亲在广州见了一面,带回他的一些手稿交予母亲。
沉樱沉默良久,才翻开稿纸,曾经熟悉的笔迹跃然而出。
事情已经过去20多年,曾经那般强烈的爱憎,恨不得离得远远得,此生再不相见的浓烈情绪早已经变成涓涓细流。沉樱提起笔给梁宗岱写信:
“时光的留痕那么显明,真使人悚然一惊。
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应再继以老年的顽固。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
我常对孩子们说,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藕,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至今在读和写两方面的趣味还是不脱你当年的藩篱。”
老年的梁宗岱
梁宗岱则给沉樱回信:“我们每个人这部书都写就了大半,而且不管酸甜苦辣,写得还不算坏。”
1982年4月,沉樱退掉美国的住所,变卖家具、衣物,打算回国定居。
她对好友赵清阁道:“在美国,子女不与父母同住,实在孤独。两代人,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无法相互理解。人老了,只想落叶归根,与老朋友聊聊天,过完这辈子。”
然而,时隔那么多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老朋友们去世的去世,老病的老病,旧时畅谈文学和理想的情景再难寻觅。
老年的巴金
彼时国家刚刚改革开放,沉樱想要定居上海,需要顶着台侨身份。她不乐意:“我乃山东潍坊县人士,不是台侨。”
朋友帮忙奔走,却也无法落实,最终还是以台侨身份安置在女儿马伦在开封的家中。马伦从小跟随祖母长大,与多年未见的母亲并不亲近。而且她也有工作和家庭需要兼顾,对母亲照顾或有疏漏。
吃喝不惯,水土不服,沉樱本就是个寡言的性子,待到最后,连话都不大愿意说。
1982年8月,沉樱决定返回美国。
l中年马彦祥
她先到上海,又去了济南故居,最后到了北京。
马彦祥渴望与她见上一面,却被沉樱拒绝。彼时梁宗岱已经瘫痪在床,他请沉樱赴广州见面,沉樱斟酌良久,还是拒绝了。梁宗岱又提出想在死前见见他们的儿子梁思明,沉樱没有拒绝。
“我会告诉儿子,但见与不见由他自己决定。”
梁思明回复:“我生下来便没见过父亲,也无法原谅他对母亲做的那些事,就不必见了吧!”
1983年11月,梁宗岱在广州病逝。
年轻时的赵清阁
回到美国的沉樱被确诊为帕金森,住进了马里兰州老人疗养院。她逐渐失去了看文章和信件的力气,也不再与任何人交谈。
1988年4月,沉樱病逝。
梁思薇说母亲留下遗嘱:一生誓不加入美国籍,死后唯一的遗愿就是归葬故里。
赵清阁先生为好友的遗愿四处奔走,但似乎至今依然漂泊海外。
新女性的困局。
20世纪初,有不少女性接受教育,觉醒人格,反对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沉樱便是其中最优秀的一员。
而她的人生也恰恰体现了新女性的困境:思想解放了,却依然要回到结婚生子的老路上。陷入家务无法脱身,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必然还是男人们的附庸。
沉樱前20年的人生异常顺遂,她得到了最好的教育,上大学,自由恋爱,结婚生子。
可是,童话故事中总是以从此,王子与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为结尾,没有一本童话书会讲述王子与公主结婚后的故事,或许,因为这不再是童话。
撇去第一段不成熟的婚姻,沉樱与梁宗岱相知相爱,梁家富裕,两人从未受到金钱困扰,却一样走上“永别”之路。
为何?
大抵是沉樱内心中的人格觉醒了,而呼吁女性进步、走出家门的梁宗岱根植在内心的男本位思想并未改变。他热爱漂亮、聪慧、知书达理的新女性妻子。但娶回家后,还是将她丢进家务、生育的漩涡中去。并且觉得她不够驯服,不够恭顺,不够体贴。
沉樱讲述与梁宗岱的过往时道:“和他分开,其原因,既简单,又复杂。他很有钱,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大概这也算山东人的脾气吧……”
沉樱以为婚姻是携手共进,梁宗岱却需要一个小意温柔,仰视他的女人。
于是,新女性只能站出来,既当爹又当妈,赚钱的同时兼顾家务,还抽出点时间阅读和翻译;
大男人则侠肝义胆救风尘,并与文墨不通的寻常女子携手四十年……
这便是新女性的生活吗?
这份矛盾直到如今也没有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