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感情原该如此,
不必敲锣打鼓地宣告存在,
却能浸润生命的每个缝隙。
庭院里的紫藤又开花了。暮春的风裹着浅紫的花瓣掠过窗棂,在案头的线装书上投下斑驳的暗香。
我常看着邻家年轻人在花架下喁喁私语,恍然想起六十年前柏林大学图书馆里,与伊姆加德小姐讨论《罗摩衍那》译稿的光景。那时她总在羊皮纸边角画些小紫藤,说这花像极了东方人的爱情,看似柔若无骨,实则攀着月光就能翻过重重高墙。
世人总爱把情爱比作烈火,我却觉得更像江南檐角滴落的雨。
记得初到哥廷根的那个雨季,房东太太总抱怨雨水会锈蚀门环,我却常在廊下看雨丝如何将青石板沁出墨色纹路。
好的感情原该如此,不必敲锣打鼓地宣告存在,却能浸润生命的每个缝隙。
前日整理故纸,翻出1943年的日记本。
某页夹着片风干的银杏,墨迹已洇成淡青:"今日与伊讨论梵文变格,忽觉动词变位竟如情人絮语,主格属格原是命运交缠的隐喻。"
那时我们常在菩提树下对坐半日,有时翻完半部《奥义书》也不曾说话,却觉得比参加十场舞会都要充盈。
反观时下青年,动辄以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丈量真心,倒让我想起《五灯会元》里那位抱柱而死的尾生。执着于形式的热烈,往往错失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妙处。真正的知音,该是共处时能听见彼此眼中星子坠落的声音。
佛经有云:"如人以镜照面,好丑现前。"感情亦是面明镜。昔年钱钟书先生赠杨绛先生"最贤的妻,最才的女"八字,旁人只见才子佳人的佳话,我却读出了镜鉴相照的深意。
好的伴侣不是装饰生活的摆件,而是能照见本心的明镜。
犹记1957年某个雪夜,内人见我伏案译《沙恭达罗》至子夜,默默在砚台边放盏杏仁茶。
待东方既白,她指着窗棂上的冰花说:"你看这霜纹,倒像你昨夜改的那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这般心有灵犀的对话,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来得珍贵。
南朝江淹《别赋》写"琴羽张兮箫鼓陈",终究不及陶渊明"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的平淡。
现代人总在爱情里寻找刺激,殊不知最高妙的情感恰如老茶,初尝无味,细品方知岁月沉淀的甘醇。
敦煌文书里有则寓言:波斯商人欲寻永不凋零的花,遍访名山终不可得。某日见老农在沙砾中种骆驼刺,顿悟永恒不在花的形态,而在种花人的心意。这故事让我想起白居易"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的诗句,真正的深情,原是在时光里愈陈愈香的佳酿。
去年秋访曲阜,见孔庙古柏下有对银发夫妇。老先生持放大镜读碑文,老夫人撑着阳伞在旁静候。
阳光穿过千年树冠,在他们素色衣襟上织就斑驳的光影。这般静好的画面,倒比年轻情侣的拥吻更动人心魄。
《诗经》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誓言固然壮美,但更让我动容的是《浮生六记》中芸娘为沈复藏粥的细节。
爱情最动人的模样,不在花前月下的盟誓,而在寻常日子里积淀的温柔。
紫藤花影渐渐西斜,邻家的年轻人已相携归去。
茶烟轻扬中,忽然懂得《妙法莲华经》中"花开见佛"的真意。原来遇见对的人,不是找到缺失的另一半,而是在彼此眼中照见完整的自己。
这种感受,恰似今夜檐角悬着的新月,不必圆满,已然清辉满堂。庭院裡的紫藤又開花了。暮春的風裹著淺紫的花瓣掠過窗櫺,在案頭的線裝書上投下斑駁的暗香。
我常看著鄰家年輕人在花架下喁喁私語,恍然想起六十年前柏林大學圖書館裡,與伊姆加德小姐討論《羅摩衍那》譯稿的光景。那時她總在羊皮紙邊角畫些小紫藤,說這花像極了東方人的愛情,看似柔若無骨,實則攀著月光就能翻過重重高牆。
世人總愛把情愛比作烈火,我卻覺得更像江南檐角滴落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