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收废品攒的钱……"
他枯瘦的手指向墙角的铁皮箱,
"留着给强子娶媳妇。"
北风把最后一片梧桐叶钉在电线杆上时,腊月的寒气已渗进骨髓。
巷口修鞋的老张头缩在褪色的军大衣里,面前的铝饭盒结了层油膜,半块硬馒头像冻僵的麻雀。我攥着补好的皮鞋往家走,水泥缝里的鞭炮碎屑红得刺眼,像谁咳出的血痂。
母亲在阳台上晒腊肠,竹竿压得弯弯的,像是被日子坠驼的脊梁。
她胳膊上的膏药味混着花椒香飘进屋里,父亲正对着电视里的《一年又一年》打盹,茶杯沿上积着褐色的茶垢。
柜顶的团圆镜蒙了灰,镜框里我们兄妹三人的童年合影泛着黄,小妹扎羊角辫的笑脸被一道裂痕劈成两半——她嫁到云南六年了,今年又说车票难买。
菜场比往日更拥挤。卖鱼的摊主老李挂着氧气袋剁鲢鱼,案板震得装假牙的玻璃罐直跳。他儿子蹲在塑料盆前刮鳞,羽绒服袖口钻出棉絮,像伤口翻出的腐肉。
"留条胖头鱼过年?"老李的痰音里带着哨响,"再过两年这摊子就关了,都去送外卖喽。"
我盯着他紫涨的手指,想起二十年前他单手抡铁锤砸冰的架势。
年夜饭的蒸汽糊住了窗户。母亲执意要摆八副碗筷,多出的位置留给死去七年的祖母和远嫁的小妹。二弟灌下半瓶牛栏山,突然把筷子拍在酸菜炖粉条的盆沿:"上月工地摔下来的老周,包工头连棺材钱都赖!"
他的颧骨泛着不正常的红,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去年被钢筋轧的。
父亲闷头啃猪蹄,假牙和骨头摩擦出咯吱声,电视里春晚的喧闹像隔了层毛玻璃。
十二点的鞭炮声炸响时,整栋楼都在颤抖。对门王老师家的阳台蹿起火光,他瘫在轮椅上的老伴突然发出乌鸦般的怪笑。
我站在防盗网后看烟花,冷风灌进毛衣裂缝,想起小时候举着灯笼在雪地里跑,棉鞋陷进冰碴的触感还硌着脚心。
母亲往我兜里塞压岁钱,红封皮被药膏染出黄斑,"你爸的退休金又扣了医保……"
初一的饺子在锅里沉浮。二弟媳妇在厨房哭,她娘家弟弟网贷欠了三十万,要拿拆迁房抵债。
母亲往沸水里点凉水,蒸汽扑上她眼角的皱纹:"人活着就像这饺子,总要滚几遭开水。"阳台上的腊肠在晨光里滴油,像一串凝固的泪痕。
我去给舅舅拜年,他躺在城中村出租屋的床上吸氧。床头贴着褪色的财神像,香炉里积满烟灰。
"去年收废品攒的钱……"他枯瘦的手指向墙角的铁皮箱,"留着给强子娶媳妇。"
表弟在深圳电子厂四年没回家,微信头像永远灰着。巷子里的积雪被踩成黑泥,几个穿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蹲在墙角刷短视频,外放的嘻哈音乐震落屋檐冰凌。
返程大巴上,前排女人抱着骨灰盒,红布裹着的陶罐随着颠簸轻叩椅背。后座婴儿在奶香中酣睡,睫毛上还沾着鞭炮的金粉。
高速路旁的杨树掠过车窗,枯枝划破天空,像一道愈合不了的旧伤。
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咳血了,但坚决不肯去医院。"CT检查要八百……"她的声音混着搓衣板的响动,"阳台上给你留了腊肉,记得带走。"
我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县城,广告牌上的"恭贺新禧"缺了笔画,变成"共欠新禧"。收音机里主持人还在祝福万家团圆,一只灰雀撞上挡风玻璃,在雪地上开出一朵转瞬即逝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