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就会唱满江红,那时在农村插队,教我唱这歌的是村副支书苗国富。邯郸近安阳,当地人爱听豫剧,我学唱的满江红一口河南梆子味儿。
苗庄村大队领导班子在田间劳动 中:苗德祥 左:苗国富 右:苗永顺
我们村叫苗庄,全村除了一个外来户都姓苗。苗国富是这几百口子人里出类拔萃的一个,属兔,大我16岁,我刚到村里时,他在外地学习,回来径直找到我,问我村里墙上的新标语是不是你写的?我说是。他乐了,以后村里有啥写写画画的就交给你了,原来这些零碎活儿都是他干。
国富是个才子,在村里威信颇高,写一手好颜,那是正经八经临过贴的,比方麻姑家庙,他都有模有样,因为我俩都喜颜,所以臭味相投。他还好酒,有时村里有人新房落成办酒,都少不了请他入席,喝美了,便让人拿来笔墨,脱鞋上炕,在人家雪白的新墙上乱抹一通,多是唐诗宋词,主人不但不恼,反倒引以为荣,再三道谢。有一次我也在场,他喝高了又上炕,让众人想不到的是,这回他没要笔墨,而是嘶哑着一把鼻涕一把泪,高歌一曲: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把我惊的下巴没掉。夜半酒阑,开门天地皆白,有点大雪满弓刀的意思,我扶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他老婆说,你该把他扔到雪地里冻一宿,省得回来闹腾。
第二天,我去他家,缠着他教我唱满江红,他还在被窝里呢,半张着血红的眼睛,一句句教我,嫂子说,一个精神病不够,又来了一个。
和大队支部成员合影 二排右一:苗国富
国富其实不苟言笑,他说话前,必先从鼻腔里吭哧几下,才开口。平时眉头微锁,架一副旧式高度近视镜,留着大背头,在贫下中农堆里鹤立鸡群,但透过厚厚的镜片,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时间长了,我听说了他的一些佚事。
国富的眼镜是长期苦读的硕果,上学时门门功课优异。我估计他家有点底子,他爹蓄须,拄杖,冬天的黑棉袍比他人都长一截,很有道风仙骨,见我总叫孺子,好像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文革前,国富曾考上省里一所农业大学,但上学不久,又回到了苗庄,从此扎根黄土地,再也没有出头。他为什么又回到村里是个迷,有各种传说,但我相信其中的一个说法,就是有一个后台硬的人把他顶了。不久,他娶回一个有学历的女人,据说就是那次上学未成结识的。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和大队支部成员在大队部合影前排左三:苗国富
有一次他带着我半夜去玉米地看玉米拔节。庄稼拔节都是夜里,如果赶上一场雨,半夜能听到咔咔的拔节声此起彼伏。他说拔节肯定不是渐变而是突变,不然不会听到那么大的响动,既然能听到,为什么咱们不去亲眼看看呢?我们趴在地上,打着手电,盯住一根茎节等了很久,也没动静,就在困了一眨眼的瞬间,它噌的拔出一截,还是没有让我们看到。我们不甘心,又去瓜地看过秧蔓如何爬伸缠绕,仍是没有如愿。国富说算了,它们怕羞,要不为啥白天不拔节呢!我喜欢农业,这是有生命的事业,就是周期长,想搞点试验,就得冒一年的风险。现在回想起来,国富说这话,是不是对当年没能读大学的自我安慰呢?
国富这个科技书记,在农业上很一套,比方,别村的庄稼多是南北垄,有一年他带全村搞了东西垄,说能解决密植的通风问题,省出地来还能套种,按比例算,我们村人均只有四分地,金贵啊。结果,当年小麦打了亩产七百斤,最高的地块900斤,这可是五十年前的纪录啊,我们村一举跻身全县五个红旗村之列。
村北十数里远有一大片沙地,据说是漳河故道,没有人烟。附近的航空兵把这里当成靶场,不时有投弹训练。每次投弹,总有老百姓不顾警告,冒着生命危险蹲守在铁丝网外等候投弹,飞机飞走后,他们钻进铁丝网,蜂涌而上去抢还烫手的炸弹皮,回来去卖。有一天,我也跟着他们去了,不为卖铁,只图好玩。刚要钻铁丝网,就听苗国富大喊着跑上前来,一把抓住我的后脖领,吼道:你不要命了?你小命没了不值啥,你爹妈找我要人,咋办!他铁青着脸把我揪了回来,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我反问你怎么不管他们?农民就是个这,老子不想管,也管不了。回来听同学说,他到宿舍找我,听说我和老乡去捡炸弹皮了,撒腿就往沙里跑。
第二年冬天,带兵的排长和我住了一宿,动员我去当兵,怕我担心政审通不过,说出身和父母的问题都不算啥,他说行就行,于是我匆匆决定跟他走去当兵。出发前,我换上新军服,去老乡家一一告别,就是没见到苗国富,嫂子说他去县里学习班了。我离开苗庄那天,几乎全村人都到村口为我送行,人群里我还是没有见到国富的身影。
三十多年后,我有一年去村里过春节,听老乡说苗国富后来提到县里当了水利局局长,全家都跟着搬到邯郸市去了。对他来讲,这算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癸卯兔年,国富的本命年,我们结缘也整50年了,如果他还健在,应该是八十三岁的老人了,我有时想,他还会像当年那样高歌一曲满江红吗?
2023年2月1日于京北林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