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前,他是少年君王,我是高门贵女。
现在,他是教坊司的恩客,我是娼妓。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茶便叫做清风茶。”
我念着令父亲获罪的诗句,浅笑着为齐泰斟茶。
我用一双顾盼生情的杏眸凝视着他,如同漾着春水,泛着柔波,粼粼波光,分外撩人。
那是我为他演练过无数次的。
因为我在茶里下了慢性的毒。
我要他为我神魂颠倒,我要他像被勾了魂魄一般,天天到这里来,一口一口喝下我为他特意泡制的绝命茶。
“果真是好茶,连名字都取自如此雅致的诗。”
他随意地放下茶杯,笑着点头。
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曾挪开半分。
他竟全然忘了。
忘了五年前,有人上书参奏我的父亲,说这句诗是在指责皇上粗野,不通诗书,实在是包藏祸心。
忘了他朱笔一勾,我父亲便身首异处。
我的亲族被流放到苦寒之地,我也被发卖到教坊司。
如今他竟说这诗如此雅致。
“多谢公子谬赞。”
我垂下眸子,掩去眼中的情绪翻滚。
几乎要将手中的茶杯捏碎,才生生忍住了内心火海般的恨。
“公子若是喜欢,我便天天为公子泡。”
我回首一笑,眉眼含春,妩媚多情。
恰合一位花魁的本色。
他被我撩得神思恍惚,却还是摇头。
“西北有战事,我要……随军出征。”
他没有说御驾亲征。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
当然了,一个教坊司的新任花魁,怎么可能见过高高在上的皇帝呢?
可我见过。
父亲素善丹青,登基大典之后,他不住地在家中感叹,世上罕有如此双全之法。
既已富有天下,贵为天子,又有旷世难得的美姿容,俊朗无双,且心智绝伦。
实乃天选之人。
可惜。
不过数月,他心心念念的天选之人,就砍了他的头。
我猛地抓住齐泰的手。
错过这一次见面,我这辈子可能都不能再见到他了。
“公子有如此气节,敢为国家慷慨从戎,珠儿实在佩服!”
我先将他夸赞一通,继而做出一副小女儿般崇拜的表情,一脸坚定地说道。
“珠儿愿与公子夜奔,为奴为婢,侍候公子,但求为国多添一份力!”
我握住他的手,信誓旦旦。
他推脱不开,只得讶然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姑娘既有此意……”
“丑时,向东十里的红桥下,我等着你。”
我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抢先说道。
我的眸光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满是赤诚。
四目相对,他的唇微微颤了颤,终究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好。”
他低声应道。
我便立刻盈盈一笑,退后半步,轻轻扭了扭身子,做出几分娇羞的姿态来。
“多谢公子成全。”
当晚。
我化成小厮的模样,偷偷溜出教坊司,在红桥下等了一夜。
他没有来。
四下里漆黑一片,除了风声、水声,便只有几声虫鸣。
凉凉的月亮映在水里,就像我冷透了的心。
冷了。
还能更冷。
天色熹微之时,我知道再不能等下去了。
天一亮,鸨母就会发现我不见了。
如果被抓回去,便是一顿毒打,说不得还要压着我接客。
不出三年,我便会疾病缠身,被丢在某个角落里等死。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2
我疾步往城外走。
仍是这副小厮的打扮,我直接混进了军营,跟着大军一路往西北走。
不过三天,我是女人的身份就暴露了。
当时我正在河里洗澡,被几个粗汉抓住之后倒吊在树林里。
他们用裤带抽我,说我是细作,要好好搜我的身。
他的脏手钻进我湿漉漉的衣衫。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用我这辈子所用过的最阴鸷的眼神,将他的丹凤眼、塌鼻梁,还有微微向外翻起的厚嘴唇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的脑海中。
“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总有一天,我要一寸一寸剥开你的皮,一刀一刀,剜掉你的肉。让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活在胆战心惊中,要你无时无刻不为今天的举动而后悔。”
我一字一句,说出心底最深的怨毒。
那个粗汉愣住了。
行军途中杀掉同袍,那是大罪,要被砍头的。
他不敢杀我,或者,他杀了我,东窗事发,他也注定活不了。
我在赌。
他是不是还没蠢到无可救药的份上。
“住手!”
就在那个粗汉胆怯的瞬间,有一个高昂的声音呵斥道。
看衣着,来人是一位长官。
几个粗汉见到他来了,立刻撒腿就跑。
他也未追,只是挥刀将我身上的绳索砍断,将我抱在怀中,一路回了他的营帐。
“你长得这么美,一个人在外很不安全。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他对我笑了笑,倾身过来准备吻我。
一切都好像是那样顺理成章。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混进军中,也没有问我有没有亲友可以投靠。
他直接将我收为了他的妾。
但我不同意。
“我曾与皇上春风一度,我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
我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撒谎。
在勾栏里久了,这点本事倒是信手拈来。
那位长官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好看,一会儿失落,一会儿又质疑。
最终却变成狂喜。
因为我给他画了饼。
“你救了我,还将我平安送到皇上面前,来日我诞下皇长子,会重重赏你。”
我拿出主子的做派,说出那些达官贵人在我面前无数次许诺过的话。
竟然十分奏效。
他当即就将我安排在皇上身边做侍女。
其他的,我自然会看着办。
3
皇上没有认出我。
明明几日前,还被我勾得挪不开步子,如今却连看都没多看我一眼。
直到他喝了我泡的茶。
这熟悉的味道让他眼前一亮。
他抬眸看向我,我浅笑吟吟。
既不妩媚,也不卑微。
眸光清澈透亮,如一池净水。
“公子长途劳顿,至少要喝上一口舒适的茶。”
“有心了。”
他笑着点头,便转头去看案上公文,我也识趣地退到一边,不多打扰。
我们就这样,明明互相认出了对方,却谁都没有点破。
他没问我如何从教坊司脱身,也没问我如何知道他是当今圣上。
我也没问他,那日为何没来赴约。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这么多的问题。
我只需要躺在他的床上,任凭他横征暴敛,予取予求。
对于那个粗汉也好,对于那个长官也罢,又或者是眼前的这位九五之尊。
对于他们来说,我不过就是个玩物罢了。
一个玩物,是不需要有感情的。
那只会让他们觉得麻烦。
一个玩物,就要乖乖迎合、顺从。
但我不是玩物。
我每天都想象着自己拔下发簪捅死狗男人的样子。
但是不行。
他的侍卫就在营帐之外,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会冲进来。
到时候齐泰还没死,我就已经被砍成好几段了。
但上天总还是给了我一个机会。
大风从南往北吹,齐泰认为是火攻的好机会,便命大将出征。
士兵们大多跟着冲了出去,大本营之中兵力空虚。
不想敌军竟然趁虚而入,绕路杀了过来。
战士们惊惧不已,四散奔逃,慌不择路。
齐泰的亲卫只能主动迎敌,为了掩护齐泰逃走,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我攥紧了发簪,一路紧紧跟着齐泰,直到跑到一口井边。
那是一口枯井。
直接跳下去,会摔死人的。
“这里倒是个好躲藏的地方。”
齐泰说着,悄悄对我使眼色,示意我将身旁最后一个侍卫推下去。
我心中一惊,尚在犹豫,旁边的侍卫已经拽起了我的衣领。
竟是要抢先将我扔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旁边又冲出来一个大娘。
大娘浑身血淋淋的,一边喊着“他们杀过来了”,一边猛力将手里的婴儿塞进齐泰的怀里。
我认得这个大娘,是附近的村民,经常在营帐旁边的树林里拾柴火。
她还给过我半张馍。
此刻她就这样倒在我脚下,没了声息。
侍卫将我放了下来,自己拔出刀,向着大娘指的方向冲去。
风尘四起,看不见几步之外的景象,只听见刀枪碰撞的声音。
显然,敌军快到了。
我不敢再耽搁,赶紧将大娘的尸体扔进井里,将绳子系在齐泰腰间,我抓着另一头,让他抱着婴儿一点点坠下井去。
“啊——”
绳子在我肩上狠狠勒过,立刻磨出一片血肉模糊。
我的喊声混在战场的喊杀声之中,混在烈烈风声之中,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直到双手也都满是鲜血,齐泰终于安全地藏在井中。
敌军的轮廓也逐渐看得分明了。
“喂——”
我朝着他们扔石头,待确定他们看清我之后,转头就跑。
4
我不是为了齐泰。
我只是舍不得那个婴儿就这么死了。
所以我拼命地向前跑啊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看,那些人有没有追上来。
他们追上来了。
马蹄狂奔,总是比两条腿跑得快。
我很快被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敌军围了起来。
其中一人使出长枪,准备将我捅死,但危急时刻,我奋力扒开头发,露出了漂亮的脸。
这张脸救了我。
那人愣住了,下意识地偏了一寸,长枪在我肩头擦过。
“你是我的了!”
他大声喊道,伸手准备去捞我。
这时一只箭矢破空而来,那个高大的匈奴男人就直勾勾地坠下马去。
死不瞑目。
接着,越来越多的箭矢像雨一样冲过来,我身边的匈奴骑兵一个个倒下去。
我吓得想要逃跑,可是四肢却像是生了根,一动也不能动。
然而或许是上天垂怜,我没有被射中。
我们的大军火烧了对方的营垒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我得救了。
生死的逆转只在一瞬之间,我还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就已经被人带到了齐泰的身边。
他已经梳洗完毕,又恢复了那副金尊玉贵的模样。
一身玄色龙袍,配银丝祥云纹样,金冠乌发,无双俊朗。
那个婴孩却不在这里。
“你……很好。”
他对我微微一下,向我伸出手。
“我要封你为……贵人。”
我却没有听完他说的话,只是转头疯跑出去。
不要。
千万不要。
我没命地跑向那个井口,当着那么多侍卫的面,用绳子坠下井。
我看到了那个婴儿。
她的头骨几乎碎了。
旁边的井壁上还有嫣红的血渍。
是齐泰。
他怕婴儿哭闹发出声音,暴露了他的藏身之处。
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我只是抱着那个婴儿的尸体,想要哭泣,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齐泰不知道,我是为了这个孩子才拼命引开敌军,才没有趁乱用发簪捅死他。
是这个孩子救了他的命。
他却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小主儿,奴婢为您更衣吧。”
身边的小丫鬟轻声说道,她叫巧儿,是齐泰特意为我买来的。
今天是封赏宴会,巧儿为我穿上了华服,配上香囊,簪上贵重的钗环。
一切都如我在家中的模样。
只是发髻改成了妇人的样式。
“崔云屏护驾有功,特赐封为贵人。”
当着一众将领的面,齐泰抱着我,朗声宣布道。
也没有什么册封仪式,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我就从他营帐之中的玩意儿,变成了一个有名分的妾室。
直到册封这一天,他才想起来我的名字不好,便给我起了个名字。
“以后你就叫崔云屏,有名有姓,不要再叫红药了。”
红药,是我在教坊司的花名。
进了教坊司,便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了。
我没有反驳什么,毕竟说了也无益。
之后的日子,齐泰来得更加勤了。
不说是日日承欢,却也是独得恩宠了。
可我这慢性毒药却下得不那么顺利。
一来,巧儿在身边不太方便。
二来,大军到了西北已经一年了,我的毒药也已用得差不多了。
雪上加霜的是,我有了身孕。
我是不会要这个孩子的,但齐泰却高兴得不得了。
“这就好了,皇室血脉断不能流落在外。你把孩子踏踏实实生下来,到时候宫里绝对有你的一席之地。”
他笑着抱着我,将我举起来转圈圈,忽然又想到这样对孩子不好,赶忙把我放下。
他将我放在软塌上安置,又命人拿来人参、燕窝,又叫人将被褥都换了,又叫人专门负责我的饮食……
事事亲力亲为,忙活了好一通。
简直要把行军打仗的前线布置成安稳的后方产房。
我冷眼瞧着这一切,面上也是温和地笑着,只是在暗暗等待时机。
机会来得比我想象得快。
有敌军夜袭。
我本来睡在远离门的位置,是齐泰谁在床外沿。
但听到敌人的箭矢破空而来的时候,我立刻就醒了。
齐泰也醒了。
四目相对,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知道,若有箭矢袭来,他一定会拿我做挡箭牌。
就像之前,他要用那个侍卫做挡箭牌一样。
早死晚死都是死,我直接向前挪了一下,主动挡在了他的面前。
“啊——”
箭矢射中我的肚子,我痛呼出声。
不一会儿,身下便是一滩血迹。
我流产了。
6
偷袭的敌军很快就被剿灭。
时间已是隆冬,敌军没有粮草做后援,早就坚持不住,眼看着就要撤兵了。
没想到,对方还要最后挣扎一下,搞偷袭。
我方将士倒是没有什么大的伤亡,只是齐泰的儿子死了。
对,我的孩子还不知男女,他就一口咬定是儿子了。
利用这一点,齐泰说了一通慷慨激昂的话,将士们听得各个眼眶猩红,强憋着一口气,冲向敌营。
齐泰也披挂上阵,一马当先。
战士们个个奋勇杀敌,士气锐利,势不可挡。
第二日,他们便捣毁了敌方的老窝,将主帅活捉,大胜归来。
我也终于在大夫的努力下,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齐泰握住我的手说:“没关系,我们还会再有孩子。”
我唇色苍白,形容憔悴,却还是勉强笑着点点头。
待我休养好了之后,大军才班师回朝。
他不顾众人的劝阻,骑着高头大马,将我抱在怀里。
他的下巴抵住我的脖颈,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耳鬓厮磨。
“你是我的福星。”他说。
声音醇厚温柔,柔情缱绻。
他侧头望着我,眼中是点点星辉。
“我要封你为嫔。”
“我要将福临阁赐给你一个人居住,就在我的勤政殿旁边。”
“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最宠你,崔云屏。”
他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
那一天,在那一条熟悉繁华的长街上,我忽然觉得他很絮叨。
7
但我终究没有住进福临阁,也没有进宫。
因为他抱着我在长街招摇过市,导致很多人都认出了我。
我就是教坊司的花魁红药。
大臣们纷纷上奏折,皇后和太后也一力阻拦。
齐泰并没有固执己见,只是和太后小小地争执了一番,便默许皇后将我暗中送回了教坊司。
我原来的房间已经住进了新的花魁。
鸨母对我满脸赔笑,转头呵斥新花魁将房间腾出来。
可新花魁并不乐意。
“呦~我当是谁呢?不过是一只没攀上高枝的野鸡,在这儿摆什么威风!”
她“砰”地一下将门关上。
门板打在我脸上,立时就红了一大块。
“不碍事的。”
我拦住想要发作的鸨母,自己找了间偏僻的空屋子搬了进去。
罪臣之女,终究是罪臣之女。
想要离开教坊司,除非死。
不过半月的时日,鸨母和众人就变了脸色。
见皇上根本不曾来看我,也没有派人送过任何信物,鸨母便将我带去了小黑屋。
皮鞭子抽在身上生疼。
还要加上辣椒水的威力。
“你个小浪蹄子,你竟然敢跑!”
“我拿你当花魁,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指着你给我赚大钱,你一个大子都没赚到,你就想跑?”
鸨母气得自己动手挥着鞭子,也顾不得身体伤了不好接客,一鞭子接着一鞭子,狠狠地抽在我身上。
我被抽得在房梁上直转圈,几次昏死过去。
一直挨到日落时分,鸨母忙了起来,我才终于被放下来。
没想到,前脚鸨母刚走,后脚新花魁便溜了进来。
她手里微微颤抖着,拿着一包药粉,要往我嘴里灌。
我转过满是血污的脸,对她轻轻笑了笑。
“你可以倒进水里,这样方便一些。”
我笑着提醒,新花魁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去拿杯子。
倒到一半,她反应过来了似的,气得踢了我一脚。
我身上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
可我没有喊出声,只是笑得更欢。
“你以为我死了,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吗?”
我艰难地爬起来,指着后院平整的土地。
“你知道那里埋了多少位花魁吗?”
她不知道。
“你见过哪个人当上花魁之后,活过二十五的?”
我又问她。
她答不上来。
我低头浅笑。
“因为一旦破身,就要去接客,接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两百个……到时候身上染了病,你觉得鸨母会花钱给你治病吗?”
“她只会趁你还活着,让你接更多的客,等到你赚不到银子了,就将你活埋在那里。”
我再次指着后院的空地。
新花魁的身子抖了抖,想必她还记得儿时撞见活埋人的情景。
这个院子里长大的人,都记得。
鸨母并不曾避讳过谁。
可人人都觉得自己会是不同的那一个。
人人都觉得只要自己当了花魁,就必然不会落得那个香消玉殒的地步。
“可是你、我,与她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当啷——”
新花魁手里的杯子摔碎在地上,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噩梦一般,转身匆匆逃跑。
我看着那兀自在地上转动的杯子,眼中并没有几分成功苟活的快乐。
“说得真好啊。”
门外忽然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军中的那位长官。
他微微侧身,露出身后跟来的男人。
齐泰。
8
我忍着剧痛,换上了艳丽的衣衫,施了粉黛,接见齐泰和那个长官。
“想你的茶了,来看看你。”
齐泰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我们只是分开了几天,各自安好。
可他回到了朱红碧瓦的禁城,受到百官的恭贺拥戴,受到妃嫔的柔情倾诉。
我回到这冷冰冰的人间炼狱,受到的只有折磨。
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浅浅一笑,去为他泡茶。
这一次,我直接在里面放了剧毒。
给那位长官的,则是蒙汗药。
齐泰没有怀疑,仍旧是那副明明如玉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喝着我泡的茶。
直到毒发。
他握不住茶杯,眼看着就要摔碎那个杯子,我赶忙上前握住。
“你……”
他一张口,唇角就流出血来,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惊恐。
“我叫徐清琴。”
我浅浅一笑,露出好看的梨涡。
“鼓清琴,倾渌蚁,扁舟自得逍遥志。”
我父亲徐远道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一生顺遂,逍遥自在。
我笑着,看着齐泰口中的血越流越多,看着他因为剧痛而紧紧皱起的眉头,看着他的身子像被狂风吹折的树枝,左右摇晃着。
这个人真是好看。
就连死的时候,也是这般好看。
我心中暗暗称奇,干脆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
“砰!”
几个侍卫忽然闯进来,将齐泰抱走。
我则被关进了天牢。
9
死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齐泰好像没死。
我在牢里等着听国丧时敲的钟,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终没有听见。
大概一个月之后,我知道,齐泰不会死了。
但我没想到他会来天牢看我。
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不杀我。
“我已经安排了人替你去菜市口斩首。从此以后,你就是江苏的一位绣娘,名叫崔云平。”
他说完便狠狠拽住我的手,将我压在冰冷的墙壁上,再一次宣誓着我是他的玩物。
冲洗过后,他用妃子的仪式带我入宫,册封我为贞嫔。
不知是在嘲笑我勾栏万人枕的生活,还是在嘲笑我一心一意想要复仇的决心。
他每天都来我这里,却不再碰我。
我也不再掩饰,每天对他恶语相向,除了咒骂,还是咒骂。
当然,偶尔我也会弄一点小情趣调剂一下我们的感情。
比如在他的菜里下毒。
在他的座椅上藏毒针。
往他的被窝里放毒蛇。
趁着他睡着,准备用白绫勒死他。
但他每次都能活着离开我的福临阁。
他撕碎白绫,打碎椅子,掐死毒蛇,好像不费吹灰之力,谈笑之间,就将我精心设计的杀招破解了。
“你到底为什么留着我?”
我终于沉不住气,质问他。
他只是用那一双璨若星河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眼里满是笑意,却只叫我感到寒凉。
“或许是有趣吧。”
不是因为对那个茶里的慢性毒药上瘾。
也不是要折磨我泄愤。
只是因为有趣。
我气得摔了茶碗,他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先一步向旁边挪开。
我的茶碗正好碎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
他的唇角便微微勾起来,笑眯眯地看着我。
“着实有趣。”
可其他妃嫔却不觉得有趣。
她们人人羡慕我,圣眷正浓。
却不知,这里只是另一个非死不得出的教坊司罢了。
她们人人又都嫉恨我。
每每参拜皇后的时候,都要酸上几句,阴阳怪气的。
日复一日,无非就是抓着我的教坊司出身,或者罪臣之女的身份,在那里嚼几句舌根。
比我在勾栏里听到的差远了。
“大家都是伺候人的,怎么着,伺候皇上的就是枝头的金凤凰,专门伺候一个人的就是贞洁烈女,伺候着文武百官,富商平民的,就是腌臜货了?便就该死了?”
有一日,我实在无聊,便也多了一句嘴。
这一句话可是炸开了锅,让这群和我一样的玩物们个个气得面目狰狞。
有闹着上吊的,有闹着撞墙的,一下子乱成一锅粥。
皇后便罚我跪着。
往日里,齐泰也经常看我笑话,任由这些妃嫔们在言语上轻贱我。
所以皇后并没觉得我在齐泰那里有多大分量。
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可是那一天,一向勤政的齐泰却突然从政事堂匆匆赶来,甚至将几位内阁大员晾在那里,只是因为我被罚跪了。
他冲进来,当着一众妃嫔的面,直接将我抱起来。
“皇后若是如此不晓事,便叫别人来做吧!”
他气冲冲地说道,一路将我抱回福临阁,就匆匆赶回去和大臣商议要事了。
翌日。
太后听说了昨日的事,便叫我去跪着了。
我乖乖地跪在那里,无聊地绞着帕子,打量着四周。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齐泰就又来了。
他仍然将我抱在怀里,对着太后坏笑了一下。
“儿子有些迫不及待,要跟贞嫔做些事。”
他又一路将我抱回福临阁。
路上的宫女太监都看傻了眼。
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可是喜欢我?”
我为他倒着酒,想来想去,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他抬头,定定地望着我。
烛火摇曳跳动,他的目光却比烛光还要灼人。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却已经兀自醉了,趴在桌上睡去。
是个好机会。
要不要杀了他?
我看向一旁的大花瓶,我在里面藏了一把匕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我的血液都跟着凝固了一般。
我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花瓶,却听见他喊我的名字。
“清琴。”
声音有些模糊,但就是我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瞬间流淌下来。
五年了。
这个名字,再没有人叫过。
如今叫我名字的,竟然是与我有着血海深仇,又有着肌肤之亲的男人。
我不由嗤笑出声。
他却拉住我的衣袖。
“我……很后悔。”
他醉醺醺的眸子里好像闪过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但我还没看清,他便彻底醉倒下去。
10
生辰宴最是无聊。
我本来不想办,但齐泰一再坚持,我也就由他去了。
可我没想到他竟将我带到了草原上。
“看看,特意为你挑的。”
他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走过来。
今日的齐泰没有穿长衫,而是穿着一身窄腰短衣,显得身姿挺阔,双腿修长有力。
“娘子,请上马。”
他将一个矮凳放在我面前,微微低头,做出一副“恭请”的架势。
他竟叫我娘子。
我犹豫了片刻,他便伸手拦住我的腰,将我带到马上。
“驾!”
随着他的命令,小马飞快地奔跑起来。
虽然驮着两个人,但它却跑得很快。
草原的风在我脸上刮过,带着青草的清新气息,带着牛羊淡淡的腥气。
眼前没有了纸醉金迷的教坊司,没有了锁住人一生的红墙碧瓦,只有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
好像可以让人一辈子自由驰骋。
“驾!”
不知何时,我也用力地攥着缰绳,逆着风笑着,喊着。
那是我此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自由。
“喜欢吗?”
齐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到另一匹马上,跟在我身边,对我喊着。
我没有答他,只是让马儿跑得更快一些。
“我们一起逃跑吧。”
我在心底对马儿说。
但我到底没有跑走。
齐泰带我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陪我一起逛了街市。
街市热闹繁华,人人都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模样。
没有饥荒,没有战乱,没有瘟疫。
一副国泰民安的美好景象。
我买了许多寻常玩意儿,就到了晚饭时间了。
本来想着该回宫了,谁知齐泰竟然拉着我在一家酒肆坐了下来。
“从前的事,我很抱歉。”
动筷子前,他忽然没有预兆地开口。
我的筷子微微抖了抖,低下头去不说话。
“我已经安排你的两位兄长到前线去杀敌了。”
我猛地抬起头来,他连忙解释。
“有我的亲卫护着,必定保他们平安。到时候看机会,给他们一个战功,便可以戴罪立功,重新回来。”
“等到你诞下皇子,我再找个由头,就说是要给你寻个高贵些的出身,将你认回徐家就可以了。”
他笑着说道,自以为安排得十分周密。
却不知,如果没有那无妄的文字狱,这些本来就应该是我所拥有的生活。
而那一场对我来说的惊天浩劫,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玩笑。
可我还是没有拒绝。
“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仍旧是温柔、平静的。
就像在勾栏的那些日日夜夜,我只是平静地接受着所有的变故。
生活一日日急转直下,你除了麻木,没有别的活路。
而如今,也只是……有些好处,总比没有强。
“我今天想在你的寝宫留宿。”
他夹起一块糖藕放在我的碗里。
是交易吗?
还是……弥补?
我不知道,也无力改变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这张让人迷惑的俊颜。
只看眼前吧。
“好。”
我垂下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熟悉又陌生。
11
他从未如此温柔。
我也从未如此配合。
唇齿间泄漏出的低吟浅唱,室内旖旎的氛围,让我生出了某种错觉。
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自己到底是谁。
尤其是之后的一个多月里,齐泰都十分着意地讨好我。
叫人送来许多新鲜玩意,叫人准备我喜欢的料子,叫人陪我放风筝,打马球……
直到我再次有孕。
他高兴得大封六宫,其实只是为了给我也抬成妃子的位分。
我摸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只觉得更加不真实了。
“这次还要打掉这个孩子吗?”
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忽然问我。
我正端着一碗冰镇杨梅,听见他突然说话,吓得手一滑。
他却将那碗杨梅稳稳接住了。
“啊~”
他伸手喂我。
我纠结了一下,还是张开嘴吃了。
“你的哥哥们早就死了。”
他忽然说。
我口中的杨梅一下子哽住。
“你生辰的那天,我便叫人将他们杀了,一直冰在徐家的地窖里。”
他双目灼灼,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很好奇我的表情。
我却没有表情。
杨梅的核并不小,但还是被我生生咽了下去。
我木然地看着他,我们之间像是忽然又生出了那道天堑鸿沟。
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无法弥补。
“你要杀了我吗?”
我侧头看他,眼里满是坦然。
他却避开了我的眼神。
我的目光向下,看着他的手。
“你的手在抖。”
那是成瘾之后发作的表现。
“你还在喝那种茶吗?”
他仍然没有说话,但一切不言而喻。
原来我终于做成了一件事。
我忽然对他微微一笑。
“你最多还有半年时间。”
12
小的时候,我听人讲过“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故事,觉得十分洒脱恣意。
没想到,如今我已成了故事中的人。
只是这一笑,不能泯灭恩仇。
我将皇上身体空虚,毒物成瘾的事情宣扬了出去,大臣们也很快发觉了他们少年君主的异常。
不喝茶的时候,他会脾气暴躁,难以控制。
喝了茶,又神思恍惚,无法理政。
他干脆放权,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太后去处理。
但我没想到,他会躲到我这里。
他变得像个小孩子。
得不到那碗茶,他便止不住地吵闹,打翻自己能看到的一切,尖声咒骂。
得到了那碗茶,他便嘿嘿傻笑个不止,拉着我的衣角,一个劲儿地夸我是神仙妹妹。
他会无比爱惜地摩挲着我的手,会将头枕在我膝上,要我为他梳头发。
但他又会忽然流下泪来。
他会久久凝望着我,像是望着一副缺了半边的画,或是碎了的美玉。
眼泪就一颗一颗顺着他俊朗无双的脸颊流下来。
寂静无声。
却又像碎在河水里的月光。
“对不住……”
他会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可我要安慰他时,他便又将所有能见到的东西都打碎。
却独独留下一盘核桃酥。
他宝贝似的抱着那盘核桃酥,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这才将它端出来给我。
“吃,你吃。”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确实爱吃核桃酥。
还在军中的时候无聊,我便喜欢捻着一块核桃酥,趴在毛皮毯子上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
原来他知道。
……
“杀啊——”
宫中忽然传来一阵喊杀声,彼时我正在为他泡茶。
听见那些声音,我回头看了看安静坐在身边的齐泰。
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蓝色的粗布袍子,长发随意地披散着,身子却坐得十分端正,正巴巴地望着我。
等着我的茶。
“很快就好。”
我浅浅一笑,柔声说道。
宫外喊杀声越来越近,我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直到那些甲兵闯进来,我才堪堪将茶泡好,递给齐泰。
他却没有接。
因为一个甲士要砍我的头,他将我拉过去,替我挨了那一刀。
“啪。”
茶杯摔碎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他的血也溅了一地。
“我,我死了,不要动她。”
他一边吐着血沫,一边挣扎着抓住甲士的刀,低声吩咐道。
我蹙眉看着他,他却对我伸出手。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笑着说。
“再也……不用……为我……泡茶了。”
他说完,便没了声息。
我被甲士带到皇后面前,才知道这场宫变是她哥哥带兵发动的。
她倒是没有为难我,只是叫我将腹中的孩子打掉,便放我自由。
可这普天之下,哪里又有真正的自由呢?
【番外】
他出殡的那天,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对外宣称是病死,所以该有的体面还是有的。
彼时我已经出宫,还特意穿上了一袭粉衣,化了最美艳的桃花妆,静静站在禁城的朱墙之外。
他的灵柩送出来的时候,我远远望了一眼。
天光明澈,恰如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画像时。
那日我躲懒,将琴藏了起来,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准备拿几卷书读。
不曾想却撞见他的画像。
少年英姿卓绝,令人挪不开目光。
后来,我缠了兄长许久,他才终于答应去问问爹爹,那画中人到底是谁,可曾娶亲。
不想再见时,已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招魂幡随风而舞。
一片片纸钱雪花一样漫天纷飞。
我忽然想起儿时读不懂的一句词。
“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