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概谁也没想到，我真的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签完字，我开始收拾东西。
不多，身份证、银行卡、几套衣服以及结婚证。
24寸的行李箱并不拥挤。
江岚月端坐在沙发上，听见动静，扭头看我：
「收好了？」
「嗯，剩下的东西你让家政扔了吧。」
她眼里平静无波，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离婚冷静期一个月，你——」
我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茬：「我会准时到的。」
咖啡杯触碰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眼底浮现一层薄薄的怒气，「随你。」
这些年，江岚月的情绪很少外泄。
可我还是清晰地捕捉到她的不悦。
我想我大概能懂，毕竟提出签字的人是我。
那张离婚协议书六年前，我就见过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等哪一天她会提出。
没想到，最后提出的人会是我。
我微微点头，推着行李箱往外走。
「喂，你真的要走？」
我抬头，江茉撑着二楼的栏杆，似笑非笑。
我顿了顿，收回视线，继续往外走。
「出了这个门，你就再也不是我爸爸。」少女的声音淡淡，吐出的话让我的心狠狠一颤。
我紧了紧握着拉杆的手，
「嗯，好。」
02
我没有离开这座城市。
生活毕竟不是小说，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座城市，不可能离开的。
我暂时住在酒店，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开始联系之前民航的上司。
回归家庭之前，我是民航最年轻有为的机长。
有近十年没有碰过飞机，我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然而，不出一天，我被通知去面试。
得益于我的自律，我保持着良好的形体。
或许是我曾经的战绩太过耀眼，他们决定给我一次机会。
我必须重新培训，以及通过考核，才能留下。
重新触碰飞机，那些尘封的记忆如泉水喷涌而出。
经过半年的培训，我留了下来。
入职后，我搬进了员工宿舍。
我正在摆放东西时，门被敲响了。
「好久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来人穿着制服，一脸笑意。
「我听说你回来了，就过来看看你，怎么样还适应吗？」
我诧异于许芸京的变化，点头，询问：
「你现在——」
她转了个圈，「你带出来的徒弟没给你丢人吧。」
许芸京叽叽喳喳地给我讲诉这些年她的经历。
忽然，
「妈妈？」小女孩揉着眼睛，一副才睡醒的模样。
许芸京温柔地抱起她，哄了一会。
「晓晓，来喊叔叔。」
小女孩怯生生软糯地喊了声。
她的样子让我有些恍惚。
江茉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刚睡醒就格外黏人。
红着眼的可爱样子，看的我心都化了。
我情不自禁摸上晓晓的脸，她吓得缩进许芸京怀里。
我堪堪回神。
从兜里掏出榴莲糖，剥开递给晓晓。
「不喜欢榴莲，臭臭的。」
我盯着手里的榴莲糖，想起了那个一喝药就闹着要吃糖，每次吃完还特意凑到我面前，故意熏我，直到我捏起鼻子，就憨憨大笑的小姑娘，我的女儿江茉。
「你喜欢什么味道的，下次叔叔给你买。」
糖果微微化开，黏在手上，不太舒服。
03
晓晓很喜欢我。
大概因为我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第二次见晓晓，我从兜里掏出各种味道的水果糖，她眼睛发亮，欢天喜地。
我有多年照顾小女孩的经验，细心程度常常让许芸京咂舌。
我和晓晓越来越熟络了。
小姑娘乐于和我分享幼儿园发生的趣事。
我总是很有耐心地聆听。
晓晓偶尔低落，是在说到某个同学的爸爸。
晓晓的爸爸很早就意外离世，这让我格外心疼她。
许芸京拜托我装扮成草莓熊给晓晓一个生日惊喜的时候，我欣然答应了。
我套着厚厚的玩偶服，出现在餐厅。
晓晓兴奋地扑进我怀里，翘着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我陪着她唱生日歌，吹蜡烛。
我摘下头套，满头大汗。
「就混成这幅鬼样子，还以为你有什么能耐了！」
城市那么大，没有刻意见面，我以为我们几乎没有见面的可能。
江茉打扮精致得像个洋娃娃，如果不是脸上的讥诮太过显眼。
我面无表情，沉默。
「不准你这么说叔叔，坏蛋。」晓晓突然从椅子上滑下，迈着小短腿冲到江茉面前。
「我就说，你能拿我怎样。」江茉表情恶劣。
晓晓被气红了眼。
我后知后觉快速走过抱起晓晓，小姑娘「啪嗒啪嗒」落泪，委屈地抱着我的脖子。
我软了声音，拍着晓晓的背，温柔哄她。
掏出水果糖，
「西瓜味的好不好？」
晓晓慢慢止住了哭泣，抽抽噎噎地点点脑袋。
「苏景时？」
我抬眼，江岚月出现在江茉身边。
我「嗯」了一声，就收回视线。
偶然瞥见，江茉放置在身侧，捏紧拳头的手。
「江小姐，好久不见。」许芸京主动打招呼。
「你们在过生日？」
「是的，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
有一道视线在我身上停滞了几秒。
「你难道忘记了今天是茉茉的生日吗？」
江岚月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见了身后似乎出来寻人的霍深，我指了指，「你们不是在一起过吗？」
我不懂为什么她们明明看见霍深了，却还不走。
静静地僵持了一会儿，江岚月拽着江茉离开了。
晓晓从我怀里探头，嗓音还有些哑：
「叔叔，那个好凶的姐姐是你的女儿吗？」
04
我摇摇头，
「不是，她是那个阿姨的女儿。」
晓晓绽开笑容，异常兴奋地拉着我的手，
「叔叔，那你给我当爸爸好不好？」
「晓晓！」许芸京出声警告。
晓晓扁扁嘴，泫然欲泣。
小姑娘从小失去父亲，一直渴望有父亲。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我当晓晓干爸好不好？」
晓晓抱着我的手不肯撒，甜甜地喊我：
「爸爸。」
我应了一声，她笑的眉眼弯弯。
大悲又大喜，小姑娘的精力很快就耗光了，倚在我臂弯睡的很沉。
站在路边打车时，江岚月带着江茉上了霍深的车。
车窗半降，炙热的目光打在我身上。
我并不在意这道目光的意图，以及它究竟来自谁。
护着晓晓上了车。
刚从浴室出来，就接到了江岚月的电话。
无声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我怀疑她是不是误触了。
我刚想挂掉电话，「茉茉今天情绪很不好。」她一开口就把我整迷糊了。
她心情不好是因为见到了我吗？
我想了想，开口：
「今天是个意外，我想以我们的生活圈子，应该不太可能会见面。」
我听见了那头的风声，江岚月的语气重了几分，「苏景时！你在和我装吗？」
江岚月说出的话我越发不明白了。
我抿了抿唇，没出声。
「今天是你女儿的生日，你难道就没有任何表示吗？」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对江茉倾注了毫无保留的爱。
每一次她的生日，我都格外重视，想各种新花样哄她高兴。
小时候，她的每个生日愿望都是：「爸爸永远陪着我。」
然而，这一切终结在她的十岁生日。
我在家等到凌晨。
在共同好友的朋友圈，刷到了，他们的视频。
江茉把第一块蛋糕递给了霍深，眼睛亮亮的，
「霍叔叔，以后每年都陪我过生日好不好？」
得到霍深肯定的答复后，兴高采烈地扑进霍深怀里。
当然，视频不止一个。
有人趁机问江茉：
「你更喜欢你爸爸还是霍叔叔？」
江茉说：「霍叔叔又帅又厉害，我最崇拜他了。」
我成了她的避而不谈。
从那以后，江茉的每次生日都是和霍深一块过的。
我其实不太理解，为何她们突然向我讨要「表示」。
「祝她生日快乐。」我没有吝啬祝福。
哪怕是个陌生人向我讨要，我大概都会欣然给出。
又是漫长的沉默。
这回江岚月挂断了电话，回应我的只有「嘟嘟」声。
05
这个小插曲，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某天深夜，我再次接到江岚月的电话。
刚刚下飞机回家补觉，被吵醒，我有些烦躁。
迷蒙间，我没注意号码。
「茉茉浑身起红疹了！保姆说你知道怎么处理。」江岚月声音焦急。
我混沌的大脑稍稍清醒了些。
「她皮肤敏感，换季容易过敏，药箱里有药。」
对面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找到了！」
「嗯，注意通风。」我叮嘱了一句。
挂掉电话之前，我突然想起：「床头柜里的笔记本有她的一些注意事项，你有时间可以看看，这样，以后就不必来问我了。」
「你——什么意思？」
我捏了捏胀痛的太阳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有自己的正常生活，江茉的事情也不在我的管辖范畴，这样对我来说很打扰。」
「你给她找个专门的保姆也好，亲自照顾也好，总归不用麻烦我。」
「何况，我也不是神，总不能对江茉事事了解，生病了找医生比找我好使。」
说完，我没等对方回答，挂了电话。
实在是撑不住席卷而立的困意，我又陷入的沉睡。
只是，一夜多梦。
我罕见地又梦到了十几年前，和江岚月的初遇。
那是我飞行生涯中最惊险的一天。
强大的气流把飞机来回晃动，驾驶室前的玻璃被震碎。
我听见了机舱内民众的哭喊声。
我只能用力拉着操纵杆，试图让飞机保持平衡。
颠簸持续了很久。
最终迫降在临近的一个机场。
江岚月在机舱内哭了很久。
少女稚气的脸上满是不安和绝望。
……
我醒来时，天光乍亮。
06
许芸京飞国际长途，晓晓被寄送到我这。
我带着晓晓去游乐园。
小姑娘很开心，我不停地举着手机给她拍照。
手机突然弹出一个电话。
是江茉的班主任。
「你好，是江茉爸爸吗？」
「你好，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江茉和同学发生了点冲突，你能过来一趟吗？」
我顿了顿：「老师，我和江茉妈妈离婚了，江茉的事情归她管，能麻烦你给江茉妈妈打个电话吗？」
老师似乎有些着急：「江茉爸爸，江茉妈妈的电话打不通，所以——」
现在是上班时间，联系不上许岚月，助理也联系不上吗？
我没有问出口，想了想：
「我现在不是江茉监护人，确实没办法管她。」
「爸爸，我想玩那个。」晓晓指着旋转木马。
注意力被晓晓暂时吸引，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电话那头已经不是老师了。
「抱歉老师，我这边有点忙，江茉的事情我真的管不了。」
回应我的是「噼里啪啦」的声响。
然后我听见：「哎，江茉同学，江茉同学，你别跑！」
我后知后觉，电话那头是江茉。
我有些恍然，却又有些释然。
从江茉四岁我就一直陪伴她。
管她衣食住行，管她喜怒哀乐。
小的时候，她依赖我，愿意接受我的安排。
随着她的长大，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意识，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她逃课泡吧，我亲自带她回来，好好教育她。
她会不耐烦地戴上耳机，不以为然：
「我不用你管，反正以后霍叔叔会送我去国外。」
她厌倦了我「管束」着她，一心想要冲破我的桎梏。
所以，她和朋友埋怨：
「我爸什么都不懂，就爱管东管西，我真tm烦。」
「要是霍叔叔是我爸就好了，有趣又懂我。」语气满是遗憾和惋惜。
哪怕发现了我，也毫无愧疚之意。
「你听见了也好，我就是喜欢霍叔叔那样的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