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书,您还想读吗?
想!好,那今天咱们就说说《旧京琐记》。夏仁虎,是中央文史馆最老的馆员之一。他离开这个世界也超一个甲子了;但他留给北京文化的印迹,至今仍值得我们摩挲。
他兄弟五人:夏仁溥、夏仁澍、夏仁沂、夏仁浒(后用虎)、夏仁浉(后用师),仁虎排四,世亦称“夏四先生”,他于学问上贡献最殊。夏仁虎八个儿子:夏承樑、承栋、承柱、承棂、枢、楹、楣、榜,其中读书人多知的是夏承楹——他的夫人是《城南旧事》林海音。
夏仁虎(1874一1963年)
讲几个故事给您听
故事一:交际场上的虚头巴脑
筵中晤一人,经谈悉为世交。彼极周旋,坚约来日一饮。继而称明日有差,后日如何?此方还在推谢,彼已呼店家拿纸笔来,忙乎乎写起了菜单……看上去是实心实意,饭局似乎就这样定了。未想筵席将散,彼忽拍膝,说后日有家聚,这请客可怎么好?此方赶紧就坡下驴,连说改日再会,改日再会。于是星散,自此形同陌路。知底的人说,他那个明日请客,不过是虚头巴脑信口说说,原本是不可当真的。
故事二:累死的肥郑王
庚子事变(即1900年义和团运动)慈禧挟光绪仓皇西逃,乘舆不及备,郑亲王某体极肥重,几近三百斤,平日偶尔行走,需三四人架掖之。是日大暑,惊乱奔窜间急喘不休,汗洒遍地,出西直门不远,竞一仆而死。
故事三:世乱中的狂徒
庚子中两宫西出,京师无主,劫掠之风大盛。有狂徒骤然抢得大量财货,竟不知如何措处。秋凉刚到,他就将貂皮、狐裘着满一身了;及冬至寒冽,所掠物大都挥霍已尽,皮裘早失,不得已缀报纸以遮体耳。当初这些人得意时,纷说:“今日无皇上,咱们得嘚瑟嘚瑟!”待到风波静,世人各复其职,遂有道:“爷爷终归是爷爷,孙子仍旧是孙子!”
故事四:市场上的狡黠
东交民巷北有外蒙之“内馆”(“外馆”在安定门外双黄寺东南)。每年秋集,远来贵妇高车骏马,到前门外的荷包巷来采买。市场上珍奇琳琅。一妇人见小洋表甚喜,窃入怀中。肆主视若不见。少顷,贵妇携物买单,匆匆而去。人有问货主,何以任之?笑答:
我只是怕她不顺手“捎”点什么呐!她既有一表揣怀,讨价上必容易松口;再者她一有空儿就会惦着还来采办……这,这是个什么买卖呀?远来贵妇之贪愚,货摊主之狡黠,于此毕现!
夏仁虎自印本《旧京琐记》
《旧京琐记》道琐细
这几个故事,太“老”啦!
不错,是有点“老”,几乎超过一百年前的事了,不“老掉牙”才怪呢。
这就要说到这些故事的讲述者——《旧京琐记》了。
本书作者在关于自己写作的说明中讲得清楚:所记事上限是“清同、光以来”,下限是“至清末而止”。上限之前,“有先贤之纪录在,宁阙焉;下限之后,新代逸闻,自有大手笔在,弗羼入也”。
一百年前的中国社会,正面临着几千年来的重大变革:帝国主义疯狂掠夺,统治阶级贪腐至极,爱国人士遭到镇压,民众生活苦难无底……1912年2月12日,清廷在紫禁城内养心斋召开最后一次御前会议,隆裕太后与满族亲贵痛哭失声,清帝退位诏书于兹颁布。说这些,并不意味着本书要讲“大事”。不,那是别的著述的任务,我们这位作者明白宣示:“是编所记,特刺取琐闻逸事、里巷俳谈,为茶馀酒后遣闷之助。”也正是因为走的是并非“宏大叙事”的路子,本书才给我们留下了这许许多多、琐琐细细、真真切切的生动记录。
《旧京琐记》 北京古籍出版社版
《旧京琐记》的版本
第一版
1928年年中,国民政府迁首都于南京,在宦海游弋了整整三十年的本书作者决定退出官场,以读书、写作为务,“不弃长老,时获逸闻”,“岁月滋多,胸臆遂积”,“暇则迻录,著之简编”,“及今所述,已为陈迹”。约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他的自印版(或称家印版)《旧京琐记》问世了。宣纸,线装,上下两册,瓷青色封皮内书扉上中栏端书“旧京琐记”四字,左栏下部记“枝巢藏版”是对版本的说明。自家印的书,百十多部够了,一些相关的文化机构,社会上若干闻名学者,些许朋友故交等,各分得一部也就差不多了。
1941年阴历七夕节(8月29日),深没“苦水”中的周作人(1885—1967年)作两首绝句,其一云:
乌鹊呼号绕树飞,天河暗淡小星稀。不须更读枝巢记,如此秋光已可悲。
星稀河暗,乌鹊哀号,这惨淡的初秋夜景,是与他无可奈何的复杂心境相映照的。
1957年1月19日,香港《文汇报》驻北京办事处记者谢蔚明(1917—2008年)在一本《旧京琐记》上记:
……午后访枝巢老人于北京永光寺街1号寓所,承以此书见贻,归来写此,以示不忘。
第二版
枝巢老人的儿媳林海音(1918—2001年)收到《旧京琐记》的时候,她正在台湾的《联合报》副刊主持编务,后又办了“纯文学出版社”。1970年,她推出了铅字新排,加了现代标点的《旧京琐记》,扉页以故宫角楼、北海白塔为背景底图。
“纯文学”版的《旧京琐记》,今日努力搜求还可以遇到。
第三版
北京古籍出版社经营“北京古籍丛书”,自1960年开始,以《长安客话》《宛署杂记》肇其端,至1986年乃出《旧京琐记》,是这套丛书的第三十二种——此刻我写本文时,这套丛书已出一百零八种了。
北京古籍社出《旧京琐记》,依据的是“枝巢藏版”即第一版,铅字排,加标点;海峡两岸走同一路子,自在文理与情理之中。这部书的封面,淡绿色的祥云纹底,右上墨印琼岛白塔徽标,右下朱刻“北京古籍出版社”条形印;左半书签上是三本书名并列:《旧京遗事》(明 史玄)、《旧京琐记》(清 夏仁虎)、《燕京杂记》(清 阙名)。今天说起来,按其各自叙述的内容时间而论,第二本与第三本应该调个位置。1986年版定价1.05元,近四十年过去,现而今的旧书市场上,它应该是“百八十倍”的价儿了。
“琐记”作者枝巢老人
夏仁虎,字蔚如,号枝巢,笔名又署啸庵、枝翁、枝巢子、钟山旧民等。祖籍绍兴,1874年在南京出生。
这个年龄点,我们加深点感觉:齐白石生于1864年,比夏大十岁;朱启钤生于1871年,比夏大三岁;傅增湘生于1872年,大两岁;鲁迅生于1881年,小七岁……
戊戌变法那一年(1898年),二十五岁的夏仁虎从南京来到北京,经过朝考殿试,进入晚清官场。先在刑部,后转商部,继调邮传部,任七品、六品、五品京官,还做过记名御史。负责筹设北京商会,参与创办交通银行,拟裁撤驿站,修筑铁路等,都是他此时的政绩。
进入民国,北洋政府时期,夏仁虎长期任职交通部、财政部,在国会众议院中主持议案。故宫博物院成立后是“故宫博物院维持会”成员(其他成员如蔡元培、张学良、顾维钧、叶恭绰等),还曾出关担任张作霖的高级幕僚。1928年6月,张作霖专列行经皇姑屯被日军炸死。而此案前夕,夏仁虎巧妙说服张作霖放弃了把故宫宝物运出关外的计划。
1938年,六十五岁的夏老参与了北京市政当局设立的《北京市志》的修纂工程。这是继清《康熙顺天府志》《光绪顺天府志》之后填补空白的大举措。编撰人士有吴廷燮(1863—1947年)、夏孙桐(1856—1941年)、朱彭寿(1869—1950年)、瞿宣颖(1894—1973年)等诸公皆一时之选。《北京市志》于1939年基本交稿,有前事、建置、民政、度支、货殖、文教、礼俗、宗教、名迹、金石、艺文、人物共十二“志”,尚有故宫一“志”未完。夏老独笔撰述了其中货殖、金石、艺文三“志”,贡献卓著。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期北京社会的现况,这部书的出版自然会延宕,没想到一直会搁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1951年7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文史研究馆成立,夏仁虎应聘为第一批馆员。那时候的中央文史馆驻地在北海公园北岸静心斋,而北京市的文物工作组设在北海公园东岸画舫斋。夏老出任文史馆馆员不久,将一大批手稿(堆起来放半间屋)交给了市文物组——这才有了1998年《北京市志》十五册书、四百余万字的出版。尽管是这样一个相当大的规模,历史的原因造成它仍有不少佚失的内容。
有读者或有疑问:夏仁虎号枝巢,这有什么讲吗?
1929年,也即夏氏官场退下的次年,他重修宣武门外永光寺1号的旧居(有八个院落),刊刻《啸庵文稿》,其中《枝巢记》写道:
余罢官,越明年,修治敝庐,将终老焉……颜其额曰:枝巢……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此亦足矣……吾巢虽小有天地,以容图书接宾戏……
他这里用的是尧时隐士巢父之典,说自己像鸟儿一样在树枝间筑巢而居,谢绝高位而不仕。
翻开上世纪三十年代北京市区的地图,宣武门外大街东侧,著名的香炉营、方壶斋、观音寺下边,“永光寺街”和“永光寺中街”“永光寺西街”赫然在焉。而往它的东边几步路,数百年来的琉璃厂文化街当时买卖正是炽热。
近一个世纪的水荡风击,早把这块地界改变了面目,但幸有过来人以绘形之笔,挽住了当年的些许样貌——
林海音在《家住书坊边》中回忆:
永光寺街房子是公公自宦海退休后,自己设计建造的房子。他在《枝巢记》中曾为文描述,里面提到所种植的白丁香、马缨花、葡萄架、紫藤架,我都欣赏……民国三十年我做了第一个孩子的母亲……焯儿是个夜哭郎,住在楼下的爷爷,冬日里会夜半披衣上楼来观看。
今日的宣武门外路东,香炉营头条的名目还在,但其内的建筑已无。方壶斋、观音寺更仿佛是从来未有过。一个巨大的楼盘之南,尚有一“永光东街”的残名犹在。永光寺街1号那个大院落,恐怕连一砖一瓦也没留下啊!近日看鲁迅1913年的日记,他料理“京师图书馆”曾将书移存永光寺街的一个院落中。夏家1930年修治的这处住所,或许就是鲁迅当年用过的地方。
1963年夏,枝巢老人病故。敏达的老人提早拟好了自己的碑铭:
家金陵 祖大禹 仁无文 虎不武 好读书 不泥古 为文字 鲜可取 曾仕宦 无所补 老而归 无所苦 自题碣 识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