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山洞生活30年
“我是Bedouin(贝都因人),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Petra佩特拉废墟中。山上的洞就是我的家。我不需要鞋,只有一件衣服。我的洞里只有一个毯子,就是我的床。”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跟在他身后,爬过陡峭没有阶梯的悬崖。垂直80度的地方,我爬不上去。他伸手把我拽了上去。
他走的飞快,像猴子一样。他的脚是黑色的,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老茧。他光脚踩过碎石,踩过固定石头的铁丝网,如履平地。他爬到悬崖顶端,背对万丈深渊,单脚站立,炫耀给我看。
我走的上气不接下气,手脚并用也追不上他。
“我叫哈尼。”他说。
“honey?蜂蜜,亲爱的?是英语的那个单词吗?”
“不是,是阿拉伯语,听起来有点像honey。”
“你哪里学的英语?”
“在旅游学校。我带你到最高处,那里的景观独一无二,那是我们贝都因人开辟的道路,所以必须我们带你上去。因为这条路,我们跟政府发生过冲突,最终争取到了我们的权益。”他说。
“所以你们靠带路收费,以此谋生?政府把Petra古城建成景区,把你们赶出去了吗?景区的收入会给你们分一部分吗?”我问。
“Petra,你们所谓的迷失之城,本来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世代生活的地方。山洞是我们的房屋。这里成为景区后,政府给我们一笔搬迁费,让我们到外面生活。但还是有很多人留下来,比如我。我的家人全部都去村里和城里生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山洞里。”
“你在山洞生活多久了?”
“从出生起到现在。”
“为什么不和家人一起走呢?”
“因为我喜欢自由,喜欢大自然。不喜欢城市。晚上,游客都走光了,整个Petra没有一点灯光,我就在黑暗的山间跑来跑去,天上很多星星,有风,有蜥蜴爬过山地的声音。除了我,什么人也没有,感觉太自由了。我闭着眼睛都能爬到山顶,不需要光,不需要灯。”
“你的山洞里有电吗?食物和水哪里来?”
“没电,我点蜡烛。食物和水会从外面的村子里买来囤起来。我的山洞里有一条毯子,是我的床铺。还有水壶,我有一个手机,工作用的,但山洞里没信号,我不爱看手机。晚上我会点起篝火,在山洞里喝茶。有时候,朋友会来。朋友也是在山洞里住的。”
“喝什么茶?”
“树上的一种叶子,摘下来泡的。非常好喝,你要去我的山洞吗?我们可以一起喝茶,点篝火,我煮饭,我们一起吃晚餐看日落,然后你再回去。”
“嗯,改天吧。”我不敢去他山洞里。没信号,在深山某个没有路的地方,我还是害怕。
“哈哈,不用怕的。我以前接待过外国人,女人也有,很安全。我是个好人。不过,随你喽,开心最重要。”他笑着说。
“还有多少人住在山洞里?”我问。
“不到50户人家。有的人既有山洞又在村里有房子,比如我朋友,他想和我们聚会时就住到山洞里。我们可以喝酒、唱歌、聊天、点燃篝火。”
我们终于爬到了山顶,整个宫殿在脚下,整个山谷在脚下。他让我站在悬崖边上拍照,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手脚发软,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一阵风就能把我吹的坠落万丈悬崖。
他的朋友搭了一个棚子在附近,招待和我一样上来探险的游客。他在棚子里烧茶。茶壶好像使用了1000年,黑的像碳。他倒上一杯黄褐色的茶说,“这是印度茶,甜的,你尝尝。”
我知道这个杯子非常脏,茶壶也很脏,但我还是喝了。茶的味道很淡,更多的是甘甜。
另一个贝都因人躺在毯子上抽水烟。哈尼拿出拇指甲大的一块白色的东西让我闻。很香,像香皂的气味。
“这是什么?”我问。
“我自己做的,世界上最好的香水。”说完,他拿着这个东西在他手上,脖子里,身上擦了起来。想到我刚才还凑近闻,我有点恶心。
“这是什么做的?”我问。
“树上的叶子和花,摘下来,捣碎,提炼出来的。给你看这个。”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有3块碎片。“这是下过雨后,我在山谷里挖出来的,可能是3000年的文物。你要不要?”
我接过来细细看,一块破碎的骆驼头雕塑,一个指头大小破了的瓶子,还有一个拇指大的印章。印章上有3个文字,当然是古文字,我不认识。我对这个印章非常感兴趣。我知道他可能是骗我的,这极大可能是假的。但我实在放不下那个有象形文字的印章。
我买了下来,极大概率我受骗了,我认了。又来了两个游客,哈尼把印章用纸包着,塞进我手里,小声说,“快收起来,别给别人看。不要告诉这里的任何人。”
之后,我们下山。哈尼在前面一路狂奔,像个猴子上蹿下跳,还在唱着听不懂的歌曲。我说,“哈尼,你为什么喜欢自然?”
他说,“我喜欢一个人待着,和自然在一起。Move like wind, soft like sand, strong like rock, free like bird.”【像风一样移动,像沙一样柔软,像石头一样强壮,像鸟一样自由】
我大吃一惊问,“这句话太美了。哪里听来的,书上吗?”
“是我说的。”他笑着跑了,又唱起了听不懂的歌。
视频:他说的话,唱的歌。
1812年8月22日 瑞士探险家
28岁的瑞士探险家Johann,发现约旦Petra(佩特拉)古城遗址时,不会知道他4年后将死于埃及,年仅32岁。也不会知道这座迷失的千年古城,是他今生第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
他永远不知道拐角处有什么等着他,但他义无反顾。
1784年,Johann出生了,他家庭富裕,父亲从事丝绸制造。他却另辟蹊径,热衷于寻找传说中的遗迹。他在马耳他无意中听人讨论一座罗马时代辉煌的城市:lost city(迷失之城)。整座城市是在石头上挖出来的,房屋、宫殿、修道院、剧场,全都是在红色石头上挖出来。夕阳照耀时,整座城市呈现朱红色,也被称为“玫瑰之城”。
这个神秘的城市在约旦。但当时穆斯林对世界封闭,不允许任何异类进入他们的领地。有位德国探险家去寻找这座城,被当地人杀死了。无人再敢踏足。
Johann用了3年的时间,学习阿拉伯语和穆斯林习俗,从外表到语言,到文化,他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纯正的穆斯林,他甚至把名字改成了阿拉伯名。
为了测试他的伪装是否完美,他先扮成阿拉伯人,到叙利亚、黎巴嫩、巴勒斯坦的街头流浪,睡在大街上,与贫民在一起生活。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他成功了。
在叙利亚期间,除了扮演阿拉伯穆斯林,他还调查了当地语言和考古遗址,并成为赫梯或卢维象形文字的第一个发现者。
然后,他进入了约旦,找当地人带他去Petra,说他要献祭一头羊给死去的先祖。旅途并不是一帆风顺,他被官员为难,收缴了他所有值钱的财物。又被向导抢劫,夺取了他剩下的财物,还把他遗弃在沙漠里。
最终,他找到一个生活在Petra的贝都因人,带他来到Petra。那天是1812年8月22日,在见到蛇道尽头的Al Khazna(卡兹尼神殿)时,他知道自己找到了。但他不敢表露出来,佯装淡定,短暂停留做记录后,就迅速离开了这里。
1812年-1816年,他经历了埃及瘟疫,见证成百上千人死亡,他自己也染病。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他整理探险日记,不断的把日记和笔记寄回英国,所有的材料都得以完整保存。他在埃及低调的生活,隐姓埋名,别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穆斯林。
1817年,他死于开罗,死前将800卷手稿赠与剑桥大学图书馆。他一生都在漂泊,当地人不知他是谁,就以穆斯林的仪式安葬他,墓碑上刻着他的阿拉伯名字。
2023年4月30日 探索者
2023年的深夜,我站在Petra。抬头看,头顶是红色悬崖,一轮明月在悬崖之间的狭窄天空上,这里叫“蛇道”,因为蜿蜒曲折,两边是高百米如刀切开的山崖。
白天,我穿过1.5公里的蛇道,已经步步惊艳。却在尽头若隐若现一座凿于石壁之内的千年宫殿。
我能想象那个瑞士探险家发现这座“迷失之城”时的心情。如果是我,大概兴奋到心脏狂跳,三天三夜都睡不着觉。
穿过最后的蛇道,如舞台拉开帷幕。精美的朱红色宫殿完全展现,所有人都发出惊呼。
我从未在深夜逛过遗址,千万年的红石崖在月光下发着微光,头顶有七颗星连成勺子状。夜色中,寂静无人,更添神秘。
话语在山壁上来回激荡,回音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最终落地,埋入黄色沙土。
角落中有些阿拉伯人穿着长袍,裹着头巾,他们侧卧在毯子上,在石洞里点燃一些熏香。熏香装在阿拉丁神灯一样的容器里,烟气袅袅上升,飘散在红色山谷中。
“抽烟吗?一种天然烟草。”那个画着浓重黑色眼线的阿拉伯人问一个外国男人。
外国男人接过来,试了几口。与他坐下来,开始攀谈。他们就在山洞里,一个贝都因人,一个欧洲人,同抽一根烟。
我从安曼坐Jett Bus大约4小时,穿越约旦中部的不毛之地,来到遗址。大约下午2点,我进入Petra,从入口,经过Al-Khazneh, Theatre, Royal Tombs, 一直走到Qasr al-bint。
一路上,我兴奋到无法言喻。我一直在想Johann是什么样的心情,因为他的发现,我才能看到他看到过的千年废墟。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我感觉我与他跨越200年的时空,产生了灵魂的连接。
山上有无数被挖出来的洞,都是人类居住过的痕迹。还有残破的宫殿,依稀能想象出繁盛时期的模样。阿拉伯人骑着骆驼、毛驴,在山谷中来回穿梭,一切仿佛回到了数千年前。
我激动不已,从下午走到黄昏,再回到宫殿,久久不肯离去,一直到夜幕低垂,繁星满天,月亮也爬上山顶。
意料之外,这里竟然举办3D灯光秀,从4月23日到5月3日,短短几天,被我赶上了。观看了1个半小时的灯光秀,震惊不已。
3D灯光模拟出了宫殿金碧辉煌的原貌,或者繁花爬满屋檐,或者繁星和碎金布满整个殿堂,或者巨大的金蛇和鹰从宫殿飞出来,还有头顶着无数毒蛇的美杜莎巨型人头从坍塌的宫殿中升起。一切如梦似幻,似有魔法,令人沉醉。
灯光秀结束,已经9点半。我在废墟中还是不想离去,夜深人静,天空有一两只萤火虫飞过,如果月亮暗一些,星星定会布满夜空。
黑暗的山谷中,传来阵阵驴子跑过的踢踏声,几只狗不知在哪个角落叫了几声。远处某个山洞里闪着微弱的烛火,大约是哪个贝都因人回到了家。
大约11点,我走回住处Nomads Hotel。客厅里有一些书,我拿起一本诗集,随便翻开,这首诗叫“The Soul selects her own Society(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
The Soul selects her own Society.
Then, shuts the Door.
To her divine Majority,
Present no more.
Unmoved, she notes the Chariots, pausing.
At her low Gate.
Unmoved, an Emperor be kneeling.
Upon her Mat.
I’ve known her, from an ample nation.
Choose One.
Then, close the Valves of her attention.
Like Stone.
灵魂选择自己的族群,
而后将门紧闭;
她神圣的抉择,
绝不容许再被干预。
不为所动,
她注意到马车停于,
她那低矮的墙门;
不为所动,
一个国王正跪在,
她的席子之上。
我知道她从富饶之国度里,
选择了一个;
而后关上了她的心门,
心若磐石。
后记:
第二天,我又进了Petra。这一次,我要走到尽头的修道院ad-deir。因为出发太晚,徒步去修道院需要6-8个小时。我雇了一头驴,骑驴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