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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山的作品是一方净土……是作家一片慈悲心向他的信男信女施洒甘霖。
——孙犁
★ 大山的创意是精致的,作品是当之无愧的精品。
——徐光耀
★ “简洁”曾是短篇创作中备受推崇的品格,可是现在的短篇创作中却有一种繁缛和冗长之风。贾大山因“简洁”而独树一帜,他的短篇,超过万言的极少,这在今天尤显难能可贵。
——雷达
★ 贾大山为文淡而有味,为人淡泊名利。
—— 白烨
《贾大山小说精选》(十周年纪念版) 贾大山 著 作家出版社
新书介绍
《贾大山小说精选》(十周年纪念版)收录了贾大山代表性的作品,如《取经》《花市》《梦庄纪事》《莲池老人》等一批短篇佳作。其中《取经》荣获全国首届短篇小说奖。他的作品扎根中国农村,直面现实,关注底层小人物的笑与泪、歌与哭,传递出积极的道德秩序和优雅的文化价值,具有持久的文学价值和独特的阅读魅力。
他的故事造就了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乐观的辛酸、优美的丑陋、诡谲的幽默、愚钝的聪慧、冥顽不化的思路和困苦中的温馨……他的作品中寄寓的人民性是朴实而深刻的,从而能成为社情民意的窗口和渠道。
作者介绍
贾大山(1942—1997),河北正定县人。历任正定县文化局局长、政协副主席,河北省政协常委、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20世纪70年代开始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河北文学》《上海文学》等多家刊物发表小说。短篇小说《取经》获得首届全国优秀小说奖,《花市》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小戏屡屡获奖。在80年代的文学界,他与贾平凹并称短篇小说“二贾”。
文章试读
智县委
小时候,我是很淘气的。一到晚上,我和我的伙伴们就欢了,打蝙蝠、掏麻雀、捉迷藏,古老的府前街就变成了我们的天下。
因为淘气,认识了县委书记。他姓智,那时人们不叫他智书记,而是叫他智县委。打戏院门口的电灯泡玩儿,看谁能打中。我正瞄准,忽然有人揪住我脑后的小辫儿,伙伴们立即就跑散了。扭头一看,揪我小辫儿的是个生人,中等个儿,白净脸,穿一身灰军装,戴一副眼镜。我挣脱他的手,撒腿就跑,他一把又揪住我的小辫儿,揪得好疼。我骂他的娘,他也不理睬,终于把我揪到父亲面前去了。
“这是你的小孩?”生硬的外地口音。
“噢,是我的孩子。”父亲是个买卖人,开着一个杂货铺,一向胆小怕事。一见那人,赶忙捻亮罩子灯,显得很惊慌:
“智县委,请坐……”
我也一惊,他就是智县委!
智县委没有坐,眼睛忽然盯住桌上的一片字纸。那是我写的一篇大楷: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哪个写的?”他问。
“他写的。”父亲指指我说,“瞎画。”
他立刻瞅定我,脸上竟然有了喜色,眼镜也显得明亮了:
“几岁了?”
“十岁了。”
“十岁了还留小辫儿?”
父亲赶忙解释:当地的风俗孩子们留小辫儿,要留到十二岁,成人。智县委听了哈哈大笑说:
“好哇,那就留着吧!”
智县委夸了一番我的毛笔字,就和父亲说起话来。他问父亲的年龄、籍贯,又问这个小铺多大资本,生意如何,拿多少税。我站在他的背后,并不注意他们的谈话,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的衣襟下面露出的那块红布——那是一把盒子,真家伙!
他和父亲谈着话,忽然仰着头,望着货架子说:
“怎么,连个字号也没有?”
“没有。”父亲笑着说,“小本买卖,还值得立字号?”
“怎么不值得?”智县委好像生气了,脸色红红的,说,“城里买卖家,哪个没字号?‘亨茂号’‘文兴成’‘荣泰昌’‘广顺正’,都有字号嘛!你也赶快立个字号!”
父亲想了一下,说:“叫‘贾家小铺’?”
“不好,小气!”
“叫‘万宝店’?”
“也不好,俗气!”
父亲就笑了:“智县委赏个名儿吧!”
“‘复兴成’,怎么样?共产党保护民族工商业,一切都要复兴的,你也要复兴嘛!”
父亲说好,行,不错。
智县委走了。父亲茫然如做梦,问我做了什么事,怎么把他引来了?我把我们打戏院门口电灯泡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摇摇头,叹口气,大惊小怪地说:
“哎呀,你这个孩子,今天是沾了那几个毛笔字的光了!”
父亲说,那座戏院,是智县委心上一朵花儿,谁也碍妨不得。每天一散戏,他就出来了,朝戏台上一站,眼镜子亮闪闪地望着观众散去,谁在座位上踩一下,都不行,你们敢打他的电灯泡儿?
我笑着打断父亲的话:“什么叫立字号呀?”
“立字号,就是挂一块匾。”
“咱家挂不挂?”
“不挂还行?不挂交代不了智大炮……”
“智大炮?”
“小孩子家,少打听。”父亲笑了笑,什么也不说了。
不多几日,父亲便请人书写了一块匾额,挂匾那天,还在“小南楼”饭庄请了客。
后来我才知道,智县委对买卖家的要求是很严格的,脾气也很暴躁。他不但要求买卖人做到“秤平斗满,童叟无欺”,而且还有许多不成文的规定:夏天不搭凉棚不行,门口不设“太平水缸”不行,没有字号也不行……谁家不按他的要求去做,就把掌柜的叫到街上,当众呲一通。买卖人都很怕他,暗地里叫他“智大炮”。
买卖人怕他,心里又很敬重他。有一天,我看见一个胖胖的、歪戴着帽子的醉人,从周家烟摊上拿了一盒“大婴孩”香烟,说是“赊账”。周掌柜不认识他,刚刚说了一声“不赊账”,醉人口里便冒出一句惊人的话:
“老子打过游击!”
话音刚落,智县委刚好走到这里,啪啪就是两个耳光!醉人急了,拍着胸脯大叫:
“好哇,你敢打……”
认清是智县委,放下香烟,赶紧走了。买卖人哈哈笑着,故意说:
“智县委,你们八路军,可是不兴打人呀!”
“这种东西不是人!”
“他喝醉了……”
“我也喝醉了!”他说。
智县委虽然脾气暴躁,但我一点儿也不怕他,心里很喜欢他。自从他到了一次我家铺子里,我总觉得他好像是我家的一个什么亲戚。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总是注意着穿灰军装的人,希望天天碰到他。偶尔见他推着车子从街上走过,我就赶上前去,亲切地叫一声:
“智县委!”
“啊,一去二三里!”他不晓得我的名字,总是喊我“一去二三里”。
但是,这个“亲戚”,后来再也没有到过我家铺子里,我也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寒假里,刚刚下了一场雪,街上冷清清的,没有人买东西。我正趴在柜台上写大楷,一个青年来买松花,买二十个。父亲看看玻璃缸里,只有十来个松花了,便说:“买那么多?”
“有多少要多少吧!”青年笑着说,“前天晚上,智县委来买松花,没有敲开你家的门。今天我想多买几个,给他预备着。”
“你是……”
“我是他的通信员,叫小马。”小马说,“智县委睡觉前爱喝两口酒,最喜欢吃松花。”
我想起来了,正是下雪的那天晚上,父亲正在灯下“碰账”,外面有人啪啪地敲门,父亲没有理睬。又敲,父亲便一口吹灭了灯……
“那是智县委?”父亲吃惊地望着小马。
小马笑着点点头。
“我不信。”父亲摇摇头,也笑了,“半夜里,那么大雪,他来买松花,你干什么?”
小马说:
“黑夜里买东西,他总是自己去,从不使唤我们。买到就买,买不到就回去。他怕我们狐假虎威,打扰睡下了的买卖人。”
从那以后,不管天多晚了,只要听到敲门的声音,父亲就赶紧起来去开,但是哪一次也不是智县委——智县委调走了。
他走了,好像是在一个春天,满街古槐吐新芽儿的时候。
他走了,多少年后,这里的百姓们还时常提念他。有人说他是山西人,有人说他是陕西人;有人说他没有上过学,从小放羊;也有人说他是大学毕业,伺候过薄一波。至于他的政绩,百姓们看到的自然都是小事,不是大事。无非是说,智县委在时,夏天街里有凉棚,冬天路上无积雪,到处都干净,买卖人都和气,卷子蒸得个大,烧饼上的芝麻也稠。就连菜摊上的小葱、黄瓜、水萝卜,也一堆是一堆、一把是一把,红的红绿的绿,洗得鲜亮放得整齐。只有我父亲,在公私合营的时候,短不了皱着眉头埋怨他两句:
“你说老智非让立个字号干吗?‘小南楼’请客,白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