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中,宝玉过生日,袭人、晴雯、麝月等丫环们凑钱买了一坛好酒,几十碟果子,要夜里单独给宝玉过生日。
宝玉好热闹,见状提议把李纨、探春、黛玉、宝钗等姐妹都请了来。群芳夜宴怡红院,喝酒玩笑好不热闹。
第二天早上醒来,宝玉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张题款为“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拜帖。
一问才知道。这是妙玉前日派一个老妈妈送来,祝贺宝玉生辰的帖子。
妙玉素来清高,目下无尘,一般人不入她的眼。宝玉收到妙玉的拜帖,既意外又惊喜,大感荣幸。
可看着拜帖,又犯了难。妙玉的拜帖上落款是“槛外人。”宝玉对槛外这个词的所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如何回帖。
宝玉知道黛玉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便拿着拜帖去潇湘馆,准备向黛玉求教。路上遇到了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
邢岫烟看到拜帖后,告诉宝玉,回帖落款“槛内人”即可。大多数读者认为曹雪芹写这一段,是为了突出邢岫烟的高洁脱俗。
这个情节表面刻画的是邢岫烟脱尘出俗的性格,其实作者是借这件事颂扬邢岫烟洞悉世事人心,在大观园不扎推不越阶层交往。
和红楼梦中的其他女孩相比,邢岫烟绝对是大观园中的另类。她虽然住在大观园中,却很少找其他姐妹玩,而是舍近求远去栊翠庵找妙玉。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邢岫烟和其他姐妹不同。她不与其他姐妹亲近,恰恰是邢岫烟洞悉人心、深谙世事后的人间清醒。
要分析邢岫烟的行为和她背后现实扎心的世事,咱们得从邢岫烟随父母到京城,进贾府说起。
邢岫烟随父
母和一大群和贾家或近或远的亲戚们来到荣国府的时候,大观园里也正热闹。
本名甄英莲的香菱,终于不负皇天赋予她的钟灵神秀,成了诗痴。日也读,夜也读,连说梦话都是风雅颂赋比兴。
大观园众人又是感慨又是新奇。这日,恰好香菱经过两日两夜的苦苦思虑,终于作出一首好诗。
大观园众姐妹并宝玉李纨等正在赏析,有婆子进来报喜,说家里来了好些客人。
这是《红楼梦》第49回的情节。贾家突然到来的这些客人,分为三家,分别是——
薛宝钗的堂弟薛蟠和妹妹薛宝琴;李纨的寡嫂和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还有邢夫人的弟弟和弟媳和侄女邢岫烟。
这一大群人一起拥进荣国府,看起来烈火烹油般热闹。但仔细看去,各路人马受到的境遇却迥然不同:
以亲疏而论,邢岫烟一家和贾家的关系最近,因为她是荣国府长房贾赦夫人的胞弟一家;
次一等的是李纹、李绮,他们是贾政去世的长子,宝玉的新哥哥贾珠孀妻李纨的亲嫂子和亲侄女;
薛姨妈是宝玉母亲王夫人的妹妹。薛宝钗和薛蟠与贾家的关系,比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要远一些,和李纨的堂妹李纹、李绮差不多。
而薛宝钗的堂弟、堂妹和贾家的关系,论起来就更远了。说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算不客气。
可读者朋友不难发现,贾家对这一大帮,机缘巧合一同进京,又一同来到荣国府的亲戚,却没有按亲疏关系安排。
和贾家关系最远的薛家,得到了贾家最热烈的欢迎。贾母一见薛宝琴就喜欢得放不下手。
贾母见到薛宝琴后,不仅立命王夫人认下宝琴做干女儿,还让薛宝琴跟着自己睡。
这可是只有贾母的亲孙子宝玉、亲外孙女黛玉和侄孙女史湘云才有过的优厚待遇。
到了安排李纨的寡嫂并两个堂妹的时候,贾母和王夫人的态度是: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他们便在稻香村住下了。
到了安排和贾家关系最近的邢岫烟的时候,贾母的吩咐是——
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看到差距了吧?贾母让薛宝琴和自己同住,不肯让李纨寡嫂并两个堂妹外头住,对邢岫烟却只是客套了一句——逛几日再去。
好客的贾家,对待亲戚的态度,可是泾渭分明地写着区别对待呢。
从热热的薛宝琴到凉凉的邢岫烟,妥妥的三级跳。
要不是宝玉为邢岫烟说话,让她也留在大观园,和姐妹们一起作伴。恐怕邢岫烟就只能逛逛就离开了。
贾家对待同时到来的亲戚们,为啥没有一视同仁?原因很简单,也很扎心——看人下菜碟,皆是钱作怪。
薛家是皇商,薛蝌虽然和贾家关系不大,但薛蝌也继承、经管着薛家内务府的买卖。
虽然此时薛家已经有些没落之势,但毕竟明面上,依然保持着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繁盛。
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高升了,王夫人是薛姨妈嫡亲的姐姐。贾母高抬薛宝琴,就是给儿媳妇面子,也是为贾家拉拢人脉。
何况,薛蝌进京是送妹妹薛宝琴出嫁的,薛宝琴未来的婆家是梅翰林。那也是前途无量的职位。
于情于财,贾家自然对薛宝琴高看一眼。否则,以贾母的见多识广,何以见了薛宝琴,就成了没见识的乡村老妪了?
李纨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实打实的书香门第,世代簪缨。贾家先祖以武事起家,跟李家联姻就是为了抬高门楣。
贾家对李纨带来的资源和影响力极为看重,所以对李纨的寡嫂并两个堂妹,也极尽挽留,尽足地主之谊。
跟前面两家对贾家有用的亲戚比起来,邢岫烟一家虽然和贾家关系更近一些,但却最没用。
邢大舅带着妻女进京,就是来打秋风,让邢夫人帮忙置办房舍,帮衬盘缠的。
世上有三样东西是掩盖不住的,分别是咳嗽、爱和贫穷。邢大舅一家的寒酸,没有利用价值。不用明言,贾家人人心知肚明。
要不是宝玉看邢岫烟清丽脱俗,想着为诗社招兵买马,央求贾母留下邢岫烟,恐怕邢岫烟连大观园的门都摸不着。
贾母被当时高朋满座的气氛烘托着,又不好当众驳宝贝孙子宝玉的面子,不得不客气一句,让邢岫烟在院子里逛逛再去。
贾母不得已的慷慨好客,其实更像是划红线——邢岫烟在大观园居住,有时效性,离开时间宜早不宜迟。
逛逛而已,还需要多长时间?贾母勉强地接受,无奈的吩咐,谁听了不得尴尬地抠脚指头?
邢岫烟那么灵秀的女孩儿,自然对贾母的言外之意心领神会。可惜心强命不强,出身寒门的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邢岫烟在大观园住下来,父母高兴,邢夫人也高兴——省了家里的嚼果,住满一个月还有月钱可领。
邢岫烟的父母和邢夫人,都是从经济角度看待邢岫烟入住大观园这件事。却没有想过邢岫烟在大观园承受的心理压力。
邢岫烟和其他姐妹相比,是实打实的跨等级。大观园诸芳,贾家的三位小姐迎春、探春、惜春不说,其他的也是非富即贵。
可黛玉这样的贾母心肝肉,在贾家感受到的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何况邢岫烟这种没根基、没外援也无人撑腰的人。
贾母应允邢岫烟住下来后,邢夫人便将岫烟交给王熙凤安排。对婆婆的托付,王熙凤很是费了一番思量。
当然,王熙凤为安排邢岫烟做的思量,没一点儿是为邢岫烟考虑,想的全是甩锅:
邢岫烟的身份摆在这儿,够不上一宫主位的地位。给她单独另设居住地不合适,只能和其他姐妹拼着住。
可园子里的小姑娘性格各异,一旦邢岫烟和小姐妹之间发生点不愉快,自己就会在邢夫人那里落下埋怨。
王熙凤和邢夫人的婆媳关系原本就不太融洽,王熙凤可不愿意因为邢岫烟这个不相干的人,和邢夫人的关系再雪上加霜。
思谋一番后,王熙凤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把邢岫烟安排到紫菱洲,和二小姐迎春同住。
邢岫烟和迎春,一个是邢夫人的侄女,一个是邢夫人的继女,就算她们两个起了什么矛盾,也不关王熙凤的事。
王熙凤对邢岫烟的安排,表面看起来,谁也挑不出错。但其实八面玲珑,进可攻退可守,全是站在保全自己的角度上考虑的。
这样的安排,对邢岫烟来说,无异于水深火热。大观园诸姐妹表面上虽然亲亲热热,但其实静水深流,各怀心思。
虽然没有人会在明面上对邢岫烟显露轻慢,但相处过程中不经意间的一个冷漠眼神,就足以化成风刀霜剑,直刺人心。
迎春性格软弱,不担事。在贾家身为正经主子,还被奴才奶妈欺压挟制。
邢岫烟自己没有丫环婆子伺候,住在迎春那里,就给迎春的丫环婆子们增加了工作量。
多干了活,却没有相应的补偿。丫环婆子们自然有意见。如果主人足够强势,能照顾好客人。
可以迎春的性格,自保都难,是不可能、也不愿意、没能力为邢岫烟提供保护。
邢岫烟在大观园,与其说是为了亲戚情分,不如说是为了占位打卡。只要她在大观园住满一个月,就会得到和迎春一样的份例银子。
二两银子对其他姐妹不算多,但对邢岫烟不一样。她知道家里贫穷,父母很需要自己在贾家得到的银子周济。
邢岫烟每月把自己的份例一分为二,交给父母一两。剩下的自己才能自己安排。
这一两银子中,其中很大一部分,邢岫烟要用来打点大观园中那些刁蛮,故意刁难她的仆妇。
二两银子的月例经几方分割后,最后能留在邢岫烟手中的,已经寥寥无几。
邢岫烟在大观园,看着风光,其实是非常艰难的:要抵抗自身的卑微,要忍受他人的轻视,还要打点下人公开的勒索。
可邢岫烟可贵的是,身处逆境,心思高远。面对不公,不怨不弃。
邢岫烟在迎春处过得憋屈,面对这样的境遇,也许有读者朋友认为,她可以去找其他姐妹玩笑解闷。
可以邢岫烟的身份,去找其他姐妹,和其他姐妹交朋友攀交情,就是跨等级交往。
跨等级交往的后果只有两个:当场成为他人的笑话,或者过后成为他人的笑话。
管理大观园小厨房的柳嫂曾经说过:探春和宝钗两人想吃个油盐炒枸杞芽,现赶着送来五百钱。
这就是交友避免不了的一幕:吃吃喝喝。小姑娘们在一起,商量着吃点小零食、买点胭脂水粉。
大观园其他姐妹交往,无论做东还是AA,这点钱对他们来说都是小钱。
可邢岫烟不行,她囊中羞涩。和姐妹们交往的费用,她没有。总去蹭别人的,她自尊心受不了。
所以,邢岫烟只能另辟蹊径,找最适合自己的消遣方式——去栊翠庵找妙玉这个旧相识。
妙玉的栊翠庵,对邢岫烟来说,是唯一可以暂时逃避现实,摆脱苦闷的清净之所。
笔者分析至此,各位读者是不是也觉得,身处逆境的邢岫烟此举,实在是通透高明?
穷不扎堆,可以保持自我,维护尊严;不跨等级交往是有自知之明,不做无用功。
住在华丽至极的大观园,邢岫烟能够独守自身不扎堆、不妄图跨等级交往,实在洞悉人心、深谙世事后的人间清醒。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邢岫烟的自尊自爱,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王熙凤冷眼旁观,觉得她温厚,转变观念,对她真心疼爱;
后来薛家看中邢岫烟,向邢家提亲,不也是看中了邢岫烟出尘脱俗、处变不惊自尊自爱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