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朴赞郁的旧作《小姐》,第一刻浮现在脑海的,是哲学家赫尔曼·黑塞的话:
“当我们讨厌一个人时,我们所讨厌的其实是我们在他身上所看到的我们自身的东西。任何不在我们体内的东西,都不会让我们情绪激动。”这一心理学的投射机制,反过来也完全适用。比如你对外界无嫉妒心,你便感受不到周围对自己的嫉妒,在这一点上便先天迟钝,乃至疏于防范。
而在《小姐》设置的多重骗局里,题眼亦是如此。
在韩国第一梯队的电影导演里,处女座的朴赞郁是最重形式的那一个。
他相貌和善、慢条斯理,但作品却时常令人冒汗。有人将朴赞郁形容为“一个拥有绝顶武功的疯子”,意思是他的镜头语言十分精湛,而观念却时常引发争议。
就像“复仇三部曲”(《我要复仇》《老男孩》《亲切的金子》)呈现的那样,这些争议之所以意味昭彰,恰在于导演本人不吝于浓墨重彩地表现恶趣味。
不同于奉俊昊的社会学和李沧东的形而上,朴赞郁十分钟爱B级片元素,他发自内心地相信,最轻佻的地摊小说同样可以承载最深刻的人性。
在处理他所擅长的悬疑题材时,他常以最精细的剪辑、最繁复的调度和最旺盛的耐心,来铺陈那些难登大雅的奇情与血浆。
在朴赞郁看来,围绕奇技淫巧的做作,同样是在反映真实,而且比抽象化的意识形态或道德论断更客观,也更隽永。
由于朴赞郁对形式主义的极端推崇,其作品中充斥的并不是B级片式的廉价感,而是严肃庄重的古典气质。
看上去大而无当,实际上严丝合缝,没有一句台词白说,没有一个细节无用,所有拐点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伏笔,这是一种基于审美偏好的独特建造。
在《小姐》中,河正宇饰演的藤原伯爵被绑回上月府邸的情节,就体现了这种精密结构带来的窒息感。
藤原伯爵对秀子霸王硬上弓时,被秀子用自己的迷药迷晕,当衣不蔽体的他再度醒来,床头已然坐着两个日本浪人,伯爵知道没有反抗的可能,只求被抓回去前先穿上裤子。
从逃出生天到束手就擒,伯爵只是错了一步,但就是这一步,就足以将他送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就像藤原伯爵从天堂转入地狱的命运,朴赞郁的故事是不存在容错率的。这是一张对智识失误零容忍的牌桌,没有解释,没有转圜,没有有惊无险,没有遇难呈祥,而是一堆连锁反应的多米诺骨牌,精巧且残酷,混沌且澄澈。
现实世界未必如此在意蛛丝马迹,未必每时每刻遵循条理,朴赞郁的哲学信仰,是符合通俗小说内核的循环果报。
在《小姐》中,朝鲜的日据时代只是增添传奇属性的背景板,电影讲述的基本是一个脱离历史语境的行骗故事。
藤原伯爵(角色的假身份)为了得到日本贵族小姐和泉秀子的财产,制定了如下计划:
一、想办法混入归化日籍的朝鲜翻译上月教明府上;二、逐步接近屋主亡妻的侄女秀子,并带秀子私奔成婚;三,取得财产继承权后,将秀子送入精神病院。看似是骗色,其实是骗财。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需要一个女佣打配合。为此,藤原伯爵来到了南淑姬所在的宝英堂——20世纪初版的“小偷家族”。这里活跃着一群身怀绝技的低端人士,他们平日里的收入来源,是将收养来的朝鲜弃婴卖给日本夫妇。
干这票之前,伯爵先向宝英堂陈明利害,将这位日本小姐骗得人财两空,既能大赚一笔,又顺带惩罚上月这个朝奸翻译。而被伯爵选作僚机的淑姬,则负责对秀子吹枕边风,不断借助心理暗示,对秀子与伯爵进行撮合。
从伯爵潜入上月家中,设计除掉原先的贴身女侍,并将新的丫鬟淑姬送到小姐身边,他对秀子所布施的套路,可视为第一幕的行骗结构。
而《小姐》的精巧之处,如同一幅被洗牌过后重新摊开的扑克。它的第二幕和第三幕依旧规整,整体上重复了第一幕的铺陈,只是所有细节都玄机暗藏,最终达到了推翻第一幕的神奇效果。
这种结构上留陈出新的变化,是特修斯之船式的别开生面,是刮目相看般的惊喜,给与观众的情感冲击注定非凡。就像认识一个新人所带来的新鲜感,远不如把故人重新认识一次。
其中的奥秘,或许倒推起来更易理解——新鲜感是一种终究会耗尽的东西;而修正别人的既定印象,则需要非凡的层次,拥有这种生命能量的人,很难被局限,也很难枯竭。
淑姬在秀子身边潜伏成功后,如此向藤原形容秀子的单纯:“小姐就算被男人抓住乳头,她也傻到不知道要干嘛。”
在两人的眼中,他们合谋欺骗的对象,就是这么一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傻白甜。而第一幕直到剧情结束,所有与之相关的线索也均符合这一点,可在第二幕伊始,观众就会发现,这一判断不是有所偏差,而是根本错到离谱。
金敏喜饰演的小姐秀子,自幼是看着春宫图长大的,她不仅对床帏之事很了解,而且在日本姨妈死后,还被迫作为姨父的工具人,扮演起了姨妈生前出任的角色。
这里必须介绍一下上月教明的商业模式。
上月表面上是个古籍收藏家,但他的私藏几乎全是内附春宫的黄色书籍,为了把这些珍本高价卖给日本的有钱人,上月在家中定期组织小型聚会,对产品进行一番绘声绘色的包装。
这里的绘声绘色是字面意思:一面朗读书中的性场面,一面命女眷与木偶对此进行演绎。虽然表演者衣冠整齐,但已经足以勾起嘉宾对于图书的购买欲。而秀子的姨妈,正是在这份“人形投影”工作的长期摧残下自挂东南枝。
上述体现B级片趣味的情色段落,并非于主线剧情无用,而是大有脾益:类似一人看似是文盲,实则博闻强识;看似身患残疾,实则健步如飞。秀子的确自深闺中出落,但她绝不是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女,而是一位胸有城府的天赋型演员。
后文还有另一处桥段体现她隐忍不发的性格。
淑姬初次被带入秀子的闺房,是光着一只脚,秀子对于新来者被其他女仆霸凌一事心领神会,但在管家面前未做表示。
从后面的剧情中,观众先是看到,欺负人的婢女怯生生地把偷走的鞋子还给淑姬,当事者还一脸不明就里的样子;而后又看到,原来是秀子让女仆排成一排,挨个赏过耳光,又把偷鞋子的婢女拽着辫子摔到地上,临走还甩出一句从淑姬那偷学来的朝鲜语“他妈的”。
在与势均力敌的小姐一再接触后,藤原伯爵意识到面前的对象并不简单,常规套路无法得手,得换明牌去打。于是他在一个深夜潜入秀子的房间,亮明自己的骗子身份,准备与秀子做一场新交易。
藤原伯爵亮牌的底气,是他知道秀子想从被变态姨父掌控的厄运中逃脱出来,而与自己假结婚,恰好可以帮助她重获自由。
为此,两人需要一个替罪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