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认识梁大可，源于一次采访。
市里评选五好家庭，梁大可因为多年如一日伺候植物人老婆成了名人。去采访他那天，刚下过一场小雪。到他家时，梁大可正给植物人老婆鼻饲，米粥打成细碎的糊糊，用吸管一点点吸进去。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35岁的梁大可老得就像53岁。
这是一个扔到人群中没人会多看第二眼的男人，但他眼中闪出的体贴，还是让我动了容。
采访进行得不太顺利，梁大可不善言谈，只能粗略介绍大致的轮廓。结婚那年他25岁，婚后3年，老婆患病，在医院躺了半年，还是没有希望，只能回家继续躺着。
这一躺就是7年。
“她是舍不得我呢。”梁大可用手摩挲着老婆那只毫无感觉的手，叹一口气，又仰头看看外面窗台上薄薄的雪粒子。
“是什么力量支持你一直走到现在，爱情么？”
爱情这个字眼让梁大可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别扭地转转头，脸上现出一丝羞涩：“当年我一无所有，她一点都不嫌弃，爹娘走了之后，这个世界上我就她一个亲人了。”
梁大可还真是个苦命人。自幼孤儿，职高毕业后在一家汽车修理厂上班，买不起房子车子，晃荡到25岁，老天开了眼，老婆一下子相中了他。丈母娘家条件不错，结婚时陪嫁了这套老旧的平房，从此，梁大可才算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了解了这些，我有一丝释然，也许，梁大可的奉献是因为感恩吧。
这份揣测，有意无意流露在文章中，总编看了很不高兴，觉得我歪曲了榜样的光辉形象。
我有些沮丧。这世界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为什么非要把所谓的“英雄”写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呢。
别说梁大可没喊口号，即便他真的喊口号，我也不相信。
我的这份冷静清醒，实在是拜前夫所赐。当年他披肝沥胆地追求我，我也以为是爱情呢，可结婚不到5年，爱情就现了原形。我得了一场大病，耗了大半年还是没法查到病根。自己绝望得不得了，自杀的心都有了。前夫呢，成天哭丧着个脸，最后干脆借口工作将我扔给年迈的父母照顾。老天保佑，那场劫数终于过去了，病愈后我立刻和他办了离婚手续。
从那之后，我觉得自己也算认清男人的嘴脸了，同甘容易，共苦？简直就是神话。
总编不听我这套理论，坚持要我写出高大上的正能量文，没办法，只好继续去找梁大可。
2
这次去采访，我事先没和梁大可联系，想出其不意地发现点什么。
夏日午后，太阳晒得整个世界都昏昏沉沉，穿过蜿蜒的巷子，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南墙根下一个白晃晃的身影，一下子吓住了我。
天，梁大可居然在洗澡。
他赤条条的站在廊檐下，哗啦哗啦地往身上撩着水，高大魁梧的身形就像一座塔。
惊慌失措地向外退，不小心碰倒了什么，哐当一声响，梁大可震惊地扭过头来，我兔子一样跑掉，出来巷子踩油门时脚底板都是软的。
实话说，这些年，男人的裸体我见了也不算少，但梁大可的湿漉漉的背影，带给我的巨大冲击力却是前所未有的。
仔细想想，应该是充满活力和生机的身体对比那张老相的脸带来的冲击，虽然知道梁大可的年龄，可在我心中，他就是个死气沉沉的中年人。但是，这次无意的撞破，让我赫然明白，这个男人是有血有肉的。有了这层理解，我忽然就对他多了一种尊敬。
换成是另外一个人，七年如一日守着植物人老婆，能抗得住么？
那天晚上，当我和在酒吧偶遇的男人要死要活的放纵时，某个瞬间，脑海中闪过梁大可发着光的裸体，那一刻，我对他充满了体恤和怜悯。
可怜的男人！
就因为这份可怜，他当得起这世间最美好的词汇。
看到我交出的第二份采访稿，总编眉开眼笑：“这次写得很到位，咱们准备做个深入报道，你再跟进一下。”
继续跟进梁大可？我无由的一阵慌乱，却又没得推辞。
再去梁大可家时，我提前打了电话，听到我声音的瞬间，梁大可明显局促起来。我心底有什么东西突然跳了一下，突然特别想看看再次见到梁大可他会是啥样的神情。
3
三天后，我又去了梁大可家，看见我的瞬间，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将刊登的报纸带给他，看着上面的文字，梁大可更局促了：“其实，其实我没那么好的……偶尔，偶尔也会觉得憋闷、委屈……”
说这些话时，梁大可的大手用力握着床帮，像个孩子似地垂着头不敢看我。
这样的场景，令我突兀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想要，抱一下他。就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抱一下，给点安慰和温暖。
“你想没想过这样的生活也许会是一辈子？”
听到这句话，梁大可愕然地看向我，像是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医学史上有很多植物人存活几十年的例子……”
梁大可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茫然地回头看看躺在身后的老婆：“我……”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看着他傻掉的样子，我感到一阵难过。如果，如果床上的女人真的躺几十年，梁大可的人生也就真的毁了。
“想过离婚么？”
“离婚？！不，不。”梁大可就像被蜇了一下似地慌乱着摇头，“只要她活着，我就得陪着，否则，我对不起她。”
我的眼睛骤然湿润了，梁大可这样的人，真心值得成为英雄。
采访结束，我要走了，梁大可忽然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那天，我不知道你要来。”
我一震，回头看着涨红了脸的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还很年轻。”
这是我发自肺腑的感慨，梁大可的眼圈突然红了。低矮的门洞里，他的大手一下子蒙住了粗糙的脸。
接下来的场景就像一场梦。我率先拥抱了梁大可，他似乎想要挣脱，但只扭了两下，就疯狂地抱住了我。
等情欲的喧嚣散去，梁大可几乎不敢看我，只仓皇地将一条单子盖在了我的身上。我默默地穿上裙子，绕过梁大可，走了。
4
后续的报道写出来，总编很满意，至此，我和梁大可的交集彻底结束了。
那段时间，有意无意我总留意着电话，可是他一直杳无消息。
偶尔的，我也想过主动打给他，但是，冥冥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抓着我。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在解救梁大可；一方面，又怕自己摧毁了什么。
犹豫和挣扎中，我继续放浪形骸地生活着。可那些流浪到我身边的男人，再没有一个能带给我快感。
和梁大可相比，这些人都少了一种热情，那种被压抑已久的火焰般的热情，那种能够将人点燃并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的热情。
一个寂寞深夜，我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又去找了梁大可。
看到我的瞬间，梁大可惊讶地后退了两步，黑暗的夜色中，我默默伸出手去。梁大可的眼中，骤然有冲天的火焰喷涌出来。
我们两个抵死纠缠在一起。
“我不想活了。真的，你杀死我得了。”欢爱的高潮中，梁大可泪流满面地低喊着。虽然隔壁的老婆无知无觉，他还是害怕自己的声音惊扰了她。
抱着梁大可，我也落了泪。这个忠厚的男人哪里知道，与他放纵的同时，我的良心也经受着考验和责备。
我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对还是错，但一时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离开梁大可后，凌晨时分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我和他在一处悬崖峭壁边挂着，大风呼啸，仿佛顷刻就会粉身碎骨。
惊叫一声坐起来，额角全是细密的汗。
我告诫自己，算了，以后还是离梁大可远点。可他，却有点黏上我了。
接下来那一个多月，梁大可不断打电话给我。他突然燃起的热情吓到我了，我第一次想到如果这段地下情曝光会是怎样的结果。
这样一想，我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7年来，他的欲望一直被牢牢地关在囚笼里，如果没有我的出现，尽管苦闷，可那些欲望也许能关一辈子，但我，给了他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牢门。
如何收手？除了离开，我想不出第二个方法。
这时，远在南方的一家网站招聘文字编辑，看了我的简历后，对方同意接收。
我没有和梁大可告别就走了。
5
在南方一待就是两年，偶尔，我还是会想起梁大可，他怎样了？那些被释放的欲望如今又怎样了，还有她的植物人老婆，是不是还在呢。
两年后的某天，在一次行业峰会上，我遇见了昔日的总编。
和他试探性地提到梁大可，他居然还记得：“你说那个照顾植物人的男人？他的经历简直像一部传奇。”
从总编嘴里，我得知，梁大可再婚了。
“他的事迹报道后，好多女人给他写信，岳父一家大概也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自动要求将女儿接回家去，他坚决不同意。后来，出了个折中的主意，他和植物人老婆办了离婚，可再婚后却继续生活在一起。”
我长出一口气，这恐怕是所有结局中最圆满的那一个了。
“不过，坊间也有一些风传的消息，说再婚之前梁大可私生活一度很混乱，甚至还被派出所抓到过一次……”总编笑着一扁嘴，“有人为此还给报社打电话，说我们树起的英雄有瑕疵，奶奶的，都是男人，难道真的让梁大可成为神这些人才甘心！”
我和总编同时抚掌大笑。那一刻，一直深藏心中的担忧和愧疚，终于尘埃落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