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文,Mark是我在美国的一个民宿房东,今年39岁,不过面相看上去,至少49岁,显老。他说,这只能怪他属于Caucasian——高加索人,这单词来源于神学,《圣经》说雅弗是欧洲人祖先,神学里认为他来自高加索地区。其实,“高加索人”就是“白人”,前一个是学名,后一个是俗称。同理,“枸橼酸西地那非”就是“伟哥”。Mark的祖先来自北欧,属于金发碧眼白种人,即被德国纳粹认定为最优秀的雅利安人种,他们皮肤比其他人种薄,容易出现皱纹,而且皮肤比较松弛,这些金发碧眼的白种人比起其他人种,容易显得苍老。
男人显老不是问题,老有老的味道,打扮打扮,照样成为一枚妖娆的大叔。其实Mark的颜值很高,眼神迷离勾人,笑容亦正亦邪,鼻梁高耸入云,身材不高不矮,只要包装一下,就算不能混好莱坞,来中国走穴绝不是问题。但他不修边幅、皮松肉垮、肚腩凸显。除了骑摩托和走路,他不喜欢其他任何体育运动。骑摩托几乎没有任何塑身价值,走路虽然不错,但他属于暴走型,要么一走几千公里(你没看错,是几千),要么几个月不走,所以他的身材也如同中国股市的K线图,忽高忽低,落差太大。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处于最臃肿的状态。当时,虽然已经入秋,但他依旧穿了皮凉鞋、肥大的西裤和邋遢的短袖衬衫,看上去活脱脱一副中国抠脚大叔的派头。
Mark喜欢抽烟,各种烟。比如土耳其水烟,但凡去过中东的人,都应该抽过这东西,但Mark喜欢在水里加入冰块,这烟抽起来有冰火两重天的口感,我试了几口,太呛,不喜欢。另外,他还喜欢抽那个(在美国部分州合法,大部分州都非法),他不但抽,还自己种,懂的人都知道,我就不说了,嘘!
老式的苹果logo
在他House大门入口处最醒目的墙上,贴着三张学历证明:MIT(麻省理工)计算机学士,宾夕法尼亚心理学硕士,还有一个某大学的历史学士。这三个大学都是中国学生挤破头的美国名校。
他之所以学历史,无非就是为了增加吹牛皮的谈资而已,这里就不多说了。
Mark十九岁就从麻省理工计算机系毕业,毕业之后就进了大名鼎鼎的“苹果电脑公司”,也算年少得志。每次Mark提到苹果公司的时候,都不厌其烦地用Apple Computer (苹果电脑公司),而不是2007年后启用的新名字Apple(苹果公司)。不过当时苹果公司处于低潮,两年之后乔布斯回归苹果,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而Mark也就成了这一波改革的牺牲品,不久,他就从苹果公司离职了。
我问他:“为什么从苹果公司离职?”
“与乔布斯理念不合。”他轻描淡写地说,言毕,轻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阵淡淡的失落,也没有解释到底什么理念不合。
我虽然很好奇,但也没追问,我心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当时苹果公司处于低潮,那也是一个跨国大公司,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新人,居然能和大老板乔布斯理念不合?
在我看来,他离开苹果无非就两种可能:要么,他是能力不足,或犯了错误,被苹果公司淘汰,于是找了一个漂亮的台阶给自己下;要么,他真是一个隐居江湖的大仙,想当年,他甚至可以和复出不久的乔布斯华山论剑。想起当年的江湖恩怨,他难掩惆怅,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吹牛的可能性更大,无非就一个被苹果淘汰的年轻码农而已。他扯到乔布斯,纯粹就是“扯虎皮,拉大旗”。
但后来我觉得,他说的可能是真话。以他目前的生活方式,他早就实现财务自由,就算忽略金融资产,以他的地皮就足以成为一名富豪。虽然苹果工程师和心理医生,在美国都算高薪职业,但毕竟他从业时间都不长,不可能拥有这么多财富。年纪轻轻就想获得财务自由,谈何容易!
虽然Mark已经不在苹果公司,但他家里关于苹果的纪念品无处不在,苹果logo的旗帜、苹果logo的徽章、苹果logo的茶杯、苹果logo的鸭舌帽……但他所有的苹果 logo都有六条彩色的水平条纹,而我们所熟悉的现款纯色logo(1999年重新设计)在他家里却不见踪影。在Mark的眼里,苹果公司永远是那个彩色的老Apple Computer,而不是纯色新Apple。
从苹果公司离职以后,他对IT业大失所望,已经找不到快乐的理由,和继续奋斗的动力。于是他重拾孩提时代从医的理想,花了几年时间读了一个心理学硕士,毕业之后,就水到渠成地做了心理医生。
关于医学,在美国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偶尔治愈,有时缓解,总能安慰)——这是美国第一个结核病疗养院的创建者E. L. Trudeau医生的墓志铭。而Mark也用相似的一句话来概括自己的职业:To Cure Seldom, To Relieve Sometimes, To Listen Always(很难治愈,偶尔缓解,总在倾听)。在他看来,心理医师是一个非常被动的职业,听上去很摩登,很高端,其实这是一个很古老的行业,已经存在数千年,只不过以前这个职业叫天主教神父,而诊室所则是忏悔室。任何情绪濒临崩溃,或灵魂需要抚摸的人,都可以来找神父,也可以来找心理医生,效果大同小异。区别在于,神父免费,而心理医生收费很贵。
大多数情况下,Mark只负责听,听完了适当安慰一下,或者什么都不做。没化验、没理疗、没手术,整个治疗过程心理医生所能动用的无非就是自己的眼神、表情和嘴巴。每当Mark想到曾经花了几年时间,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理论知识,就无比悔恨,那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Mark还打过一个比方,心理医生好比一个不分类的垃圾桶,对于各种“心理垃圾”,都只能被动地来者不拒。各种不堪入目的奸情、难以启齿的屈辱、匪夷所思的执着、荒诞不经的怪癖、挥之不去的恐惧……都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下,面对一个陌生的人,找到了发泄和倾述的渠道。收人钱财,听人隐私,这就是Mark的工作。
Mark喜欢将他的病人称为顾客,他有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顾客,那是一名从业几十年的职业妓女,此人有一个怪癖——挤脓包,各种青春痘、水疱、脓包都是她梦寐以求的对象。随着年龄的增长、腰围的肿胀、姿色的衰老,她的这个怪癖越发得顽固和强烈,每次看到脸上有脓包的嫖客,她就像秃鹫看到了狮群遗留下的尸骨。她眼神贪婪地盯着嫖客的脓包,千方百计诱惑对方满足自己的怪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些神经大条的嫖客会欣然应允,不就是一个脓包嘛,反正自己也要挤,不如给这个妓女去挤,还能换来额外的服务。而脓包被挤破后,脓血渗出的那一瞬间,她也达到了心理上的高潮。于是,妓女和嫖客皆大欢喜。但也有敏感挑剔的嫖客宁死不屈:有嫖客拂袖而去,也有嫖客破口大骂,甚至有嫖客对她拳脚相加。
她对Mark说,这个怪癖已经成了她的心理障碍,并严重地影响了她的事业发展,甚至有嫖客去妓院投诉,说她的怪癖已经导致了他们的不举症,要求妓院赔偿精神损失,并报销从此以后买“伟哥”的费用,否则就法庭见!
但面对这朵千年一遇的奇葩,Mark无计可施,只能“嗯、啊、哦、呀”地敷衍了事,虽然心里极度厌恶,但他也只能忍着,喜怒不形于色,毕竟收了人家每小时几百美金的费用。但到最后,让Mark忍无可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个妓女倾诉完毕,直勾勾地盯着Mark,气氛有些尴尬,就在Mark琢磨如何结束这次门诊的时候,她居然冲着Mark的额头方向,双眼放光,缓慢地伸出右手……
“你想干嘛?”Mark本能地将上身后倾。
“我……我想把你额头的脓包挤掉?”她的眼神依旧贪婪而执着。
一阵莫名的恶心涌上Mark的心头,他怒吼道:“滚!”
用Mark自己的话说,那一瞬间,那位年老色衰的妓女,仿佛变身为一百多磅重的巨型苍蝇,嘴角挂着口水,向他猛扑过来。
这个妓女就是Mark的最后一个门诊对象,从那天以后,他就下定决心,结束这段浑浑噩噩的行医岁月。他觉得世界很大,要去看看。不能把短暂的生命浪费在一个狭小的诊室,去无休无止地倾听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除了能赚点钱,毫无成就感。而钱对Mark来说,显然不算事儿。
辞职之后的Mark做了四件事:骑车,建屋,养鸡,走路。
所谓骑车,就是骑着他那心爱的宝马1200 RT巡航机车,踏遍北美的角角落落。
所谓建屋,就是建造了他的那所house,前面介绍过了。
所谓养鸡,前面也说过。
所谓走路,最让我匪夷所思!
有一次,Mark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骄傲笑容,指着他的车屁股问我,“你知道这车牌号代表什么意思吗?”
Mark的车牌
车牌很简单“AT X3”,底下一行网址:appalachiantrail.org,从车牌上我只读懂Appalachian Trail(阿巴拉契亚小道)——这是一条美国长达3500公里的美国东部山间步道。
我随口乱猜:“你走过阿巴拉契亚小道?”
“岂止走过!你没看到X3吗?”Mark一脸“愤怒”,“要乘以3!我走过三次!”
“全程?3500公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此时,Mark骄傲得像一只昂头挺胸的大公鸡。
我掐指算道:“成年男子的平均步长约70厘米,阿巴拉契亚小道全场3500公里,走完一次就需要500万步,三次就是1500万步!”
“是的,你数学不错,但还不够快。”Mark接着嘚瑟。
阿巴拉契亚小道地图
在美国,走完阿巴拉契亚小道全程(2180英里,3508公里)的人可以被称为2000 Miler(两千英里者)——对美国人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天天挂在嘴边炫耀的荣誉。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背起行囊信誓旦旦地说,要走完全程,但说远比做容易,真正完成的人凤毛麟角。根据官方数据显示,从2000年到2010年的十年间,一共只有有 5912人完成全程,最近几年人数逐年递增:2011年720人、2012年839人、2013年875人……
无论如何,Mark完成了三次,所以,就算他再怎么自以为是,就算他再怎么神神道道,就算他再怎么便秘,我也必须请他收下我的膝盖。对这种妖孽,不服不行!
1992年,Mark第一次穿越全程,第二次在2008年,第三次在2012年。
在2012年,他曾经尝试一次性走完两次全程,也就是从乔治亚州到缅因州,然后回到缅因州,全程7000公里——相当于从哈尔滨走到香港,再原路返回!在美国,有一个名词“yo-yo”,专门用来称呼一次性走完一个“来回”阿巴拉契亚小道的人!目前为止,世界上只有10位“yo-yo”!可惜那次Mark只完成5700公里,就半途而废。不过他说,这辈子一定会成为一个“yo-yo”!
阿巴拉契亚小道
除了美国以外,完成全程的外国人来自:
澳大利亚、奥地利、巴哈马、巴巴多斯、比利时、加拿大、智利、捷克、丹麦、英国、芬兰、法国、德国、爱尔兰、危地马拉、印度、以色列、意大利、日本、墨西哥、摩洛哥、新西兰、北爱尔兰、挪威、菲律宾、罗马尼亚、俄罗斯、新加坡、南非、韩国、西班牙、瑞典、瑞士、荷兰和威尔士。
连“危地马拉、巴哈马、巴巴多斯”这样的撮尔小国都有,连“印度”这样奥运金牌数量仅为中国零头的国家也有,甚至连我们的东亚邻居“韩国、日本”也有,就是没有中国人!
每次想到如此不堪的局面,我就很操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位卑未敢忘忧国,我总想为祖国做点贡献,想着想着,肾上腺素就涌上脖子,冲向脑门,差点就决定,当着众人,登高一呼:“我要征服阿巴拉契亚小道!我要成为第一个走完阿巴拉契亚小道的中国籍2000-miler!”好在每到关键时刻,总是理智战胜情怀,我清醒地认识到:我唯一能实现这个梦想的方式就是“做梦”。
阿巴拉契亚小道景色
我和蓝岭公路的旅行者
虽然走完全程很困难,但我至少也走过一部分——我花了半天时间和Mark走了一段阿巴拉契亚小道,大约10公里。
我记得我大学的英语老师说,学外语是最容易的事情,也是最难的事情。说它容易,是因为只要你每天坚持半小时听外语广播,再花半小时自言自语,不出一年,你的英语就可以达到和老外沟通的水平。说它难,是因为很少有人能每天坚持,坚持一天,容易,坚持一年,难啊!
对很多人来说,十几公里的山路,坚持走一天,容易,坚持走两百多天,难啊!但对我来说,走十几公里山路,在生理上没什么压力,但心理上的乏味和单调,难以适应。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一个山头,于是加快步伐,等上了这个山头后,又发现,前面还有一个山头。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走路,毫无盼头。
如果你行走在一片旷野之上,你可以预见遥远的前方,你周围的空间虽然很大,但你不会感到迷茫。但如果长期行走在大树从中,那将是很神奇的体验。你知道这片森林很大,但你不能预知前方的情况,你甚至无法预知百米之外的悬崖。森林阻挡了你的视线,有时候,让你心烦意乱。森林是一种立体的存在,你如同进入一个有巨人组成的八卦阵,你能感觉到,随时都有巨人向你逼近,让你感到渺小、谦卑、脆弱,你如同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惊慌失措地迷失在一群成年人的大腿丛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