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手绣球》
替崔晏舍命挡箭后,我重生回了抛绣球选婿的那天。
绣楼下,崔小侯爷白马金羁,一袭玄衣。
「顾小娘子,我心悦你良久,你可愿将绣球抛给我?」
可我却听到了他真正的心声。
【若不是为了阿芙,这女人本侯连看都嫌脏眼。】
我反手将绣球抛给了一旁看戏的大奸臣。
1
绣楼下,人熙熙攘攘。
大多都是看热闹的。
京城闺秀的梦中情郎崔小侯爷居然来抢无盐女的绣球。
真是活久见的奇闻。
他旁边的纨绔子弟调笑:「小侯爷莫不是天香国色看腻了?不过,这口味变得也忒……」
众人哄堂大笑。
崔晏一手勒着缰绳,抬了下巴,眉眼带着淡淡的矜贵:「顾娘子,我心悦你良久,你可愿将绣球抛给我?」
我站在楼上。
他在楼下。
熏风卷过落花,柳枝在他身后摇曳。
他是我心仪了一生的少年郎。
只是我听到了他真正的心声。
【若不是为了阿芙,这女人本侯连看她都嫌脏眼。】
我抿紧了唇,隔着遥遥之距,却看不清崔晏的眼神。
崔晏淡淡地催促:「小娘子,本侯等太久了,可要没耐心了。」
他知道我喜欢他,三年前的白马寺那一日,他便知道我喜欢他。
我一直在等他来娶我。
我眨了眨眼,雾气化作了泪水,滚落出了眼眶。
语气却坚定冷然。
「崔小侯爷,感君区区怀,但我无意于你。」
崔晏一怔,捏着马鞭的指节发白,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似乎要找出我说谎的证据。
我却再未曾看他。
倾身到阑干前,将绣球一抛。
绣球拖曳着长尾。
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在路边茶摊吃茶的……
大奸臣周鹤安的怀里。
他身穿红色官袍,乌发半束,肌肤白得比月光还要轻盈,可偏偏唇色红得艳丽。
青年看了看怀里的绣球,眉毛挑起,凤眼微微眯起。
一副被冒犯到要杀人泄愤的模样。
众人大气不敢出,仿佛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可我听到了周鹤安的心声。
【人在茶摊,刚在吃瓜。】
【什么东西飞过来了?绣球?炮灰女配的绣球?!】
【嗯……倒是也行。】
【女配啊,和我签订契约吧,成为魔法……啊不,成为本反派的人吧!】
【我会护你一生和乐无忧。】
2
崔晏率先打破了死寂,他脸黑得能滴墨:「欲拒还迎也该有个限度,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
周鹤安和他是死对头。
他压下火气,冷冷地看我:「你执意如此?」
我听到了他的心里话。
【顾云溪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合该被人嫌恶。】
【只是若没了她的心头血,阿芙的心疾该如何是好?】
【她若是虔心求我,那我便允许她反悔这一回。】
崔晏对我,从来都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施舍模样。
我挺直了背脊,望着他。
那年白马寺的桃花林中,玄衣少年一柄长剑将那些欺辱我的纨绔打得满地找牙。
他为我戴上遮面的白纱,笑着说,他最喜欢我这样的小娘子,终有一天会来娶我。
我一直在等着他。
可那场桃花色的关雎梦终究还是碎了。
重生一世,我只盼和他一别两宽,山水不逢。
我点了点头,说:「是,我执意如此。」
崔晏负气驾马离去,只留下了飞扬的尘土。
我将目光收回来,看向周鹤安。
他散漫一笑,眸光凝在讥讽我的纨绔身上:「你方才的话本官没有听清,你且再说一遍。」
纨绔吓得双腿战战。
周鹤安沉下脸:「若是哑巴,那舌头想必也无用,不如割了下酒。」
纨绔「砰」的一声跪在地上:「顾家娘子是顶顶好的女郎,眼拙之人,不识明珠,求大人……求顾家娘子海涵!」
那些讥讽我早已经习以为常,未曾想过有人会替我出头。
暖意萦绕于心。
我偷偷地笑了笑。
周鹤安被下人迎进门,我爹忌惮他的奸臣之名,想要退婚。
他一言不发,目光晦暗地看着我,手掌摩挲着绣球,仿佛在憋着什么坏。
若不明缘由的人,定然要以为周鹤安是个坏人。
可我不怕。
我从屏风后走出来:「若周大人有求凰之意,我便有守诺之心。一诺千金,绝不改悔。」
周鹤安面不改色。
【纯爱战士应声倒地。】
【炮灰女配可爱捏,男主眼真瞎。】
【叫声老公,把命给你。】
【我只是想玩抽象,不是油!】
【啊,是我心声我怕什么。】
我爹震惊地看着我。
我毫无避讳地直视他的目光。
周鹤安怀里揣着绣球,施施然告辞了。
「本官明日便遣人送来聘礼,最多不超一月,便择吉日成婚。」
我仰头看他。
日光筛过浓荫,落到他脸上。
我轻声说:「我等你。」
3
我爹想要质问我,但宫中侍从捎来口信,三公主要见我。
马车行驶在宫道上,辘辘之声不绝于耳。
恍惚间,我想起了上一世。
我为崔晏挡箭而死,他背着我的尸体杀回长安,跪在三公主薛芙的脚下,说他没办法为她治病了。
我在薛芙身侧陪读八年,她亲口说将我看作她的亲姊妹。
可我死了,薛芙却没有看我一眼。
她哭得浑身发颤,以为崔晏当真爱上了我,这半年她过得生不如死。
他们二人相拥而泣,为这险些错失的良缘,又为命不久矣的薛芙。
云开见日,太医署求见,说北凉有药可治薛芙的心疾。
满殿欢声笑语,只有我的尸体格格不入,灰白涣散的眼瞳还残留着惊恐和痛意。
离我最近的侍卫踢了一脚我的头颅,低声骂了一句晦气。
我生时不合时宜,死了还要讨嫌。
我的魂魄看着他们相爱,成婚,游走于诡谲阴谋间,挽江山于倾颓,度过波澜壮阔的一生,最终名垂千古。
而我的坟墓早已荒草萋萋,被万人踩踏,夷为平地。
崔晏的余生,从来没有一瞬想起我。
薛芙亦然。
他们两个,我一个都不想要了。
4
薛芙有心疾,受不了凉,可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却在廊下等着。
水红色的襦裙显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她见了我,紧跑了几步,咳得脸色绯红。
「咳咳……云溪,你糊涂啊,你怎么能把绣球抛给周鹤安?咳咳……难道你不知他媚上欺下,阴狠毒辣,是国之毒瘤?」
「你若嫁了他,日后只怕不能善终啊。」
我不接她的话,从宫女接过披风,为薛芙披上:「请您到殿内说。」
薛芙打开我的手,满脸失望:「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妹,你怎么冥顽不灵呢?」
披风掉落在地,沾了几片花瓣。
我将指甲掐进了肉里,定定地看着她:「崔小侯爷也来抢我的绣球了,倘若臣女想选他呢?」
她眼中一瞬的茫然,她避开了我的眼,强笑说:「那,那很好啊。」
「可臣女却认为不好。」
「崔小侯爷心仪殿下,那他为何要来抢臣女的绣球?」
「殿下可知其中缘由?」
她眼神躲闪,讷讷无言。
就在这时,一柄长剑破空而来,削落了我的面纱,直直钉在树干上。
花落纷纷如雨。
我后退几步,只觉得脸上刺痛。
用手一摸,竟见了血。
崔晏将薛芙护在身后,眼中结冰,竟然带了凛冽的杀意:「你想对阿芙做什么?」
与此同时。
是他喷薄而出的心声。
【人丑心毒,真是令人作呕。】
【我当初救她,不过是和人打赌,赌我救了这个无盐女,她定然会爱慕我。】
【那时听闻她居然觊觎我,真是恨不得提剑杀了她,还是阿芙拦住了我。】
【真是养不熟的狗,还不如放任她自生自灭。】
还好,再漫长的喜欢也有结束的时候。
还好,我不在意他们了。
否则,我该有多难过?
5
我将剑从树干上拔下来。
雪白刃光在崔晏的鼻梁上晃过。
他的脸上沁出了血。
我将剑叮当一声丢下:「这一剑是还你的。」
我看向他身后的薛芙:「他来抢绣球,是想要我的命,他想要我的心头血来治殿下的心疾。」
崔晏愀然变色:「你如何知道?」
薛芙眼眸瞪大,茫然,和愧疚,心痛,最后她眸中留下的是窃喜。
她在想:【原来竟是我错怪崔郎了。】
我自嘲地笑:「我也把殿下当亲阿姊,若是心头血有用,我又怎么会不给?」
我进宫伴读,人人皆以为我面上黑斑不详,是她护住了我。
我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娘亲为了留住我的命,不惜用毒压制,我的血中带了微量的毒,所以较之常人更有耐药性。
我的心头血非但没用,还会害了她。
我向她作揖:「殿下的心疾之症,民间药方亦有记载,北凉的雪莲可治。」
我爹是太医署的监正。
前世的那纸药方是我昼夜不息,费尽周折得来的。
何其可笑。
「殿下,我从前跟您是好友,是亲人,以后就不能了。」
「我们切莫再有牵连了。」
说罢,我便要离开。
薛芙怅然若失。
她喃喃着:「不,不要,云溪,你不能走。」
我仿若未闻。
她踉踉跄跄地追上去,被绊倒在地。
口中还在凄切地唤我的名字。
若是从前,我会回头。
但如今,我的脚步未停。
6
夕阳下垂,血红的霞光铺在黄瓦红墙上,拉得人影子长长。
崔晏扯住了我胳膊:「阿芙很难过,你回去和她道歉。」
我的胳膊像被铁钳擒住了,挣扎了几下,也纹丝不动。
我抬脚狠狠踩向他的脚。
崔晏痛得青筋暴起,倒吸冷气,他咬牙切齿:「她待你那样好,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我冷笑:「我和三公主的纠葛,又关你何事?」
他捏着我的胳膊更加用力:「跟我回去,我当没听到这话。」
「你不是喜欢我吗?若我娶了阿芙,也可将你当作媵妾纳入府中,阿芙不会介意,到时候你也可以侍候她,只是我只倾心阿芙一人,你……」
「啪」极清脆的一声。
崔晏被我扇得偏了过头。
白皙的脸上肿起了五道清晰的指痕。
我仍不解气。
又是一耳光。
「崔晏,我喜欢过你,仰望过你,可如今,真是瞧不起你。」
「你既然喜欢三公主,就不该来招惹我,更不该把我当成乐子,你为她蓄意接近我,如今心愿已了,你又在惺惺作态什么?」
「如此宵小之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怎么配得上我那样的喜欢?」
「真是让人作呕。」
崔晏被我骂得晃了神,攥紧我的手不由得松开。
我当即要走。
又被他拦住。
他眼神躲闪:「即使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许嫁给周鹤安。」
我看到了他的心声。
「我不是吃醋,更不是对她动心,我是为了她好,周鹤安不是良善之辈,若嫁给他,还不如当我的妾室。」
我气笑了,自下而上地打量他:「周鹤安纵使千般不好,但你连他万分之一都不如。」
崔晏气得脸色发青。
竟然直接拔剑朝向我。
我背后便是红墙。
躲闪不及。
只得把眼睛牢牢闭住。
但我不后悔。
前世种种的悲痛,不甘,绝望如同一条条毒蛇盘旋在我的心脏上,绞紧,啃噬。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早该如此。
「滴答——」
黑暗中,听觉分外灵敏。
我睁开眼。
血水顺着剑尖下滴。
在青石砖上聚成了小水泊。
我的视线上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劈下来的剑。
是周鹤安。
周鹤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无端让人头皮发麻。
可如凶煞般的他却在心里想。
【吓死了吓死了,还好赶上了。】
【破防男。】
【你若敢伤她羽毛,我定毁你整个天堂。】
【听到香香老婆夸我了,嘿嘿,开心。】
我惊呼一声,从崔晏手里夺过剑,直接丢开。
周鹤安的伤口深可见骨。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连触碰都怯怯。
周鹤安若无其事地笑:「不疼。」
我从荷包中掏出止血的草药,碾碎,敷在他的伤口处,又将发带摘下来,一圈一圈缠在他的手掌上。
傍晚的微风兮兮,拂动我倾泻的青丝。
崔晏一言不发地捡起剑。
他胸膛起伏,似乎在压抑着火气。
【不识好歹,顾云溪迟早会后悔。】
【亏我还想弥补她。】
周鹤安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小侯爷还不走,是嫌活得太滋润了吗?需要本官为你找点乐子吗?」
崔晏拂袖而去。
7
周鹤安送我回府。
到了府门前,我回眸,却发现周鹤安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长发,眷恋而温柔。
我脸颊有些发烫。
彼时天色已暗,繁星漫天,街灯一盏一盏地亮起。
周鹤安问我,为何要将绣球抛给他?
我睫毛颤了颤。
自从半年前落水后,周鹤安性情大变,日日流连于酒馆,说着什么听不懂的谬语狂言。
我曾捡到了他的一纸废稿。
「我愿万民有不屈之心,做自由无羁之人,遇强权不屈,遭灾祸不馁,不与豺狼献媚,以自身为一国,成为自己国土的王。」
实在大逆不道,但着实让人向往。
从那时,我便知道,有这般凌云志的人,绝不会是坏人。
周鹤安手掌半遮住脸,嗓音微哑:「你……竟是这么看我的?」
他在心里尖叫。
【好羞耻!】
【这这……这是《十二国记》动漫里的台词!】
【我只是中二病,不想社死啊!】
《十二国记》是什么?
是史书吗?
从未听过。
这么想着,我问出了口:「《十二国记》是什么?」
周鹤安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十二国记》?你也是穿书……不对,你有读心术?」
他的心声疯狂涌动。
【她怎么会有金手指?】
【炮灰逆袭流?】
【等等——她有读心术,那岂不是我一直都在社死?】
8
我找补:「什么读心术?我方才是说砂锅鸡,东昌府新兴的佳肴。」
周鹤安松了口气:「你有兴致,那我明日请你去吃。」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眼都带了几分怀恋:「若有空闲,我定要请你去吃我涮的火锅。」
我有些好奇:「火锅?」
「是我故乡的美食,独一份,即便皇帝也没吃过。」
周鹤安说起他的故乡便止不住话匣子,一窝蜂地尽数向我倾倒。
他眸中落了碎星子,说不出的意气风发,仿佛带着另一个世界数千年沉淀的底蕴。
我早知道。
他不是原本的周鹤安,他是异世之人。
前世,是周鹤安收殓了我的尸骨。
他时常来看我,但并不多言,只是沉默着饮酒。
他死前最后一次来看我,耐心地拂去我墓碑上的蛛网和尘土,然后拿匕首刻下「梧桐已立,其心已空,待发于春,实葬于冬。」
彼时,暮云合璧,纸钱纷纷扬扬,恍若大雪。
他一身红衣,面色苍白,抚着我的墓碑,喃喃自语:「我们这种人看似活着,但与死了无异。」
「我是崔晏的磨刀石,你是他们爱情的垫脚石,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你将绣球抛给了我,干脆我们两块石头抱团取暖好了。」
我从此知道,原来整个世界是一本权谋爱情话本。
用周鹤安的话来说。
我是个炮灰女配,存在的意义是推动男女主的感情线,让薛芙发觉自己真正的心意。
而周鹤安则是个反派,为了权谋线存在,他无恶不作,却对上崔晏屡屡败北,为他人做嫁衣。
周鹤安想反抗剧情,但还是失败了。
而我的墓再无人祭拜。
人死三次。
第一次,身亡。
第二次,葬礼。
第三次,最后一个记得我的故人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