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无数历史经验表明,消灭富人的结果,就是大家都成了穷人

论史近现代 2024-11-18 00:10:48

都说“爱与死”是文学艺术“永恒的题材”;我以为,“穷与富”,即使不是“永恒”,也是一个漫长的、在今天远远看不到尽头的历史时期中“撄人心”的题材。

法国大文豪雨果在《目击录》(Chose vues)中有一段话:

昨天,2月22日,我赴上议院……看见两个士兵押着一个汉子从都尔农街走来……他臂下夹着一个面包。四周的人说他就是为偷这面包被押起来……一辆刻有徽章的四轮大马车停在兵营外。从打开的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美丽的少妇,娇嫩而且白皙,正在逗着一个裹在花边里的小孩玩:这少妇并没发觉那可怕的汉子在望着她。……从前,穷人和富人肩摩踵接,但并不互相注视……从那汉子发觉这少妇的存在而这少妇看不见那汉子的一刻起,风暴便不可避免了。(梁宗岱译文)

我没有读过这篇梁宗岱先生的译文,不知雨果的《悲惨世界》是不是就由这个场景触发而写的,书中的冉阿让就是因为偷一块面包而被捕判刑,终身不得解脱的。这一段话,我是转引自旅法作家刘志侠一文(刊于《中国第三产业》2003年第10期)。雨果的《悲惨世界》写成于1861—1869年,两年后的1871年,一场风暴——巴黎公社起义爆发了。公社失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大的革命事件。刘志侠解释说,这是“因为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西欧诸国纷纷发展社会福利,加上各种税收,由国家重新分配的生产总值上升到四至五成,大大减少了贫富不均的现象”。

可见,要使社会稳定,是要正视并采取切实的措施来缩小贫富的差距,而不能停止在掩盖由此产生的社会矛盾。但上文语焉不详,并不能提供这方面翔实可靠的经验,更不能代替我们面对本国现实的思考。

偶然得读学者陈镛、蔡未名、曹志行主持的一篇述评,其中摘录学者卢周来关于穷人与富人的消费行为以及穷人市场、富人市场的观点——

穷人的“恩格尔系数”远大于富人,用于维持生存的生活必需品支出占的比重大,所以,一旦这些消费品上涨,穷人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富人则不同,因为在他们每日挥金如土的过程中,用于柴米油盐的钱所占比重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些生活必需品价格上涨,他们根本不计较,更不会影响他们的需求量。这一穷一富,正应了时下流行的那句话:穷人看着钱买东西,富人看着东西花钱。穷人买跌不买涨,富人买涨不买跌。这就是“反需求定律”:当某种商品价格很高时,富人趋之若鹜;而该商品价格下降时,富人理都不理。

现在媒体上整日鼓噪一个名词“精神消费”,这绝对是有闲阶层或者富人的玩意儿。因为对于穷人来说,所有的收入几乎都用于维持生计了。而所谓“精神消费”,恰恰会出现所谓的“边际效应递增”。比如玩名牌,无论是车,还是服装,富人每多购一辆(套),他会觉得他的身份又增加了几分,因此满足程度会越高;更有玩收藏的,收藏得越来越齐全,他的满足程度不是降低,而是在不断提高。

在穷人的市场上,主要是低档消费品与日用品;在富人的市场上,主要是高档消费品耐用品。因为世界的购买力主要在富人手中,所以同样占有世界生产份额80%的大厂商都将质优价高的产品对着富人;穷人这边,则是小厂商负责供应。制度学派代表人物诺斯曾考察研究过一个现象:美国曾经有不少嗜酒的穷人,因为受劣质威士忌的毒害,导致双目失明或死亡,于是政府规定了威士忌的质量标准。结果怎样呢?高收入的饮酒者,并不因为对他们所需的酒付出更多的钱而不满或退却,而低收入的嗜酒者,面对价格突然上升,只有三种选择:要么不喝,要么不得不少喝,或者饮用违法私酿的威士忌。假货、勾兑酒、毒米霉面等等,受害的多是穷人,因为富人早就不在小商店与集市买东西。为了对付这些问题,政府会强制执行某些标准,但标准一高,成本上去了,穷人又消费不起。

卢先生在分析了以上现象之后,正确地指出:一个社会的消费者中,穷人太多,富人太富,迟早要出问题。因为穷人太多,富人太富,必然会出现消费断档:穷人消费不起,富人所有的消费需求都已经满足。于是,不可避免地,经济将因总需求不足而趋向疲软。而一些还存在腐败现象的发展中国家,几乎都将经济增长作为维护稳定政局的不二法门。如果政治上长期腐败,再加上经济增长乏力,危机就不远了。所以,聪明的政府,必须防止这个社会穷人太多、富人太富的现象。

再深入一步的问题是,怎样才能防止穷人太多、富人太富?时下一种强烈的声音,就是通过财富再分配以抑制富人的富裕程度和致富速度,用剥夺富人所得去补贴穷人。主流媒体日前也发出了用“共富论”取代“先富论”的呼吁。编者所担心的是,政府若是果真照此办理,会不会又去重蹈当初计划经济时代的“平均主义”覆辙?在经济日趋市场化、全球化的时代条件下,能不能找到一种更好的办法,在继续推动富人积极创造财富、确保他们拥有的私人财产权的同时,通过合理的制度安排,为全社会包括每一个穷人提供一种公平的机会;在帮助穷人获得基本的生活保障的同时,激励更多的穷人去努力改变自身的命运,走上由穷变富的道路?如果这是更为理性的选择,那么,对于富人的种种消费现象也就没有必要看得十分严重。富人消费并不可怕,他不消费那才可怕哩!富人要消费,就必须有供给,谁来供给?按卢先生的说法是大厂商,而大厂商的背后不还是大批的产业工人吗,不就是穷人一族吗?富人有了钱,物质消费不过瘾了,还要有“精神消费”,这也不是坏事。名车、名装、名器、名品,多半都是穷人造出来的,有人买了去,穷人才能拿到工资;就算是收藏古董,国家藉此将富人的部分财富收了去,用于建设和公益,于公于私两便,也不妨加以鼓励。富人的“精神消费”从长远看也同样存在一个“边际效应递减”的问题,消费普及面广了,“物以稀为贵”的公式就不起作用了,我们倒是希望这种消费模式“效益递增”的向上曲线延长一点更好,保持足够的吸引力,吸引更多的富人和穷人为之而奋斗。

一个健康的社会的目标就是减少穷人、增加富人,为此,要建立一种由穷致富的通畅渠道,不要让获取财富的通道只为少数富豪所把持,这是没有疑义的。穷人太多、富人太富固然是一种病态,但没有必要把穷人和富人完全置于对立的两极;并不是为了减少穷人就必须减少富人、减少了富人就必然会达到减少穷人的目的。相反,在正常情况下,只有富人增加了,穷人才会减少。无数次历史经验已经表明,消灭富人的结果,就是大家都成了穷人,至多是给原有的穷人带来“吃大户”的一时之快,并不能使他们的贫困命运有任何改变。

本文节选自作者《一则广告的阅读笔记》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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