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吉县志》描绘吉林江山形胜:松花江“环城南东流,俨为襟带。登北山而左右顾,江天如画。右岸为农业试验场及公园。县城(吉林城)北有玄天岭,南有朱雀山,东有龙潭,西有小白,松江横贯其中,乃成天然之佳胜,是以松浦(松筠)相国于北山玉皇阁有‘天下第一江山’匾额,诗人有‘大江东去,明月南来’之句”。
因为天水松花绕城,历史上,吉林也才有“木都”之称,又有“木城”之名。
吉林民居
称之“木都”,是因吉林城滨江临水,天水松花江绕城而过,上游远迎长白山千峰万峰,下游迓对广阔无边的松嫩平原,有水运之捷便,有地利之丰饶,所谓“绾柳塞东西之毂,握满韩之枢,地理重要当无逾此”。20世纪30年代之前的几百年里,松花江上联翩,所有的木排都汇集于吉林城前。江岸一带,各种木材堆积如山,胸径一两米的巨木也并不稀奇。康熙年间,太和殿祝融(火神)为害,遭回禄(火灾)之灾,所用大木多是取自吉林;民国时代张作霖之元帅陵,一切大材也是采自吉林。大窝集里,“万木参天,排比联络,间不容尺”。其间,“杉松合抱,大材不可胜用”,千章之木,万牛不能送。这些木材,大率以吉林为集散地,由此运往四面八方。吉林由此也就有“木都”之称。
名之“木城”,则源于吉林最初的城池,乃是以大木栅成,以“松木竖立为墙”。康熙十二年(1673),吉林城建城工程告竣,城南以松花江作天然屏障,东、西、北三面立大木做墙。墙高8尺(约2.56米),东西各长250步(约400米),北长289步(约462.4米),墙外挖有护城壕(即护城河)。壕深一丈,壕外又有土墙,有东、西、北三座城门,木城面积约合今日0.2平方公里。清史学者蒋兆成、王日根先生在《康熙传》中描绘其时情景:“当时木城的建筑十分简陋,只是在四周树立短木柴栅,环三重……置茅屋数间,即是将军行政地,而名之曰衙门。”
这样的一种木城,今天已是绝版的历史风景。考略东北地方历史,许多城市都是以木为城。早在康熙六年(1667)建造的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新城,以及随后建造的瑷珲、呼玛尔、伯都讷(松原)、卜奎(齐齐哈尔)城,都是木头城。雍正七年(1729)建设的阿勒楚喀(阿城)木城,城制与吉林城相差无几,木墙高七尺,护城壕深八尺,广一丈。甚至晚近至同治四年(1865),长春宽城子修造的也还是木城。不同的是,城墙以大木板作为城垣,墙高一丈有余。如果再向前追溯,可发现明代在洪武四年(1371)即于旅顺建有南北两座木城。
于此可见,当时的东北,很多是以木为城。这是因为,长白山与大小兴安岭连绵不尽的森林,为建造木城提供了源源不绝的木材资源。百年古树,随处可见;千寻巨木,入山即得。比之垒土作墙,要方便许多,也快捷许多。
今人的一大疑问是,这些木城的形制究竟是怎样的?疑问之后,却是只有遗憾,没有影像,没有图纸,没有细部的造城工艺,留下来的,只是那样一些数字。祖籍吉林乌拉的英和,曾任礼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军机大臣,道光八年(1828),因为其监修的“万年吉地”宝华峪地宫渗水,被革职遣戍卜奎。在其所作的“龙沙秋日十二声诗”里,有一首约略可见木城的风景:“森立堞排松,悠扬雉登木。届远凭风姨,取材藉水族……”比他稍早一些于嘉庆年间流放卜奎的朱履中,也曾在诗中叙写了他见过的木城风景:“边徼规模不尚丰,繁华涤尽眼空空。木城土廓茅茨屋,绰有陶唐太古风。”松木城墙,森森如堞而立,今天想象,亦是气象雄壮威严。造城的大木,则赖于水族助力,编结木排风送(风姨)而来。英和在他的《龙沙纪事诗》中,有一首专写木城:“内城栅以木层层,外郛筑以土登登。内城门四外五门,廨衙阛阓相衔承。辕门昼卧将军鼓,铃阁宵巡逻卒灯。隶以八旗分八色,旐与旟矣家溱溱。”诗下有注:“内城高丈八尺,外夹巨木,中实以土,周广千三十步,为门四,外城筑土为之……”至此,木城的图景可以隐约得见,护城河内,以木作城,是为内城。排比为墙的松木,可能不仅一层,否则就不是“木层层”了;护城河外,则以土为城,城也甚高。吉林木城的规制,应该也是如此的。这样的一种建构,城市的防卫功能应该也是不弱于砖城的。只是,卜奎的木城从康熙至道光,已历一百余年,尚在诗人笔下留有风景,不知吉林木城保留至何时……
千棵万棵的巨木,排比联络,编结成墙,倚山临江,前有天水泱泱,后有玄武苍苍,想来应是一道壮阔的风景吧!
贰《吉林市志·市政设施志》记载,康熙十二年(1673)所建木城之外,尚有土城围绕。木城亦称内城,土城称外城,也称“边”。南面与木城一样,以松花江作为屏障,无有城墙;东、西、北三面总长七里又一百八十步(约4320米),面积为内城10倍,在两公里左右。内城为衙署官廨,外城“为民所居”,驻军则在城外。
据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组织编撰的《吉林省编年纪事》(王季平主编)记载,乾隆七年(1742)春,大火烧城,木城尽毁,于是“用官款一并重修”。这是“吉林城进行第一次扩建。东、西、北三面筑土为墙,长1451丈(约4843米),比原来土城墙延长523米。设城门5个,城区面积增加1.1平方公里”,从此无内外城之分,木墙也就此消失。其后,又有同治五年(1866)的重修,“吉林将军富明阿、吉林副都统富尔荪倡率文武官员捐建吉林省城城墙,共捐钱16万余串。同治五年(1866)九月兴工,六年(1867)十月竣工。将土墙增高为1.1丈,周长14里,设8个城门,共用钱13.2万余串”。光绪九年(1883),再次重修,将土墙全部改为砖墙。依此来看,吉林木城大约存在不足80年。
这里的一个问题是,根据康熙朝《八旗通志》记述,“吉林乌喇驻防:康熙十三年(1674)建设城池,计城周围十三里”。乾隆朝《八旗通志》则说:“吉林乌喇驻防,康熙十三年设。城周围一千四百五十一丈,计八里半。”两书所记“康熙十三年修建的城池规模都比较大”。这与《吉林市志·市政设施志》记述明显不符,比之所记的两平方公里大出很多。有学者为此考证,此一吉林城池,应是外围的土城,是安珠瑚第二年率兵重修而成。重修的原因,是前一年所建的外城太小了。但从吉林城池的几次扩建可以看出,当时土城和木城并存,之后的重修基本是以康熙十二年所筑之城为中心展开的。
清代初年,松花江畔的吉林,可谓是一座森林之城。顺治十五年(1658)春,因南闱科场案流徙卜奎(齐齐哈尔)的方式济路过吉林,曾赋诗歌咏森林蕴藏之富:“古者鸡林地,沤影海东国。字异名略同,镇临大江侧……黄茅十万家,人烟壮涛色。对岸干冈峦,林木密如棘。栝柏大十围,苍皮翳山黑。往岁罗刹羌,楼船偶肆慝。设戍滩沙高,取材便战舶。恭闻太和成(康熙重建太和殿),远致千牛力。由来资栋梁,曾不限方域……”林木如棘,栝柏十围,正是城周的森林风景。从吉林城走去任何一个方向,都是林海滔滔。向东向北更有弥漫万山的48处大窝集,莽莽千里,渺无际涯。水师营造船用材,吉林城建城大木,以至太和殿重修之美木良材,都赖于这森林的馈赠。
叁构成吉林城“木都”“木城”风景的,当然并不仅是木头城墙,城中一切所用,皆显现木色。光绪十九年(1893),聂士成奉李鸿章之命,率武备学堂学生考察东北三省边疆地区,作《东游纪程》。十月三日入吉林城,但见“凡民居、官舍、围墙均木板为之,街道亦已尺五寸见方木板铺之”,而木料尤贱于各省。
《吉林外记》载:“吉林为产木之区,家家柴薪堆积成垛,不但盖房所用梁柱、椽檩、炕沿、窗棂,一切大小木植,即街道围墙,无不悉资板片。”20世纪90年代,城市大面积改造,拆毁的老房子,几乎都是合抱粗的梁柁……城市的街路,从前一直是木板铺成。耆老记忆,西大街、北大街、船营街、通天街……几乎每一条街路,都是用木板铺设,并且,都是厚度在两三寸的上好红松木板。犹记20世纪50年代末,与一群孩童路边玩耍,家门外即是北极街,街边的排水沟还都是一块块好木板整齐排布。这样的街路,穿着牛皮靰鞡走在上面,就有一种空洞声,因此有人以诗记之:“衢街自来皆藉板,爱听履响似登楼……”住宅院落,也是木板搭成;随处可见的生活用具,木桶、木盆、木碗、木勺、木槽……一切尽是木制。城中人家屋里,大到缸、盆,小至水瓢、饭勺子、饭铲子,捣豆馅的豆杵子,皆是以木刳制。有趣的是一些人家的菜墩,用的竟是高有一米半的大椴树桩,小磨盘一样,看着十分气派。这样的椴树菜墩,不仅耐用,且不伤刀;一个家里,可用几代。老柞木、水曲柳等硬杂木做犁杖、车辕是好料,做大板凳、粮食柜也可以,却不能做菜墩,伤刀。一些细物如饽饽筐、筷子篓、捞饭的笊篱,多是以柳条编成。其余缸盖、锅盖、盆盖……也都是木制。养鸡的鸡槽,喂猪的猪槽,则都是用整根的木头一点点凿制出来,俗话说是“刨”出来的。
今日吉林文庙内,尚存有“吉林靴皮铁木四行研究所事纪碑”,碑文记述靴皮铁木四行历年发展事情。从清初至民国,木器制造一直是吉林城一大行业。民国十年(1921)之《大中华吉林省地理志》记载,城内当时有木材店54家,木器店126家,小作坊则是鳞次栉比。木器产品,大宗的如车船一类,每年所出,都各有三四千。耆老记忆,清末时,日盛东大车铺将原来的花轱辘车予以改进,制造出带有车厢的马拉轿车,在城里一时引为奇观。当时,哈尔滨、长春等地的马拉轿车大多都从日盛东买进。生产用具类的木器如犁杖、木锨、镐把……总在几十种。至于家具之类,更是林林总总,难以尽数。
随从康熙东巡吉林的翰林院侍讲高士奇,在吉林城内曾惊奇地看到许多从未曾见的木制品,这些木物,在南方从不得窥,唯在北地吉林才见,而且它们都有一个满语名字,他在后来成书的《扈从东巡日录》里,将这些物事一一记载。这里,有满语称之“亚拉挂紫”的桦木箱,不必纹饰,却“文理蔚然”,美且实用;有称之“萨喇”的木板鞋,长可尺许,穿之行“雪碛峻岭,逐兽如驰”,实是滑雪板;有叫作“摩母罗”的木碗;有长只四寸称为“差非”的木匙;有称呼“服寺黑”的木甑;有风行江上的“威乎”小船独木舟,“大者容人五六,小者二三人。一人持两头桨,左右棹之,乱流而渡”。又有呼作“摩忽郎”的大木筒式烟囱,称“护主”的木槽,叫“法喇”的大小木爬犁,怪怪的称之“搽不虾喇”的木制灯架,称为“石杭”的木桶,称作“呼扭”的柳斗……一切取之于森林,一切皆为木制。木城的风景,其实更多的呈现于人们的日常生活里。现在,这些器物听着分外新奇,其实在六七十年前吉林城的百姓家中,不过都是些寻常之物。
肆几百年里,最见木城风景的还有松花江上联翩的木排。每年5月以后,从上江流放下来的木排便云涌而至。堆陈江岸的木垛,高如山积。贫苦人家,买柴也难,孩子们便三五结伴,拿着磨得精光的戗子,去往木垛剥取树皮。家家院里院外堆放的木柈,垛放得整齐如墙,富家大垛,穷家小垛,谁的家里也有几垛……冬季时,扬风下雪的天气,山野一片迷蒙,江岸一带却依旧热气腾腾,商家们在临近城区的江面上凿冰成沟,然后在沟内竖以木板或树桩,再搭以院门,如此,就形成一个开阔的院落。因为建在江上,所以俗称“水院子”。这一圈篱笆墙,以坚冰做基,踢它不动,推它不倒,比铁铸的也要坚牢。院落内有简易的牲口棚,又有草料库。院内的交易,很多就是木柴的买卖……
清末来吉游历的俄国人亚历山大·霍斯所著的《满洲——它的人民、资源和最近历史》一书中,曾对当时所见城市风景做了细致的描述:“从城内到江面有一段路,要经过在开江季节由松花江上游漂流下来的木排所形成的大木垛,还有被高高长长的木垛围绕着的大客栈。城内到处都是大木垛,进城要经过它们,从南到北要经过它们,从西到东回到住地还要经过它们——有些街道是用木板铺设的,但没有沈阳那样宽阔。吉林肯定让外来者震撼的是用来建筑院子栅栏的木材,先是在又长又粗的圆木两边凿槽,然后把其打入地面以下6—8英尺(约1.83—2.44米)深,再把数英尺厚的木板放入凹槽中,形成院墙。吉林的木匠技术非常出色,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家具只是吉林的特产之一。我参观了一些摆满橡木柜子、椅子和放在炕上用餐的又矮又小的饭桌,当看到这些小饭桌优雅整洁的时候,我立刻买了四张……”
光绪三十四年(1908),吉林巡抚朱家宝应商民之请,奏准在松花江上建立浮桥一座。桥址选在三道码头,地当城市中心。桥为木造浮桥。巡抚衙门调集省内工匠,又聘请专家督导,工程进展甚快,当年4月29日,浮桥建成,是为吉林松花江上最早的大型浮桥。桥长约300米,宽3米余。南北两岸各有码头。浮桥以巨大圆木做成木筏,木筏之间以大铁锔锔连,排列江面,桥面则以沉入江底的大铁锚保持稳定。桥面铺以一尺宽、二寸厚的优质木板,浸以桐油,以防腐蚀。而在江心地方,特用巨木制成两扇活动吊桥,有木排和船只通过,即拉起吊桥,以方便上下交通。桥成,举行了盛大的竣工典礼。《吉长日报》为之报道:“南北通行颇为便利,远望之则舳舻,横列势若长虹;夜视之则路灯高挂,朗若明星,连日男妇游观者几于相踵接矣。”俨然成为吉林木城的一大风景。不幸的是,这却是一座短命的浮桥:仅仅一个多月后,浮桥便被一溜大木排撞断……
民国时代,张作相主政吉林,经过多番调查,决定整治江岸环境,筑造一条木制江堤,营建江岸风情带。江堤基础以大石砌筑,基础之上,竖以巨大圆木。圆木直径都在两尺以上,皆为长白山中良材。大木以铁筋编结成排,矗立江岸,形成美观整洁的木墙,岸然林立,甚有气势。道路则以大木板铺就,是并不悬空的木板栈道,饶有北方木都特色。整段江堤,长3000余米,共用大圆木33600根,仅用两月有余时间,工程便告竣工,一段崭新江堤,呈现于世人面前。木制江堤的建造,引得许多人称赞为吉林木城的一道风景。此为1926年事情。而早在同治五年(1866)重修吉林城墙时,即在南面临江岸上修建了一列木制栅栏,可称是松花江上更早的一道木城风景了。
今天,木城虽已消失,这一道北地独有的风景,却依然令人怀想;在世界形形色色的城池谱牒里,她的魅力,也会长存;至于木城生活里深埋其中的那些玄妙手艺,蕴藏其间的“鲁班”智慧,更有很多亟待我们传承……
本文选自2021年民生读本,吉林省地方志资源开发立项项目《木城往事》,作者高振环,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严禁通过任何方式转载,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