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的父亲背过牛鬼蛇神,在镇上的戏院广场与一群人一起被批斗

文海流云 2023-03-27 14:52:06

魏一觉得自己活着,是在别人死亡之时。匆匆忙忙的家属奔过来,躬身敲着那扇发霉的咖啡色木门。但通常他都在隔壁的木材厂乘凉。磨得光滑的木板上躺着他汗津津的身体,被在树影之间晃来晃去的日光照小了。肩膀耷拉着毛巾,顺手拿来抹一把脸的工人给他取了一个形象的外号:老鼠。鹊巢鸠占,他的名字随着年岁的加深,渐渐被抹掉了。葬礼上,人们会客气地喊他一声老叔,那“叔”字低得几乎要拿放大镜去找。

李冬是在木材厂的路边找到他的。魏一看到他,本想一闪身躲进那堆未加工过的木料处,让李冬不尴不尬当一个过路人。可他听见李冬喊了他的名字,这遥远的名字从洪荒中奋力一跃,又咕咚落入切割机的噪声中。久未往来,魏一道,去哪啊,大老板?

李冬说,我不是老板。李冬做针线小生意,虽称不上腰缠万贯,富足殷实却是绰绰有余。随着机器的开工,木屑沸沸扬扬,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李冬说,我爸走了,你来吗?魏一知道,殡葬那一套又要走一遍了。他把李冬叫到旁边的屋前,语气里的奉承与暗讽之味没了,说,我就不叫你进门了,不吉利。我们就在这里谈吧。这屋子,每一个路人能离多远就多远,仿佛一靠近,就被死亡伏击。

魏一把棺材的不同价格告诉李冬,又说,你父亲一生供神,又是写神旗的人,积厚德,你就要那副八千八的吧,防虫防水,上好楠木。李冬不懂木料。魏一解释,说跟波罗蜜木差不多,但昂贵,以前都是富人家专用的。李冬说,全听你的。李冬塞给他一条中华烟,他推辞一番,还是收下。他叫李冬回去,他去把搭档四川仔喊回来,就上李冬家。李冬拍了拍他的肩膀,急匆匆走上了坡。

魏一并未立刻联系四川仔,而是绕到屋后,拆开烟,在木屑纷飞中用火柴把李冬送的烟拆开,取出一包,又拆,取出一根,点燃。他不喜欢打火机,就像他不喜欢上卫生间撒尿一样,他还是喜欢随便找一棵树,洒得树干都是水。现在年纪大了,水流纤细,随时有截断的可能。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快也要成为棺材板里的人。但十年八年了,他还是活得好好的,他想是不是抬死人抬多了,身上多阴气,连感冒都无从下口。如果把这桩生意推掉,让李冬去邻镇找另外一拨殡葬人,耗时耗力,他心里会不会舒服些。

魏一随意想起李冬的父亲,那个长期伏案敲敲打打神牌的驼背男人。有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尊容,他留白胡子,穿中山装,让人油然而生敬畏的气势。那栋街上的房子,集日之时,大门总是开着,那些镀银牌、红旗帜,是人们掏钱买来送给境主的礼物,境主们被供在境主庙里。李冬的父亲偶尔会跟来客闲聊,说自己是百越民族的后人,知道冼太夫人吧,跟冼太夫人打仗的。冼太夫人在岛上是崇高的神灵,而冼太夫人是到过这密不透风的镇上的。据说当年打仗口渴还喝了此地的火山井水,那水便世世代代有了灵气。然后,他就指点方位,让来取灵旗或者灵牌的人毕恭毕敬去井边喝水去了。

就是这个神的使者,在李冬的婚礼上,不让魏一走进来。他很清楚地记得,李冬结婚的日子是别人告诉他的。魏一为此提前去做了一件新衣裳,和李冬去接亲时好穿。他左等右等,都没等来昔日的好兄弟上门告诉他大喜之日。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他很生气,决定走过去亲口问一问李冬,即使他与李冬平日的往来早在十来年间逐渐淡漠,但情分还是在的。那条街因这桩婚事而热闹起来,人们忙忙碌碌,妇女们正在街边,淘米的淘米,切酸菜的切酸菜,洗丝瓜的洗丝瓜,砍肉的砍肉……魏一看到李冬在屋里背对着他与别人交谈。他步子走得细碎,李冬的父亲见到他,指着他嘿嘿地叫。他停住,看到李冬回头看他,便讪讪地往屋里走,进到屋后的露天院子,他看不见李冬了。李冬的父亲过来,刚才的厉喝不见了,而是安抚的口气,他听出意思,一个抬棺人在婚礼上出现不合时宜。

李冬的父亲背过牛鬼蛇神,在镇上的戏院广场与一群人一起被批斗。那时李冬只有魏一一个朋友,头上一顶遮遮掩掩的渔夫帽,拉着魏一缩肩躲在人群中,又怕被认出来,在震撼的声浪中又悄悄地后退,离开现场。魏一跟他走到偏僻处,安慰他,说李冬父亲是神,这场批斗只是虚张声势,不会有事的……

魏一把烟一弹,顺便把李冬的友谊与往昔的变故一并弹掉。他拿出小灵通,给两个合伙人打了电话,说来生意了。

那场婚礼,是这些年来他离李冬家最近的一次,路很窄,那门槛就离他一步之遥。他失神看了几下,便在满目注视中郁郁寡欢地走开了。那时年轻,总想争一口气,在心里说了狠话,以后绝对要从这里绕道走。在之后数十年,他确实再没进过李冬家门。李冬的妻子却是遇见几次,避让他就像避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匆忙惊惧快步走。魏一却背着手不疾不徐地走,路过一排排店铺,偶尔东张西望,却很少去买东西。他记得当时穿着新衣服,被李冬的父亲几句简单的话羞辱后,从熙攘中回到偏僻的坡尾,脱下来,叠好,放到小箱子里,再也没翻出来。

这天,他又把它翻出穿上了。几十年前的衣服,还是很合身,说明他的身体跟他一样毫无长进。

如果不是叔叔叫他跟着师傅学殡葬规矩,他想自己现在是不是也跟李冬一样娶妻生子了。他又想,如果不是一家除了他全死光,叔叔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让他很小就出来挣口饭吃。那是月半,天黑不下来,满地都是月亮的口水,叔叔站在月亮的口水中,说不出话,被着急的婶婶推了一把。婶婶抢着道,说家里穷,再说他快十四岁了,刚好黎村的师傅想收徒,已经说好了,以后他就去那里跟着师傅学手艺。叔叔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给他谋的是一个长久的手艺。他懵懵懂懂,第二天就上门了。自己家里就成了一个睡觉的地方。再后来,叔叔说要送堂弟去读书,没钱,祖宅卖给了同族的人。言下之意是他现在连栖身之处都没有了。叔叔叫他搬去跟师傅住,就一张床而已。又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他结婚了一定要给他盖新房子。他也不知该信不该信,卷铺盖跟刚在坡尾盖好一座小屋的师傅住下来,直到师傅去世。师傅终身未娶,临终时说又算命又做死人活,折寿,所以不娶,以前还是有姑娘的。师傅双掌里握着自己的过去未来,闭眼时是笑的,那笑一直盘旋到他吞下最后一口气。师傅走后,魏一感觉到悲痛,这悲痛和送走父母、哥哥的那次很不同,悲痛也是会长大的。

四川仔和塑胶花回来了。塑胶花手上拿着采买的一大袋鞭炮纸钱。魏一看了她一眼,把挨着木料停放的三轮自行车骑出来。四川仔说,棺材人家直接送到室主家,这个不用了。他便从车上下来,进屋从黑乎乎的米缸里抓了一把零钱放口袋,送路时要贿赂那些孤魂野鬼。突然,魏一说,还是要骑车,进村,李冬在老宅办丧事。他把车骑出来,叫两人上车蹲好,便直奔离镇三公里远的小村庄。

这里要特别提下塑胶花,她看起来像所能联想到任何与塑料有关的东西。她本该长得膀大腰圆,却用现实击败别人的想象,又高又瘦,四十来岁的人,头发齐腰,很容易盘出各种造型,然后往发上插一株硕大的俗丽塑料花,穿一身显腰身的纱裙,本该仙气飘飘,却是一股不服老的矫揉造作。她从邻镇来,据说死了老公,在办理老公的丧事时认识了四川仔,当天犹如闪电擦过晴空,让人觉得反常。可她撩起裙子,撅起屁股,眼睛望着外面的黑洞洞,便知道自己抓到了一把祥云。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命运的宠儿,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分钟,却足以让她一路循来,在这低矮的石头小屋挤在用木板拼成的床上日日夜夜睡着。人们叫她“塑胶花”,她的本名何岐被抛弃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当了丈夫的殉情信物。

说到她,也要说说四川仔。四川仔叫王空,是最早来到这人少树多的小镇的内陆人之一。走街串巷收破烂,也不知最后将那些废品卖到哪里。后来,觉得殡葬有利可图,便一边收破烂一边做殡葬。靠着低廉的收费以及超出本地人许多的吃苦耐劳的特质,他打开了四邻八乡的殡葬市场。当时魏一真想怀里揣一把杀猪刀,在凌晨五点捅死他。据魏一所知,镇上赫赫有名的屠夫一般在凌晨五点就把猪杀好了。四川仔打开了口碑,人们到处传说内陆人的勤奋不可想象,能把一天当三天花,隔着一片海,这人都不一样。

四川仔那几个兄弟跟着他干了两三年,觉得还是城市好,陆续北上求新发展。他却留下来和魏一组了个队。魏一问过他为何不回去,四川仔说你知道我从山里出来的,我不想再看见山了。魏一说,我们也有山,压孙悟空的五指山。四川仔说,你没见过我们的山,光秃秃的。魏一说,我什么山都没见过,五指山在这座岛的中部,我没离开过这个镇子。四川仔没说过他的家庭,也不知他是否还有亲人。他留在这里的理由是那一江温柔的秀水,就连汛期也温柔得不像话。

他们共住在小屋里,有时无事可做,三人便在一起打牌。打累了。塑胶花给他们倒两杯白开水,之后会从赢钱的那位手中抽取服务费,即使她输钱,也是从那两位那里取钱。然后让他们组二人牌局炸金花,四川仔说,二人怎么炸金花,一点都不刺激。赌大点就刺激,塑胶花一边说,一边对墙上那面碎裂的镜子里的那张同样碎裂的脸涂脂抹粉,然后套上布料粗糙的长裙,踩着高跟鞋轻飘飘地去街上喝茶。直到傍晚才回来生火做饭。

近水楼台,这烧饭的木柴从来不缺,木屑木粉也被精打细算的塑胶花收了一堆,拿来生火烤木薯地瓜,香气让这条坡的尾巴也活蹦乱跳。大热天,塑胶花也会煮一些花生或者波罗蜜种,搬出小方桌,在路边吃着。遇到经过的路人,会笑吟吟地叫他们来吃。却从来没人领过她的情,一些小年轻还会捂嘴避开她,嫌她那一身被日光晒出的东南亚皮肤,有一种陌生的不适感。又当笑话般谈论她丢人现眼的装扮,一个正经女人,是不会跟又老又丑又没钱的人住在一起的。她的出格在镇上的男人女人口中,居在贬义里的最底部,翻不了身。

吃完饭,四川仔与塑胶花又上街去。而魏一又到隔壁歇工的木材厂,找一块木板躺下来,双眼望着黑乎乎的树影,一边拍蚊子一边想事情。通常他会在十点就上床睡觉。双手在床上胡乱挥舞,驱逐蚊虫,然后把蚊帐放下,在四川仔与塑胶花还没回来时就已进入梦乡。

他与他们之间,仅仅用一条的确良布帘隔开,看起来又厚又硬,却几乎没有隔音。那边一有风花雪月,他便事无巨细地知晓。久而久之,他都可以通过高低不平的呻吟来想象他们的欢爱。有时,他睡得很沉,声音只是通过皮肤的通道进入他若有若无的梦,有时,会在半夜被他们窸窣的弄床声吵醒。那时,他就躲在蚊帐里,张着一双大眼睛,借光望着帐顶上呼哧呼哧转的小风扇,风像一个小勺子,把他的身体与他们的运动变成一摊烂在泥里的水,捞起来,原本深黄的手就像一片膜,为这泥水而生。他想起那年大饥荒时期的某日,具体是几月几号,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记得了。他跟李冬去江边放钩钓鱼,双手刨土,也是沾了满手红泥,拧半截蚯蚓,挂在鱼钩上,抛线,等着跟他们一样瘦巴巴的鱼上钩。一直到下午,他跟李冬一人一小桶,满载而归。他一进院子,那只小黑狗就哀怜地看着他,不像往常来蹭他的腿。他踢了它一脚,它汪汪地往屋里去。

他把桶放在墙边,静悄悄。他喊母亲,没人应。喊父亲,没人应。喊哥哥,没人应。偏屋外走廊上的炉子还是早上凉掉的灰。他迈进正屋的脚缩回来,跑到平日吃饭的偏屋,门晃荡荡地吊在那,三个东倒西歪的人躺在地上,椅背盖住母亲的脸,本来没几两肉的脸瘦得像精心剔过的肉。魏一以前是喜欢去猪肉摊上看屠夫那一套刀具的,耍得像一个武士。魏一向前,蹲下把三个亲人轮番推了一遍,身体冷,但肉还是有弹性。他看了桌上的碗碟,一盘吃得没剩几粒的肉,他认得,是蟾蜍肉,吃过几次。他冲出去,把叔叔喊过来。

这一天,他家人中毒暴毙的事件传遍小镇。也不知遭了什么鬼神和邪气,居然一夜死绝。而这活下来的,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魏一并不知晓他们的离开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一夜,星空漫天,缀满村落伸展的茂密枝丫,他就守在门口,望着那些无序生长的树,低矮的本地番石榴树,笔直的割舌罗被缠满不知名的藤蔓,他讨厌那些刺,经常会和哥哥把它们像蛇蜕皮那样剥下来,然后当成鞭子互相朝对方打闹一番,阳光空落落,吸干他们的水分,他们扔下藤条,大碗喝水,直到饱胀为止。现在,哥哥是不是已经变成坟前被火烤软的烛滴。

魏一想起小黑狗是很久以后。很久没见小黑狗,可能被叔叔卖给狗贩子了。叔叔一向讨厌小动物。魏一渐渐养成怪癖,素日里昏昏欲睡,一到晚上脑袋就特别灵光,旧日一股脑从高处倒出来,几乎把他埋住,他听屋里屋外的声音,那些声音像雨滴一样把事情淋湿。奇怪的是,相距甚近的叔叔从未提过让他过来跟堂弟结伴而睡。也是那时起,他体验到世上有两种时间,一种死人的,一种生人的,一种白日,一种梦乡。

魏一把三轮车停在村口树下,四川仔和塑胶花跳下来,三个人走得拖拖拉拉。四川仔拿着饮料,走两三步就喝一口,很快喝完,把空瓶扔进旁边的草丛,又从随身的大麻包里取出一瓶。他有癖好,只要有事,嘴不能停。五个空瓶扔了一路,便到了李冬祖屋。被树木包围的李冬家似乎隐居多年,周围只此一户人家。旁边竹林立着一个小小的石头神龛,住着花脸土地公,即将燃尽的线香应是李冬家所插。

李冬祖宅的门上贴着两个青面獠牙的神画像。手持两把大刀,劈山开路,引着去往地狱。人们不会往天上看的,天上是仙居,大多数人都成不了神,所以死后都希望在地下有个安稳的家。青面獠牙没见过,只好凭空想一个,在画匠的描摹下,制成画像贴在门上,一是辟邪,二是早日适应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森林密,湿气重,容易犯癔症,得过的人都吹嘘看到不一样的东西,美丑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谈资,成了一群人里的中心,难得。

魏一在敲门时犹疑不定。他问过师傅关于丧葬的规矩与习俗,少年对外部世界总是充满好奇。师傅说,真真假假。多年后,当他独当一面,把跟着师傅学来的手艺用在葬礼上,觉得那是一场表演。死亡就像这里的天气一样含混不清。今天,他却觉得自己是局中人。

他抬起手又放下,四川仔上前,把门推开了,里面别有洞天。穿过这旧屋,就是一片院子,李冬族里的人已经聚过来。停灵在院子后面新起的平顶房里。李冬的妻子率先看见他,走过来,本要笑的,却知道特殊时候,要严肃压抑。她便把笑放在要说的话上,老叔,你来了可好,寿棺送来,就等你了。

魏一让四川仔把白麻衣分给李冬兄弟两人,还有两媳妇,叫他们去换上。李冬没有立刻走。魏一问,棺材钱给了吗?李冬说给了。这是李冬第一次亲历死亡,在足够大的年纪。李冬的父亲,也足够老,老得到该死的时候了。李冬的母亲生弟弟时难产而死。那时李冬小,感觉还没发育全,就算有知,也是细微的有知。

李冬去围墙那侧用石头垒起来的厕所换衣。魏一往前走,心不在焉,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下午,三个大人躺在地上。他以为他们睡着了。直到他们被埋在土堆之下,他还是觉得是睡着了。他一直坐在屋前,把脸埋在滚烫的午后日光里,光的温度升高,几乎要把他身上那点脂肪炼成油。

李冬来找他是头七之后,拎着自制的鱼竿,兴奋地喊,钓鱼去。小木桶里是李冬挖好的蚯蚓,肥硕黏腻地在狭窄的桶底蠕动。魏一第一次发现蚯蚓如此恶心。这些松土的鬼东西,会不会让爸爸、妈妈和哥哥睡不好觉。他突然把李冬的小桶抢过来,狠狠地朝远处一摔。李冬呆住,跑过去把不耐摔的小桶掰直,蚯蚓已经跌到草里,他不去捡。而是拿起鱼竿打向魏一,魏一吃亏,随手捡起石头朝李冬扔去,正好打在李冬的肋骨上,李冬痛得手一松,鱼竿掉地,他捂住肚子,说,魏一你发癫了吗?魏一尖叫,说,死人了……那时,李冬才注意到魏一的气色,少年的激情已被这七天七夜啃光了。

现在,死人了。这句话又漂浮在魏一的脑海中。魏一带塑胶花进了灵堂。他居高临下看还没入棺的老人,闭上的眼睛是一条波浪线,他想,魂魄走了吧。他挠后脑勺,头皮屑落满肩。他的头发白了,染发,一个月,头发长出又白了。他蹲下,触了触那具身体,又挠头,头皮屑落在李冬父亲的脸上。魏一悄无声息地吹一口气。李冬的妻子问,老叔,要入棺了吗?葬礼是魏一骄傲与自尊的增高垫,这时,所有人都要听他的。他成了重要人物。

魏一问,你们不准备停灵三天了?这阵势,就是马上出殡,他故意问。李冬的妻子说,这几天高温,现在也不流行放三天,老人家也不希望后辈守夜辛苦,我们还是尊重老人家意愿。外面阳光泛滥,浮游在房前屋后。

魏一又问,曲子要唱吗?李冬的妻子瞅瞅进来的李冬,又上下扫视塑胶花,想拒绝。李冬的弟弟在后面说,唱吧。多少钱?魏一报数,李冬的妻子觉得有点贵,但小叔子发话,也不好驳面子。塑胶花便开始唱送魂曲。

来塘镇前,塑胶花一直在邻镇生活,虽然两镇相隔不远,却都自成一个世界。那地方,水土肥沃,历史上迎来的两次移民潮都往那驻扎。民风民俗与福建相似,讲的也是闽南语系的海南方言。由于相邻的关系,塘镇人也听得懂海南话,饮食习惯和婚丧嫁娶的习俗却很不一样。塑胶花开嗓,一屋子只有忽长忽短的唱腔,就像一把开工的钝木锯。李冬的妻子靠着墙,对李冬弟弟的选择有些幸灾乐祸。她瞅着满屋子转的塑胶花,觉得她穿得太轻浮。那是一件有些透的蕾丝纱裙,米黄色的胸罩在她挥手之间看得清清楚楚,她注意到,塑胶花的肚皮是紧紧贴着骨头的,没有一丝赘肉。她还注意到,塑胶花抹粉很厚,是为了掩饰自己黝黑的肤色,塑胶花为了省胭脂,从来不擦脖颈。一般她会系一条塞进很多颜色在缎面的仿丝巾,但葬礼上她是从来不系的。

塑胶花的故事从邻镇一路刮到塘镇,传了又传。人们把天气放在一碗一碗加了许多冰块的清补凉里,或者是放在一个又一个硕大的椰子里消暑,然后开始说塑胶花。首先是乱勾搭男人,还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一个跟死人打交道的不吉祥的人。人们问,为何塑胶花这么快跟了男人?有人答,活好。有人问,那她女儿怎么办?有人答,断绝了关系,不认她这个妈。有人说,女儿、母亲都够狠。无人知晓她的名字,也没有人感兴趣。从她来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人们便对她开启面目识别功能,直到在众多的称呼中,“塑胶花”拔得头牌。

塑胶花加入丧葬队,并开始在镇上偏僻却整日被木材厂机器轰鸣覆盖的坡尾生活时,魏一家发生的惨剧已经过去很多年,久得新一代的人都一无所知。许多年轻人都觉得他没有任何亲人,生来就是为这遮遮掩掩的死亡服务。塑胶花去热闹的街心喝茶娱乐,总会听到一些小青年的闲言碎语。年纪轻轻,就跟着上一代学会嚼舌头,看来这不仅是天性,还是遗传。

镇区是推平一片森林建起来的,在此地九百年的蛮荒史中,匪夷所思地流传至今。他人的故事,被狂长的树木一直顶到空中,然后被烧得无影无踪。这或许是人们遗忘的根源。埋在土里的人,让树林长得又茂又密,要是把树剥开,别人的生平估计就跳出来了。但不会有人这么干的,因为不知道哪棵树是神仙的居所,怕冒犯,模糊的信仰尾随火山喷发的岩浆一路来到这里,某些忌惮也在人心里潜伏至今。

塑胶花觉得自己在这里待久了,也忘记了一些东西。比如从不把听到的话装兜里。她知道一些话就像寄生藤,会吸取宿主的营养。她便学习如何装聋作哑。她初来乍到,去每一家店铺买东西都不受欢迎。一张张被热气遮得满头大汗的脸,就像带了面罩,看不清五官。塑胶花拎着新买的碗筷,走回去,当趣事说给四川仔听。四川仔就一把抱住她,亲她的面颊,然后越搂越紧。

四川仔给她钱,她不客气地收下,买一件又一件她觉得好看的衣服。然后回来一件一件试穿给他看。有时魏一回来撞见,她便也随口问魏一。魏一年纪不小,却羞涩得颤抖,说不出好坏来。她便哈哈大笑,说魏一没开苞。后来久了,魏一习惯了,还特意找了木材厂歇工的一天,告诉她,自己有过女人。塑胶花笑,身体上的吧。魏一结结巴巴,何岐,你这……不是身体是什么……塑胶花神秘一笑,说,身体也有两种。魏一希望她再说下去。塑胶花却绝口不言。

魏一打量塑胶花,突然觉得她像换了一个人,目光落在长长的羽毛耳坠上,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买了新的。魏一说,你又买新耳环了,贵不?塑胶花摸着耳朵说,都戴好几次了。她暧昧地朝他看过来,一阵风吹过,木屑又飞起一些,让她看起来神秘莫测。魏一想到她的相好四川仔,论神秘,四川仔无人能及。四川仔给他们讲故乡时,魏一与塑胶花头脑里的想象就如同落上一把锁,想不出连绵山脉落满积雪的样子,流露在表情上便是无尽的惊奇与无知。他们无法想象,在那遥远不可及的地方,有很冷很冷的冬天,要穿很厚很厚的衣服。这时,他和塑胶花才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小老乡。

魏一的背后是运过来的圆木,他转身摸着上面粗糙的树皮,突然有些害怕直面塑胶花。塑胶花走近他,他感到一股细微的热风,从侧脸划过。他问,你给我睡吗?只有几声狗吠。塑胶花说,看我心情。然后一阵大笑走开。魏一想,如果塑胶花跟他睡了,四川仔是否会嫉妒。

被睡眠抛弃的人都成了鬼。这是见过的人说的。魏一一只手抓着八仙桌一角,等塑胶花绕完最后一圈,便问两兄弟,谁来穿寿衣。一屋子,无人应答,都怕那陌生的身体。魏一说,女的出去,留男的。滴滴答答的脚步声,像积雨从屋檐口争先恐后地滚落。

给死人洗澡穿衣对魏一来说已是轻车熟路。把那顶有假发辫子的帽子套在死人头上时,他突然记得师傅说过,这习惯是从清朝传下来。他的掌心藏了一粒圆润的鹅卵石,他并未把石头放在帽子里,而是帮死人撸衣袖时顺手把石头压在死人的腰下,然后他眼珠往右边一瞄,李冬穿着他带过来的仿麻衣,脚上的草编鞋有点小。五服以内都要披麻戴孝,如今也简化了,只是装装样子。魏一起身说,你把她们叫进来吧,送葬乐师一会儿就来,时辰到出去时能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能多跪几次就多跪几次,要让人看到孝心。

四川仔在门外扔了一管鞭炮,似乎燃了透明的氧气,很响。他跨进门槛,招呼所有人按辈分一一过来瞅一眼逝者的遗容,瞅完后要盖棺材板了。这流程走得也快,四川仔烟刚点上没抽几口,就完了。魏一在八仙桌前,他在魏一对面,一二三,抬,哐哐,死者被封在黑暗之中。魏一没有马上钉钉子,他看了一眼四周糊掉的叠影,似乎每一个人身上都扎着钉子,钉子突出的一角挂着黑暗的液体,很快,屋内没有一丝光,也没有一丝响声。他被拉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一日。单薄的棺材,让他这些年好几次梦到父母跟他哭诉,说床都被蛀虫咬烂了,只能睡在冰冷的泥里。魏一跑去叔叔在镇上的新屋,跟他提过,叔叔正跟婶婶拿着一摞彩票纸研究彩票。斥责他胡言乱语。他忍气吞声,正要走。婶婶喊他停住,并和和气气地神神秘秘地问,你妈有没有给你托梦,说数字什么的。魏一知道她这么问的原因,那段时间,有人根据梦到的数字打了一组码,一夜暴富。他摇头,低声说,没有。便走了。

四川仔拿起改锥最后重重钉了一下。魏一知道是催他,说,我来我来。四川仔跟他合作多年,知道每次在这个环节,他都会跟死者走一趟。魏一平常蔫头耷脑,葬礼上却是另外一个人。他对当地的规矩了如指掌,四川仔不如他,这也是他为何愿意跟魏一合伙的原因。相处久了,四川仔对魏一特定的走魂有了好奇,后面慢慢了解到,只有在死亡仪式上,魏一才有生存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让他陷入某种矛盾中。

那是一个很深的夜晚。四川仔还没认识塑胶花。他和魏一各自睡着一张木板床,半夜经常听到对方拍打蚊子的响声,偶尔会互相问一句,睡不着啊。另一方会答,天热。两个人便双双起来夹着小板凳到屋外看月亮。其实月亮没什么好看的,他们也不懂月亮有什么美。就是满月的时候能当手电筒而已。省电。

四川仔拿出过夜的馒头,问魏一吃不吃。魏一说过夜都馊了不吃,我们这从不吃过夜的东西,会坏肚子的。四川仔没两口就把娇小玲珑的馒头吃光了。打了个饱嗝说,没我们那的有嚼劲,我们那都不放糖。魏一说,不放糖怎么吃,没有味道。四川仔问,你吃过小麦吗?魏一说,小麦是什么?

这话题继续不下去。四川仔便说昨天那场葬礼,看到魏一准备盖棺时眼泪掉在那死去的脸庞上,问他怎么回事。魏一捏了捏发痒的鼻子,身子在月色下缩成一个圆锥体,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起我爸妈,我哥。他们吃蟾蜍肉中毒死了。吃了很多次,不知为何,那次没弄干净,死了。是我给他们钉的棺材板。

四川仔的烟瘾很重,他拿出烟,这时他抽的还都是几块钱一包的便宜货。问魏一要不要。魏一取出一根。两个人便在月色中抽起来。对面的树纹丝不动,没有风,热气从地面噌噌往上,将月亮包在一层白雾中。

魏一说,那时没东西吃,大家能抓到什么就吃什么。魏一的眼前出现那条江,江里有许多活鱼,他没有真正饿到连赶蚊子的力气都没有。这时的他,早已变得刻板,似乎是一个患有强直性脊柱炎的人。只有在梦中,他才会在那场死亡之前做一些故弄玄虚的梦中梦。

天空热得受不了,开始出汗,接着,越来越多,闪电雷声从远处彼此追逐而来。四川仔和魏一赶紧进屋去,各自重新上床,慢慢睡去,直到天亮……

弄好一切,送葬乐队到了,吹拉弹奏,原本单薄的感伤瞬间消弭。时辰到。魏一喊。魏一把扁担伸进绳子,他在前,四川仔在后,彼此默契心里数一二三,起。魏一刚跨出门槛,突然一个磕绊,棺材往左一倾,撞到墙角,李冬一惊,哀乐也突然停顿了下。还好魏一最后稳住身体,面不改色继续往前。

排成一行的队伍快夺了哀乐的风头,往村头的坟地走去,一路哭声震天。李冬的父亲真是有福,哭声把他生前的名气抬得更高。大概走了两公里远,送葬的队伍停下。生者只能送死者一程。魏一与四川仔抬着棺材到做好的墓坑,哀乐离他们越来越远,刚才跪着走的人也终于可以两条腿走路,不时还弯腰捶打膝盖,说腿都抽筋了,又聊起生活上的事来。魏一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他年纪大了,抬不动了,要是当时棺材掉了多不吉利。是李冬妻子的声音。接下来李冬的声音他已经听不到。

坟地里都是苦楝树和麻风树,都是带臭气的植物。魏一和四川仔把木棺抬到石棺里,魏一说,我爸妈都没石棺,木在土里容易烂。他用提前留在那里的铲子铲土,直到堆起一个小墓坑,点上三炷香,又在坟墓边移植了两株不死鸟,来年清明就可以看到成串泡沫一样的花,便和四川仔回到李冬的祖屋。

这时,塑胶花已经开始清理屋内的物品。魏一给参加葬礼的人用袖子蘸水清洗眼睛和手,然后跟李冬说,地上洒的米和零钱三天后再捡。四川仔去帮塑胶花了,死者生前的东西挺多,三个麻袋,够重的。魏一则和李冬计算着费用。李冬的妻子在一旁仔细地盯着白本上用水笔不断写出的账目,生怕算错了。账算好,李冬的妻子说,老鼠你给便宜点,你和李冬是兄弟。老鼠,老叔,塘镇话一说,两个音,天差地别。魏一没说话,李冬没说话,把钱数一遍,递给魏一。魏一接过数了数,一分不少,便从裤兜里取出一个小塑料袋,把钱装好,拉开松紧裤腰,把那扎钱装到暗兜里。李冬的妻子别过脸,和另外的人说起话。魏一、四川仔和塑胶花一人扛着一袋清出的遗物与弃掉的物品,走出正屋,穿过院子,又出了门楣屋,来到路上,李冬又追上来,特意叮嘱道,记得丢三岔路口。魏一说,放心吧。魏一知道,这肯定是李冬的妻子吩咐的。

他们上车,魏一使劲一蹬,车子咕噜往前走。一路驶出小森林,来到空旷的村路,两侧都是犁过的田,种了一些菜,给透明的天气涂了点小绿。

某年的年关,魏一去采买一些年货,师傅叫他买两根红糖块备着,再买一瓶泡好的海马酒,还有一个洗脸盆。他就是在买洗脸盆的日货店里遇到李冬的。李冬叫他大年初二来吃饭,家里来亲戚,备了几桌好酒席。新婚的来年,各种习俗总是很多的。李冬说得很诚恳,听语气,似乎有某种迟来的歉意。魏一心软,说,必到。

那天,魏一拎着一袋橘子,看到人们在大堂推杯换盏,李冬的父亲目光锐利,率先看到他,他读出驱逐的意味,步伐迟钝,最终没进去,而是往下走去,把那袋橘子扔在大街上。

魏一的车头随着他的回忆走偏,方向往右弯。四川仔与塑胶花说完话,见状喊道,扭回来。话一完,一个落差,车子翻到菜田里。

还好除了摔了一身泥,有一些擦破伤,三人都无大碍。魏一想起身,有些头晕,便继续躺着等那股劲过去。他说,那些东西要不扔这里吧。四川仔走过去问,头还晕吗?他说不晕了。四川仔扶起他。三个人齐力把车沿着斜坡推上去,四川仔又返回把死者的几袋东西放回车上,说,扔三岔路口。魏一说,前面就是。魏一缓缓地把车骑过去,三条小路,一条往镇区,一条往森林,一条往荒僻的村庄。四川仔把它们拿下,撕开袋子倒出来。塑胶花过去帮忙,她看到一面小圆镜,捡起来装到随身的包里。又朝坐在三轮车软垫上的魏一说,过来捡,有不少好东西。四川仔把一条九成新的背心收好,又拿起十来个晾衣架,说,我就拿这些了。魏一只是冷冷地看着。塑胶花翻出一张坏掉的黑白照,举起给魏一看,说,是你伙计和他老爹。魏一说,扔掉吧。四川仔和塑胶花知道他有心结。四川仔把捡来的东西一裹,上车。

他们如平常那般,把捡来的东西放到屋里,然后把钱分了三份。四川仔照例要上街吃一顿好的,必点一份黄骨鱼煲。塑胶花要去逛街。这时候,太阳即将落山,街上必定稀稀疏疏的,商铺也是门可罗雀,但钱装兜里压不住,要挥霍掉一些才能去掉邪气,得到快乐。

现在,只剩魏一独自一人。他把今天他俩捡来的东西装到麻布袋,拿去江边扔掉,回来,揭开锅,看到还有酸菜,他拿出来,也没热,吃着早上的稀饭,配两小块广合腐乳,也挺香。

魏一感到夜色的侵入,是眼睛在屋里摸索不到熟悉的物件之后。他也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悲从心来,似乎正在屋里凝望着他。他站起来,朝自己的床走去,外面是有一些麻溜的光芒的,只是他突然把眼睛闭住,怕那光把眼睛刺伤。他先是摸到墙,火山石头的墙面,里外都一样,一摸,似乎能被拉进万年以前,一个久远的能把人的想象烧光的世界,一个物质的世界。

他后退,往左边走,终于摸到蚊帐,他张嘴,露出坚硬的牙齿,朝松下来的蚊帐狠狠咬过去,仿佛一并连黑暗也咬住了。他一边咬一边哭,发出难听的嚎叫声。他撕扯着,四边的蚊帐棒不经拉,哐啷倒下,如天女散花,没砸到什么,屋子里本来就没什么贵重东西,木做的柜子,木做的桌椅,木做的碗橱……皮实肉厚,摔不破。

门被推开,塑胶花疾步走进来。魏一张开双眼,看到满脸厚重的蚊帐,将他的哭声藏得严实。他感觉到塑胶花就在旁边。她回来得真早。

塑胶花绕着还未盖棺的棺材洒米钱时,看到魏一的小举动,她暗暗踩了他一脚,却扑空,只踩到空空的鞋头。魏一总爱穿大两码的硬拖鞋。塑胶花站在他身后,说,有什么说出来,不要拿东西撒气。魏一哭得更猛,都要盖过不远处日夜施工的跨江大桥。他颤颤抖抖,松开手,对着蚊帐喊何岐。何岐轻抚他的后背,跟着他越来越矮的身子蹲在床角。她想,如果有一天,李冬做梦,梦到自己父亲的哭诉与告状,会不会相信,请道士开棺,花钱做法事……她又觉得,谁不都有许多难言之隐,谁不都有几分神秘呢。

好多年前,何岐刚来没多久。夫家的亲戚追过来,就在这路边扭着她,想把她拖走。围观的人没一个伸出援手,别人家的女人,谁都不想多管闲事惹一身臊。魏一恰好回来看到,立刻奔进屋拿着两把菜刀出来,一把是方形,一把半月形,勇者的气势把那两个男人吓走了。何岐想,现在是报答他好心的时候了……每个人的脆弱就像厨师砧板上的菜丝,切得整齐,有一种悲观的美艳。就这样活着吧。把彼此的人生翻到最后一页,虽然谁都看不到最后一页。

0 阅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