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本是一位孤弱的女子,因为无父无母,又无厚积的家财,在幼年时期便来到了尚有外婆健在的贾府。
剪纸林黛玉
林黛玉同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时,曾经感慨颇深地对湘云说过这几句话:“不但你我不能称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旅居客寄”四字,是对林黛玉寄人篱下生活最精确的概括。
在荣国府的生活,对心性高洁的林黛玉来说,是一场既万般无奈又万般辛酸的人生苦旅。从投靠的热望,到饱受人情冷暖的失望,再到完全幻灭的绝望,是这场并不短暂的人生苦旅的全过程。
我们知道,红楼十二钗是一群悲苦的众生,但是每个人的苦难历程却又完全不一样。林黛玉最大的痛苦,并不是木石前盟梦幻的破灭,而是极其冷酷的生存环境,以及无法被他人理解容纳的孤独。
如果没有贾宝玉这个知音,那么,林黛玉到底为谁而苦,为谁而活,就完全没有了生活的方向。
贾宝玉的存在,使林黛玉有了同道者,有了几乎一致的价值认同,贾宝玉是林黛玉在贾府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他们俩在偌大的荣国府里,却是一双被排斥遭打压的孤独者。因为孤独,便想出离;因为要出离孤独,便一心寻找出离的道路。
对于林黛玉而言,她的出路在哪里?什么地方才是她的身心所归?
这在《红楼梦》中是有迹可寻的。
《红楼梦》第一回就有明白的交待。绛珠仙草的身世来由,既是关于林黛玉从何处而来的交待,也是林黛玉向何处而去的暗示。
林黛玉的前世,是生长在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修成女体以后,才随着一干风流冤逆,同神瑛侍者一道下世为人。
她为的是用一生的眼泪,去偿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灌溉是因,还泪是果。因果相依,缺一则两者都不会存在。今生今世,若失去贾宝玉,无论他是身陷囹圄,还是与薛宝钗结成夫妻,则林黛玉会向何处去呢?
改琦绘灵石与绛珠仙草
续书写她是听闻钗嫁宝玉后深恨而逝,这个结局实际上是对黛玉形象的贬损。若按照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的诸多暗示,林黛玉该会在并不出家的情形之下,坚定地选择绝尘弃世这条道路,灭绝一切俗世凡人的烦恼心魔,以坚不可摧的意志和力量,努力使自己成为“无立足境”的无余涅槃者。
这样的推理并非无稽之谈,林黛玉曾经多次表露过如此的心迹。
第二十二回的故事,明面上写的是贾宝玉悟禅,而背面里却是写林黛玉的第一次禅悟。贾宝玉的禅偈末句是“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林黛玉的续偈是“无立足境,是方干净”。黛玉续偈的禅境,确实是超出了原偈更高的地步,是至清至净至坚至固的禅悟。宝玉的悟仅停留在“无证”上面,而且是到此已为止境的“立足境”。
可见宝玉悟的这个“空”,强调的是有所着落,因而终究没有达到无所挂碍的境地。黛玉的悟则较之进了一大步,她是强调彻底的“空”,就是所谓的空空如也。“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连修行的立脚之地都不存在了,就是完全“无我”地前行。
刘旦宅绘宝黛
即便如此,还仍然不能算终结,最终要连这个“无我”的状态也从你的心中抹干净。林黛玉既然已经达到了这一地步,那么,虚无缥缈的木石前盟,对她而言价值又当几何呢?
说到林黛玉对自己未来的预见,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葬花吟》,并且总是把这首经典的长诗说成是林黛玉的自谶诗。如蔡义江先生就曾说过:“《葬花吟》实际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诗谶。”(《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
确实那里面有一定成分的自谶因素,但我们若要深刻认识林黛玉的人生观,以及她对于生死的态度,就必定不可以以自谶一词将其囊括殆尽,而应当要进一步地去认识:黛玉的“自谶”,仅仅是悲观地自求一死吗?她这“民不畏死”的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除自谶说之外,还有所谓反抗说。如《红楼梦大辞典》解析说:“诗中以花比人,借花自喻,以哀婉凄恻、如泣如诉的笔致,抒发了林黛玉在当时所能感受到的一腔悲愤。集中表现了她在封建社会重重压迫之下,黛玉痛苦而忧伤的内心世界,以及她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却孤傲不屈的高洁品格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悲剧精神,也表现了她对理想、爱情、幸福、自由的热烈追求与向往,和对现实社会的冷酷的愤慨与抗议。”
这样的解读自然是不无道理的,然而这是林黛玉自身的想法吗?我们说她“愤慨抗议”,她在向谁抗议?她难道就这么愤愤不平地一直抗议下去,以至于悲愤而亡吗?
我觉得我们应当实事求是地,按照林黛玉所处的时代,以及她自身修为的实际情形,寻找出她恰切的心灵归宿之处,而不是以今人的目光,简简单单地用“抗议”的光环,往林黛玉及其用心血凝成的《葬花吟》上一扣就算定论的。
让我们再回到第二十二回的故事上,重温一遍她续贾宝玉的悟禅偈的句子。所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薛宝钗的注解说得很清楚,是对禅宗六祖慧能经典偈子的彻悟。这个悟是究竟圆满的,是无上正等正觉。由此可知,林黛玉是向佛的!而且她的目标,是要向无余涅槃的境地精进。
邮票《黛玉葬花》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再来讨论《葬花吟》,这首长歌表达了林黛玉何种思想感情?或者说诗的主旨是什么?
《葬花吟》通篇有六问,这六问都是来自林黛玉心底的发问,是她对生死问题的探讨。生与死是人生最大最重要的问题,对生死的看法,是一个人世界观价值观最真实的反映。那么,林黛玉的看法是什么呢?
首先,不可否认林黛玉的一问再问,以至于接连三问的“红消香断有谁怜”、“未卜侬身何日丧”、“他年葬侬知是谁”,实在是充满了凄寂殇逝的阴气,再加上末句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将全诗的悲恸情感推到了令人难以卒读的地步。
但是,这不是《葬花吟》的主旨。因为这首诗不仅仅表达主人公情感的悲凄,更有悲痛之后的深刻思考、在彻痛之中寻求到的心灵安慰。正是后者,才成就了《葬花吟》巨大的思想感染力和艺术魅力。
连环画《黛玉葬花》
林黛玉的心灵归宿是佛,是佛陀的说法,让她在凄寂无助的境况中,寻求到了寄籍灵魂的法喜之地。她在《葬花吟》中,非常明白地表达了对佛法三大根本教义的领悟:一是对无常的彻悟;二是对本净观的坚守;三是对净土观的修持。
无常是佛法的根本教义之一,强调的是宇宙人生的瞬息万变。既然我们所处的宇宙空间,一切都处在分分秒秒的变化无常当中,那么,我们对内外之相又为什么要为之心动而执着呢?因此,《葬花吟》中的这些句子,就不是近乎绝望的悲鸣,而是看破诸相后的心灵解脱: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林黛玉从自然世界中无情生命有生有死,且能死后重生的生长规律,联想到有情生命的生死循环,以及自身生命亦将消亡的结局。
桃李凋谢明年再发,是生命完成一个周期的轮回。比之于己,也许明年的闺中将会屋是人非,这和树上的花开花谢没有一丁点儿区别。花开花谢的具体时日虽是无常的,但鲜艳欲滴与枯萎凋零却是一体的。花有开就有谢,这又是恒长的。用恒常的心去看无常的物,一切就会显得超然物处。
即使明年身丧,或是他年归葬亦是有常中的事。从这里我们读到的,不是林黛玉对消亡的悲哀,而是她对生的彻悟,对死的豁达。
《葬花吟》所体现的佛陀教义之二,是对本净观的坚守。
戴敦邦绘黛玉
本净观是佛陀对众生自信力所作的开示。佛告诉众生,我们每一个人本来就具备了佛性,人人都可以成佛。六祖慧能有“四本一能”之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物!”
林黛玉说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这里的“本洁”,我们不能粗浅地认为是指自己洁净的女儿身,而是从根本上论说自己的如来本性。“质本洁来”即是“从来处来”的“空空如来”,“还洁去”则是“向去处去”的极乐世界。
本净观是佛陀对人性本质的确认,这个观点与人们常常的自诩清净有本质的区别。它不是对现象的肯定,而是对本性的彻悟,是对“浊世浊心”的反证。如果觉到了这一步,就能脱却了“迷”的桎梏。林黛玉说自己“质本洁”,正是她觉到了这一步。
所谓“还洁去”,是说她一直没有失去本心,依然本性清净。她的本性就是“觉明”。她“觉明”到什么程度了呢?她觉到了木石前盟的结局,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既然这个结局她早已觉知,那么对于她还有丝毫损折吗?
陆小曼绘林黛玉
《葬花吟》中的净土观,体现了林黛玉对佛土信仰的坚定修持。“净土”是净土宗信仰的核心所在。凡修净土宗者都会坚定地认为,有一个净土世界存在于三千大千世界当中。净土究竟在哪里?西方世界是何处?
《坛经》对此给予了明白确切的回答:“悟人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即佛土净。心地但无不善,西方此去不遥。”林黛玉是悟到了净土观的这一精髓的。
《葬花吟》中的这四句话,颇为令人费解:“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花魂鸟魂皆为无情众生,它们居然在深夜里于庭外生悲,显然是歌吟者借机觉悟,是悟者的机锋语。
花鸟之魂总是无法挽留,魂者,灵也。灵乃幻之谓,是一种若隐若现、似有实无的觉感,而“鸟自无言花自羞”。“无言”传达的是拈花一笑之意,千万句话尽在不言之中,说了反而是对真意的破坏。花因何“自羞”?羞的又是什么?
“闭月羞花”,大概是说花较之于美人,因自身美艳不足而羞于开放;“花应羞上老人头”,实际是对作美之人的嘲讽,但却说老人簪花使花也感到羞怯,这是暗讽花的傲慢。美丑非为性之本然,全是俗世中人的分别之心,而不是黛玉的本心。
黛玉的本心是“随花飞到天尽头”,因为那里有“一抔净土”,她要把自己的“风流”埋没在“净土”里面。“一抔净土掩风流”,是她自净其心,之于俗世社会,则体现为君子人格。因此,林黛玉在当时的社会,处处体现出与世俗的格格不入。林黛玉的心中始终留有一块净土,表明她对净土修持的坚定不移。
林黛玉自性清净,内心足够强大,而最知她懂她的人也只有贾宝玉。所以当宝玉第一时间在僻静的山坡处听到《葬花吟》时,便深切地体悟到黛玉的开化出脱之处,于是自白道:“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贾宝玉明白,《葬花吟》非出世之人是肯定作不出来的。
梅兰芳饰演黛玉葬花
退一步说,我们可以不把《葬花吟》当作林黛玉悟佛的禅偈去读,但是,我们却不能对脂砚斋的批评视而不见。曹雪芹紧接着对贾宝玉听了《葬花吟》之后的感悟,用两句话给予了深妙点拨:“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脂砚斋对这两句话批道:“二句作禅语参。”又批道:“一大篇《葬花吟》却如此收拾,真好机杼笔法,令人焉得不叫绝称奇。”
有人将曹雪芹两句诗中的“花影”“鸟声”,分别解释为“黛玉、宝钗、袭人的身影”和“黛玉吟颂《葬花吟》的声音”。这样解释,不仅完全不顾脂评提示,而且连曹雪芹描述的宝玉“逃大造,出尘网”的内心独白也抛弃不顾了。
而真实的情形是,贾宝玉已经被歌吟中的般若境界深深感染,自己也已经自然进入了参禅悟佛的情境之中。所谓“花影”“鸟声”,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是影子,是隔空远遁的缥缈之音。若有若无,似见非见。仅仅在而未必真在;说未离却无法捕捉。
年画宝玉与黛玉
那是一种境界,是宝玉聆诗而顿生的心灵感悟,是他在“逃大造,出尘网”。“大造”者,天地之造化也;“尘网”者,俗世之妄念也。所以脂砚斋极力称赞“真好机杼笔法,令人焉得不叫绝称奇”。你能说这是被局限了的钗黛之影和黛玉之声吗?
关于《葬花吟》的佛法意境,脂砚斋甲戍本的侧评和庚辰本的眉评,对其都有一条同样的批评说:“先生想身非宝玉,何得而下笔?即字字双圈,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噫嘻!客亦《石头记》化来之人!故掷笔以待。”
“玉兄的后文”是什么?不就是所谓的“逃大造,出尘网”吗?《石头记》凭何“化人”?不正是通篇渗透浸溢的佛言妙法吗?
有人说《红楼梦》是佛经,重点自然是落在该书宣扬万法皆空这一点上,尤其是《好了歌》,是对这一重点极其高度的概括。
然而,如果以佛经的眼光来审视《红楼梦》的话,那还必须要看到佛经对红楼梦中人的开示度化,这才是《红楼梦》佛学思想的闪光之处,是曹雪芹化佛陀思想为文学箴言的妙法所在。
我们可以用两句话把曹雪芹援佛入书的意图概括如下:凡是明白标榜的佛道信徒,无论出家在家的,统统都是伪道者,包括妙玉在内;与之相反的一些俗世凡人,恰恰是心中有佛的真的向佛者。所谓佛,按照释迦牟尼的说法,即是能降服其心,能令心有所住的凡人。若做到了这一点,便是由凡夫而修成佛果了。
说林黛玉能降伏其心,也许很多人会不同意,他们认为林黛玉最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即便如此,但我们却不能忽视最根本的一点:她的多愁善感,不是因为某种欲望无法实现而痛苦挣扎,而是在自己的心念中不断地消除欲望,以至于逐渐迈向无所欲望的空相境地。
孙温绘贾宝玉初会林黛玉
毋庸讳言,木石前盟确实困扰过她,贾宝玉的一句“你放心”,也曾让她激动得“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得恳切”。
尽管如此,但她却能够自我摆脱那个心魔的纠缠。当宝玉失觉心迷,要将那句“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的话告诉她时,她却推开宝玉,扔下一句话:“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她内心的平静来之于自性的清净。
林黛玉从来没有产生过出家修行的念头,而且对那些所谓的出家修行者总是近而远之,不愿接近他们,似乎从他们身上觉出了一般伪道的气息来。
她在拢翠庵,尽管妙玉用近乎稀世珍宝类的茶具为她斟茶,饮的又是妙玉用精心收集的天地清露烹煮的上茶,但是她连多坐一刻的耐心都没有,要迅速离开这块以净土为标榜的俗地。她没有品出妙玉融梅花积雪之水烹茶的滋味,被妙玉讥为“大俗人”,说明她与精致生活的妙玉不是一路人。
赵国经、王美芳绘妙玉
即使对惜春,也没有过多少接近。她对于《大观园图》的淡漠,几乎达到了绝妙的地步。
所谓《携蝗大嚼图》,不只是表现对刘姥姥的嘲讽,而且更表现了她对于那张贵胄风华图轴的漠视。贵族地位,富贵享乐,这些东西在林黛玉的心目中,与野老村妇、贫穷下贱,没有什么区别,她已经没有了分别心。
无分别心就是众生平等。林黛玉让惜春把刘姥姥画进《大观园图》,是她平等心的显现,尽管她是用戏谑的口吻说出来的。佛法在乎的是人的起心动念,一刹那之间的念头,其实就是人自性的光芒。
林黛玉的心是一片沉寂的湖,上面没有涟漪,底下也没有潜流。前八十回中,贾府人最末的一个中秋之夜,大家都散尽了,唯有史湘云和林黛玉似有情怀未遣,于是一起来到凹晶馆赏月联句。
也是老天相助,虽然夜已过半,居然还有一只仙鹤,影影绰绰从荷塘的暗影中掠过。史湘云得此神助,于是吟出了“寒塘渡鹤影”的奇妙出句。而林黛玉并未搜索枯肠,竟平静自然地对出了“冷月葬诗魂”的天合对句。这不是她文学天才的造就,而是她本心的观照。若没有一颗万般寂灭的心,无论怎样是吟不出此等境界的警句的。
“寒塘渡鹤影”,这个境界确实足够清奇冷肃,但这仅仅是摩画了一个具体的情境,并未能使人聆之而得离尘的洗礼。“冷月葬诗魂”,却是将境界提到了无上的地步。
她在湘云出句阴冷森寂的氛围里,把目光投向浩淼的天宇,令诗魂在冷月中寂灭,意在使凡夫的种种尘杂心,在自性具足的境界里灭息殆尽。——林黛玉的对句是禅境的显现。
月在佛法的教义中,是虚空洁净圆明澄澈的象征,代表的是究竟圆满的智慧。“诗魂”是色、识二蕴的尘垢之体,让“诗魂”的尘垢在“冷月”的自性中归“葬”,即是“照见五蕴皆空”,临近行深般若的状态了。
《法华经》
月寓禅意是佛的正见。《法华经》有云:“一月普观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一轮明月普照天下江河湖海,一切江河湖海中都见到一轮明月,而万千明月实际上都由天上一轮明月总摄。自性虽存在于天下众生之中,而天下众生之自性,亦仅只在一而已。
《楞严经》中有著名的以手指月的佛教公案。月是佛陀用来宣说法理的一个方便借体,是借其圆满、借其明亮、借其清净而喻自性的本体。如果只记住佛法的语言理论,而不能悟透真如本性,那就如同用手去指向月亮时,只看见手指,却没有看见月亮一样。
林黛玉借天上一轮明月,道心中真如宝藏。俗世中的一切名利财色,皆被真如自性覆盖。一个“葬”字,直指万般烦恼,葬掉“诗魂”,即是般若开启。这比《葬花吟》又提升了一个更高的层级,是林黛玉心性的本真观照。
如果按照上述观点,去解析林黛玉的心性实际的话,那么,循此路径则有助于我们解决红学论争的两大问题:
刘旦宅绘黛玉、湘云联诗
一是林黛玉之死,到底是因钗嫁宝玉之后自己憾恨病逝,还是在贾府败落宝玉落难之后,她依然作出的绝尘弃世之举?
二是林黛玉到底是真正意义上的内心强大者,还是悲凄无度,内心脆弱的极端悲观主义者?
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黛玉沉湖说,虽然是研究家的个人设想,但总比续书的处理,使人相对容易接受一些,因为它基本符合前八十回中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
黛玉焚稿的情节,尽管是八十回后的故事,却一直是人们普遍推崇的经典镜头,因为它完全符合内心强大的林黛玉。焚稿不仅是对过往生活的断绝,更是对俗念的斩断,是无明的息灭,是“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湛然呈现!然而,续书将这一壮举的发生归因于钗嫁宝玉,这就使黛玉内心的金刚之力被削去一大半了。
问题讨论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难道林黛玉就没有动过凡心吗?从实际的情形来看,林黛玉不仅动过凡心,而且有时候还重得很,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凡人。
她读过《西厢记》,听过《牡丹亭》曲,这些书曾经使她一时心旌摇荡,甚至面对流水落花有过并不轻松的惜春负担。及至在以后与宝玉的相处当中,也没能将这样的凡心彻底断绝,这是林黛玉短暂青春生活的真实存在。
但是,这不能算是她青春生活的全部历史,因为即使在木石前盟绽放炫目光彩的时刻,她的心依然十分平静。她的题帕诗,是在宝黛二人最知心最是两情相悦的时间里写下的,可是她在开头却这样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一连两个“空”字,就是圣意对凡心的开化,是林黛玉不断浇灭欲望之火的心性本能。“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她不仅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而且连宝玉的未来也预见到了。
《红楼梦故事精讲》
林黛玉从来没有陷入过情欲的泥淖,在木石前盟面前,她始终保持着一颗清醒的头脑。她总是不断地消除欲念,让自己在心性修为的过程中,经受着灭绝欲望的痛苦。因而林黛玉的精神世界,始终处在苦行的炙烤中。
我们读《葬花吟》时,也许会从心底发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更让人的心为之喋血的呢?——梦幻的破灭是一种痛苦,而要让梦幻之心生生歇灭,那更是令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所以,我们必须承认,林黛玉确实是一位内心强大的乐观主义者。言及于此,我忽然想起了陈晓旭。那个被称作经典“林黛玉”的陈晓旭,为什么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毅然皈依佛门呢?——陈晓旭是最能识得林黛玉心性的第一慧人!
2024.6.8于觉迟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