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小某书上看到一个帖子「世界上再也不会发行的签证」，让我非常感慨，那个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如我所料，在2023年9月，亡国了。自1991年宣布独立，到现在为止30余年，「纳卡」从来没有被国际承认，最终的命运就和她的国旗一样悲伤。

纳卡国旗

纳卡的国旗与亚美尼亚的相似，但在右侧增加了数条白色条纹，象征着纳卡与亚美尼亚的分离，以及它最终与祖国合并的愿望。没想到，这一分离，竟成了永别。

摄于亚美尼亚

我去过亚美尼亚，如此悲怆的结局，一点都不让我意外。亚美尼亚有今天，只能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于个人是这样，对于一个国家，也是这样。如果亚美尼亚不改变以往的作风，离亡国也只剩一步之遥。

亚美尼亚

亚美尼亚这个名字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居然是在一本介绍耶路撒冷的书中。耶路撒冷是世界3大宗教的圣城，根据族群的不同，圣城耶路撒冷被分为4个区，分别是：犹太区、基督徒区、慕斯林区——这3个区我即便不看书，也能猜到，唯独第4个，让我非常意外，居然是亚美尼亚区！

为何一个不起眼的族群，在圣城耶路撒冷，四分天下有其一？让我非常好奇。深入探究才发现，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居然就是亚美尼亚，对，你没看错，第一个基督教国家，居然不在欧洲，而是在亚洲。既然信仰基督教，耶路撒冷当然也是亚美尼亚人的圣城。基督教在公元451年的大公会议上，将基督「二性论」定为正统，也就是说，基督既是人又是神，唯独亚美尼亚人固执地坚持，基督只是神，而不是人。

当时全世界数亿基督徒都思想统一，唯独这孤零零的几百万人，自顾自地放声高唱：我们不一样！唱完之后，台下没有掌声，只有一片白眼。

亚美尼亚的另类，不仅表现在宗教上，还表现在语言上。亚美尼亚语属于印欧语系的一支，但它没有任何近似语言，孤零零自成一派。虽然亚美尼亚这个民族，在过往的千年飘零中，命途多舛，国运衰败，人口一度只剩下区区百万。但却依然坚持使用自己独特的文字。亚美尼亚语有多达38个字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感受一下：

ԱԲԳԴԵԶԷԸԹԺԻԼԽԾԿՀՁՂՃՄՅՆՇՈՉՊՋՌՍՎՏՐՑՒՓՔՕՖաբգդեզէըթժիլխծկհձղճմյնշոչպջռսվտրցւփքօֆև

倔强的人和倔犟的国家一样，要么很成功，要么很失败。同样是小国，新加坡的求生欲望就远超过亚美尼亚，虽然新加坡超过90%的人口是华人，但建国之初，李光耀决定独尊英文，原因很简单，当时中国很落后，讲中文没用，最有钱的国家都说英语，说英语才能更好的生存。以至于现在的新加坡年轻人，第一语言就是英语，能说好母语中文的人寥寥无几。而当中国崛起之后，李光耀又大声疾呼，要复兴新加坡的中文教育。

相比倔强的亚美尼亚，我更欣赏灵活务实的新加坡，作为小国，不能意气用事，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生存才是头等大事。花费教育资源去维护民族传统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先好好地活下去。二战之后，从第三世界跻身发达国家的例子寥寥无几，新加坡是其中之一。相比之下，亚美尼亚，显然混得不太好。人均GDP还不到新加坡的十分之一。在世界舞台上，几乎没有存在感。

如果要我用一个字来形容今天的亚美尼亚，那就是“惨”！

如今的亚美尼亚，人均GDP只有3千多美元，全世界排名第109，大约只有中国的30%。英文里一般用white people称呼白人，其实正式名称是——Caucasian（高加索人），也可以理解为：白人是俗称，高加索人则是学名，两者意思一样。

亚美尼亚正是最地道的高加索国家，这里正是白人的“发源地”，人口几乎全是白人。在所有白人国家中，亚美尼亚第3穷，仅仅比乌克兰和摩尔多瓦略富裕一点点。还不算最穷，一般一般，世界第三！经济萧条的必然结果就是人口外移，聪明的年轻人都往欧洲跑，2016年1月1日，该国人口自70年代以来首次下降至300万以下。

根据我的经验，亚美尼亚应该是对中国人最友好的白人国家，丝毫没有白人那种骨子里的傲气。同样是经济一团糟的邻国——格鲁吉亚，对中国人的态度，就要冷淡很多。

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在我住的宾馆大堂里，有一个发传单的女大学生。我穿鞋一米八，穿高跟鞋的她几乎和我一样高。不夸张地说，胸部以下几乎全是腿。她高挑却不高傲，为人非常随和，甚至有点腼腆，我们举起相机，她就摆好pose给你拍，让你拍到饱为止。

在场的中国人都夸她漂亮，没想到，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鼻子太大了，如果有钱，就去做一个缩鼻手术。”中国人花钱隆鼻，亚美尼亚人花钱缩鼻，造物主就是这么喜欢和人类开玩笑。

相比热情的埃里温女人，当地男人就比较腼腆，不会拒绝拍照，但一般不直视镜头，更不会在镜头面前摆pose。这里说点题外话，中国找不到对象的单身男，千万别放弃希望，在遥远的亚美尼亚，很多美女非常喜欢中国人。找一个模特身材的老婆，生一个漂亮的混血儿，草根逆袭的神话，不只是乌克兰才有，亚美尼亚，也是中国男人见证奇迹的地方。

首都埃里温，是举全国之力建设的城市，一派欧陆风格，埃里温的规划很有特色，圆形的市区，中轴线上依次分布着共和国广场、国家博物馆、购物步行街、国家歌剧院、自由广场、大型的纪念建筑cascade等。但出了首都，整个国家似乎就是一个落后的大农村，好山好水好贫穷，基础建设非常差。

沿途所见，工厂稀少，路上也几乎看不到集装箱卡车，物流活跃度很低，也说明经济真的不景气。工地的机械化程度也很低，小独轮车是最常见的运输工具，现代化程度相当于30年前的浙江省。工地上的劳动者，无论男女，各个膀阔腰圆。

路上最常见的车就是前苏联的老爷车——拉达。

在亚美尼亚拥有轿车的家庭都算有钱人，条件一般的就开旧款拉达，条件好的，就开新款拉达，看上去轮毂、车漆，都比较鲜亮，驾驶员衣着体面，身材匀称。

穷国特有的卖油方式：大的每瓶2升，小的每瓶1升，方便交易，总价也不高。

其实，亚美尼亚曾经是中东大国，与以色列悠久的历史相比，亚美尼亚也不逊色。公元前500年，曾建立起统一的亚美尼亚王国，其疆域囊括高加索地区和当今土耳其东部的广大区域。鼎盛时期，国土面积相当于4个浙江省 。但后来屡遭强大异族入侵，波斯人、罗马人、马其顿人、蒙古人、阿拉伯人和奥斯曼土耳其人先后统治了这片土地，昔日的王国疆域，也在不断的抵抗外族斗争中大幅度缩水，独立时，仅仅剩下了当初的7.1％，相当于0.29个浙江省。

地图白色表示慕斯林人口比例最低，如今的亚美尼亚，面积只有2.98万平方公里，比台湾岛还小。人口只有327万，相当于台湾岛的七分之一。从地图上来看，它夹在一群慕斯林国家中间，犹如羊入狼群。

亚美尼亚历史上的文明中心地带，如今却不属于亚美尼亚，而属于土耳其。那里有着亚美尼亚古都阿尼（Ani）、民族圣山亚拉腊山、亚拉腊平原和凡湖盆地。失去了西亚美尼亚，对于亚美尼亚人来说，几乎已经亡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战是亚美尼亚人收复西亚美尼亚的大好良机。在高加索战线上，俄军取得了节节胜利，几乎解放了西亚美尼亚全境。当地的亚美尼亚人对于俄军也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按照沙俄的计划，战后西亚美尼亚地区将被吞并，亚美尼亚地区将在同属基督教的俄罗斯的统治下。亚美尼亚人一心希望俄罗斯帮助他们复国成功，其实，俄罗斯的算盘是，吞并亚美尼亚。

然而这一切，对于当时亚美尼亚的宗主国——土耳其来说，这就是分裂祖国的狼子野心。随着俄国革命的爆发，列宁让前线的俄军复员回家，高加索前线的俄军大量撤离，土耳其轻易地收复所有失地。

在奥斯曼土耳其境内，亚美尼亚人本来就是属于二等公民。他们的待遇甚至远不如境内的库尔德人，原因很简单，在奥斯曼帝国，亚美尼亚人不只是少数民族，还是异教徒。历史上奥斯曼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的种族压迫早已有之，零星的仇杀也屡见不鲜，但远没有恶劣到“种族灭绝”的程度。亚美尼亚人和俄罗斯人眉来眼去的复国美梦，正是种族压迫升级到种族灭绝的导火索！

土耳其认为亚美尼亚人吃里扒外、分裂祖国，如果不处理亚美尼亚人，其他民族有样学样，国家会四分五裂，还谈什么维护统一？所以，土耳其人决定，清理门户。但在一战那种暴戾的氛围中，这种清理门户的行为，很快就演变成一种“种族灭绝大屠杀”。

奥斯曼土耳其于1915年至1917年间，对其境内亚美尼亚人进行的种族屠杀。其受害者数量达到150万之众。当时土耳其境内所有亚美尼亚人口最多也就250万人，相当于60%的亚美尼亚人惨遭种族清洗。二战时期，纳粹德国对近600万犹太人进行的种族灭绝行动，当时欧洲共有近900万犹太人，差不多也是60%犹太人被杀害。人类历史被定义为种族大屠杀的只有三次，分别是，犹太人大屠杀、亚美尼亚大屠杀、和卢旺达大屠杀。

若干年后，我有机会亲自来到这个悲怆的国度。在世界最大旅行网tripadvisor上，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排名第一的「景点」，居然就是种族大屠杀博物馆，这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何其不幸。

博物馆旁边有一个近 46 米高的纪念碑，随着高度上升，石碑逐渐变细，直到最顶端汇聚成一个尖点和一条裂缝，象征着亚美尼亚西部和东部的分裂。

纪念馆规模不大，展览内容则涵盖广泛，包括种族灭绝前奥斯曼帝国内亚美尼亚人状况，种族灭绝行动本身，当时世界各国反应，及种族灭绝对后来历史的影响。

博物馆里所有的展品和照片，都脸谱化描述了土耳其人邪恶的嘴脸。

在加入苏联后，原本属亚美尼亚管辖的纳卡地区，在1923年7月7日，被莫斯科划给阿塞拜疆。至于理由，大家心知肚明，斯大林就是担心，亚美尼亚的复国主义幽灵死灰复燃，所以尽可能把亚美尼亚拆解开，缩小规模，降低实力。这是苏联统治加盟共和国，常用的“搅屎棍”大法。掺沙子、扔石头、挖墙脚，让小国之间发生矛盾，最后都有求于莫斯科，再三推脱之后，莫斯科出面调停，从中渔利。以前斯大林是这么干的，现在putin萧规曹随。

苏联解体后，莫斯科拉偏架，1994年，亚美尼亚不仅夺回了纳卡地区，还有7个周边地区的控制权。「纳卡」的主体民族虽然是亚米尼亚，但根据国际法，「纳卡」属于阿塞拜疆，世界上也没有国家承认这个国中之国。

这一战，阿塞拜疆可谓丧权辱国，于是卧薪尝胆，在2020卷土重来，用新形态的无人机战争，把亚美尼亚地面部队打得稀巴烂。2020年11月10日，阿塞拜疆、亚美尼亚、俄罗斯等三方签署协议停火协议，亚美尼亚“割地、投降”，我那时候就说，「纳卡」距离亡国，仅一步之遥。

2023年9月19日，大毛陈兵乌克兰，分身乏术，阿塞拜疆军队抓住战机，第一波就投入主力，出兵纳卡。最后，在俄罗斯的「斡旋」下，亚美尼亚驻纳卡的武装力量被迫交出所有武器、解散、撤出纳卡。

纳卡，正式亡国。

《亡征》中说：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 可亡也。这真是莫大的讽刺，韩非子在2千多年前，居然就完美预言了亚美尼亚的各种作死行为：国力孱弱，却自以为是；投靠俄罗斯，却与米国眉来眼去；结仇土耳其，却死磕阿塞拜疆；与周边格格不入，却自命清高。

割地、投降，服软，认怂，很可能是亚美尼亚，在过去几百年来做的唯一一件对的事……失去纳卡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如果再有任何闪失，土耳其和阿塞拜疆，一定会毫不犹豫撕碎亚美尼亚，在未来几年里，这样的机会只要有一次，亚美尼亚就会万劫不复。几百万人的小国，几个月的低强度战争，就可以打光所有的青壮年。

虽然这个国家一片绝望，但绝望中也还残存一丝希望。上次我在亚美尼亚旅行，在一个公路休息处遇到一群亚美尼亚大学生，他们正在前往实习的路上，各个热情奔放，笑容灿烂，在他们脸上，丝毫看不到，亚美尼亚的千年悲情。和格鲁吉亚人不同，亚美尼亚的年轻人，乐观开朗，充满活力。

新一代的亚美尼亚人，和老一辈不同，他们不是执迷不悟而又不切实际的民族主义者，他们更加务实，他们不会用自己一辈子的前途和幸福，来陪葬虚无缥缈的宏大叙事。为了复国，为了摆脱异族统治，亚美尼亚人奋斗了上千年，结果是一事无成，撞得头破血流，从文明古国，沦为不起眼的第三世界穷国。还是那句话，并不是每个国家，都值得人民去牺牲一切！

对亚美尼亚的年轻人来说，最大的梦想就是学好本领，增长见识，这也是最现实的出路。对于亚美尼亚这种弱国，短期内，人才流失不一定是好事，但长远来说，也是唯一的希望。毕竟，只有年轻人成功了，才有能力回报祖国，亚美尼亚才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