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一位年轻人，叫张平直，不爱功名利禄，只爱山水自然，是个志向高洁的有德之士，他仰慕东晋时期的陶渊明，并以陶渊明为榜样。不过，也因为太高洁，以至于他不乐意居住在繁华人间。

很快，张平直做出了决定，他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到庐山稍微深处，弄了些枯树茅草，简单盖了个草房子，从此就住在那里。

在茅草屋里，张平直终于能做回自己了。他或是唱歌，或是长啸，或是弹琴，或是吟诗，或是与鸟兽对话，或是与鱼鸟歌舞，十分快活。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号，叫做“逍遥居士”。

因为所处位置靠近深山，所以很少有人到，更没有那些追名逐利者来叨扰，张平直觉得，自己过得很惬意。

这一天，张平直起来后，打算大声念会儿诗歌。忽然，有人造访，自称是嘉林居士卢甲。张平直一边开门，一边纳闷：这人是谁？我并不认识啊！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开了门后，张平直看到了卢甲。卢甲身高八尺五寸还多，头戴乌角巾，身穿玄色服，眼睛很圆腰围很粗。看他穿着，张平直猜测，此人应该是个隐士。因为只有隐士高人，才会头戴乌角巾。

卢甲看到张平直后，略微施礼，看起来不卑不亢。张平直还礼后，邀请他进屋，两人坐在榻上，面对面聊天。

卢甲说道：“我卢甲，是室外之人，世代都是靠占卜算卦为生。机缘巧合，我来到了这里，已经十年了。我听说先生高义，早就想和先生皆为刎颈之交了，这是我诚心之意，绝非一时的念头。所以，我才冒着攀高枝的嫌疑，来拜访先生。”

张平直也很直接，说道：“我从人间逃离到这里，春天耕种，秋天收获，足以够我糊口；夏天中麻，冬天做衣，足以够我避寒。我早就超脱于俗世之外，不理会红尘的俗物。我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有高人来我这个草庐中，实在是蓬荜生辉。”

听说卢甲擅长算卦占卜，于是张平直就和他聊《周易》。

卢甲果然很有研究，他推命理，考深意，分析着各种卦辞的意思，又说了许多卦象的深刻含义，事物的变化运行道理，他也说得很清楚。他不必借助浑天仪、土圭一类的仪器，也能知道日月星辰的运行与规律；他说起黄帝、老子、庄子，也是深入其中，尽得其奥妙。

张平直听了后，非常震撼，又觉得自己所学太少，有些惭愧。

过了一会儿，张平直说道：“我张平直，是个山中野人，听到高人的高论，真是令我大受震撼，对我也很有启发。高人您的学问，实在是高深莫测。以后，我还得多学习啊！”

“其实，我所知道的这些，都不是学来的，而是孟子说的良知、良能。因为性子里带有热爱，或者说本质，天赋，所以我不学习也能知道，不思考也能精通，因此，我才会成为万物之灵。”

听到卢甲说“我才会成为万物之灵”，张平直有些奇怪，但他没想太多。

张平直又问：“如今朝廷广开言路，增加了许多取士的通道，尤其是不拘一格录取人才，凡是有些小本事的人，都可以做官，如果精通一门学问，那就更可以平步青云了。可以说，人人都能做官了。您博闻远见，为何在此韬光养晦，不肯去入仕途呢？”

卢甲笑着说：“以前我住在北方时，曾经跟人学过服气长寿的方法，炼成了之后，我就想着多活几年，为皇帝陛下效力。然而，我却碰到了灾难。当时，各地官员都在进献大……大……，我怕丢了性命，就窜逃到了民间，潜伏在老人的床下，这才得以脱险。其实，我也想着去做些事，只是皇帝手下的那些大臣令我害怕啊。”

“进献大……大什么？”张平直问道。

“大龟。实不相瞒，我是龟，以前是灵兽，现在是龟仙了。”卢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张平直倒也不怕，这才明白，怪不得他刚才说“我才会成为万物之灵”。张平直以为他说自己是人，叫做万物之灵；其实他说的是龟，因为龟是四灵兽之一。

想到这里，张平直忽然知道了，难怪卢甲号称嘉林居士。因为在《史记》中，就有说过，曾有乌龟住在嘉林中。（出自《史记·龟策列传》）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卢甲说自己家族都擅长占卜了，因为龟甲就常用来占卜。

“所以，我很害怕在朝廷做事，会被那些大臣陷害。万一他们说我是灵兽，又曾服气，活了一千多年，让皇帝陛下吃了我，我岂不是会丢性命吗？如今朝廷里，就有像卫子（传说中宋元王的大臣，劝宋元王杀了大龟，用龟甲占卜）那样的人，为了巴结皇帝，让各地进献乌龟，真是该杀！”

卢甲说着，很是愤怒。

他又接着说：“以前我读庄子，看到‘曳尾于涂中之说’（出自《庄子·秋水》），说楚国的神龟，不愿意死后被人当成神供奉，而宁愿活在水池里，快乐地摇尾巴，非常赞同。因此，我就不想着去做官了。这一点，咱们俩其实一样啊，对不对？”

张平直一想，确实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是，他又问：“那么，您想做什么呢？”

“我现在想，不如到大江之上的渔民之家，只要我到了他家，就可以让他大富，只是人性贪婪啊，我真担心他会忘恩负义（这是个典故。《史记》记载，有人得到大龟，大龟说能让他富贵，但别人却说大龟说话不祥，让他杀了大龟，结果那人真的杀了大龟。）。我还曾做过神奇的药，不管身上多严重的伤，只要用了我的药，都能恢复正常。只是，如此卖药赚钱，又很辛苦。近来，我又想浪迹江湖了，这样不累，还能游山玩水，以终天年，倒也不错。”

张平直说：“你的本事很厉害，能知道吉凶祸福，就算在人间游荡，应该也足以保全自身了吧，为何却着急避世呢？”

“你可能不知道，凡是占卜算命的人，都只能算别人的命运前途，而不能算自己的。算人不算己，就是指占卜者。我也是占卜者，所以不能算自己的命运。老天爷就是这么公平，给了我们看别人命运的机会，就不让我们看自己的。即便是占卜者之间，也不能互相看。因此，我才想着隐居。”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后，卢甲要告辞了。

临别之时，卢甲又说：“今日很有幸，能和先生见面畅聊。你能理解我，我很高兴，所以一定会报答你。将来你要是晋人毛公那样的危险（晋人毛宝是军人，他曾养大乌龟并放生。后来，城破之后，军民逃难到江水中，毛宝落水不沉，一看是之前放生的白龟驮着他），我一定会报答你。”

张平直不懂，只是谢了卢甲。

卢甲起身，张平直送他，到了溪边。卢甲忽然不走了，说：“我要从水路走了，看了我的真面目，可别笑话我。”

说完后，卢甲忽然翻身入水，化为大白龟。这大白龟足足有几丈长，龟甲很阔，能并排站着五六个人。大白龟浮在水面上，频频回头看着张平直，而后便潜入水下不见了。

几年之后，张平直要去南方办事，他乘船从水路走。

起初，风平浪静，一切顺利。然而几天之后，江面上开始起风了，而且风越来越大。那船很大，上面坐着十来个人。即便如此，小船也像叶子一样，在波浪中颠簸，随时可能翻船。张平直很害怕，却没有办法，只能祈祷。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一个大浪打来，那小船顿时翻了，众人都落在了水里。其余人都被大浪冲散了，有些人抱着包裹，有些人在水里上下，还有人拿到了木板漂着。张平直不会游泳，落水后不断喝水，眼看就要死了。

就在这时候，张平直感觉脚下坚硬，他以为是石头，求生欲让他赶紧踩了上去。

慢慢地，脚下的石头好像升起来了，张平直猛然觉得，自己已经平稳了，他漏出了头在水面上，不用再呛水了，同时脚下平稳地上升。等定了心神后，张平直才发现，水中的石头，居然是大白龟的龟壳。

“怎么样，先生，我说我会报答你，我没食言吧？”前面一个乌龟的脑袋从水里出来，转头后对张平直说。

“是你，卢甲！真没想到，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谢，小子有机会再报答你吧。”张平直跪在龟甲上磕头。

“那倒不用，先救了大家伙再说。”大白龟说着，几次沉浮，飞速前进，终于把落水的人都救了上来。就连落水的行李，大白龟也捞了上来。

众人上岸后，谢了大白龟，在一边惊魂未定。

“我算出来你在此地有难，因此特来救援。人心叵测，只怕我救了那些人，他们反而会来害我，又或者把我说成祥瑞、灵兽，献给皇帝，这样我就危险了。我要告辞了，我不会再来这里。”

大白龟对张平直小声说完后，沉入水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