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晨枫老苑
作者:晨枫
老实说,特朗普vs哈里斯的辩论值得关注,但结局既不意外,也不重要。
美国选民早就一分为三:特朗普铁粉(不是共和党铁粉,注意区分),民主党铁粉(不是哈里斯铁粉,注意区分),摇摆派。辩论不改变前两部分的投票意向,两人都在争取摇摆票。
曾经有一个时候,辩论对摇摆票的走向有很大作用,现在不了,那个时代过去了。
2024年的大选可能是历史上最奇怪的。太多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说明的只能是美国政治走入深度困境。
特朗普根本不应该有资格再次竞选。传统上,两党都是同样原则:你当过总统了,下一次给别人一个机会。实际上,参加过总统大选后就基本上没有再次竞选的机会,记忆中只有尼克松打破这个惯例,在1960年与肯尼迪竞选失败后,在1968年与汉弗莱竞选成功,当上第37届美国总统。但特朗普在2016年“意外”当上总统后,2020年“意外”落选,然后在2024年“意外”再次竞选。
不管是2016年还是2024年,共和党不是没人与特朗普竞争,但在这一连串“意外”中纷纷败阵,只能说明这“意外”实在不是意外,而是代表了深层的社会潮流。
这社会潮流就是“乡下人”,具体请看万斯的《乡下人的悲歌》。
都知道美国政治近些年越来越极端化。谁都不喜欢极端化,但越来越多的人极端化,说明的是中庸路线越来越解决不了问题,越来越不得人心。
中庸简单理解就是折衷。只要有可能,最后利大于弊,人们一般是愿意折衷的。但要是折衷的结果弊大于利,就折衷不下去了。中庸不行了,问题依然存在,解决的路子要么向左,要么向右。从折衷略微偏左偏右都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是转向另一侧,还是转向同侧的更深方向,这就是极端化的起点。几番震荡下来,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人们从解决问题转向解决对方,极端化就走向极端了。这就是美国政治的现状。
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国家,美国也自诩中产阶级国家。但贫富分化导致中产阶级萎缩,少部分中产阶级上升到有产阶级,大部分中产阶级跌落到无产阶级。最重要的是,中产阶级作为上升通道的作用极大弱化了。上升通道意味着希望,失去希望的社会必然是动荡的社会。
《乡下人的悲歌》非常值得一读。这不仅是“乡下人”现状的全景描画,更有意义的是对“乡下人”心态和心路历程的描画。最重要的是,在美国,“乡下人”走出阿帕拉契亚山区,走出“铁锈州”,“新乡下人”在大中城市安营扎寨了。他们甚至与传统“乡下人”的低教育、重宗教不同,但在丧失希望和不思进取上有极大共鸣。当抗议性躺平变成习惯性躺平的时候,“乡下人”不再只是现象,而是形成了阶级。
美国的政治分野不再是民主党vs共和党,而是既得利益的精英阶级vs绝望同时躺平的“乡下人”阶级。
特朗普是个政治奇才。他有出色的直觉和行动力,但又自以为是、不求甚解。他摸到“乡下人”的脉搏或许是巧合,但在意外中成为“乡下人”的代言人。这才是他的政治力量之所在。
必须说,他“听到”了“乡下人”的呼声,但他的“蒙古大夫”药方并不解决“乡下人”的困境。其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他的想当然最后引向哪里,他是“干起来再说”的人,不是“想好了再干”的人。在他的心目里,干砸了也不过是破产重组的事,他又不是没有破过产。至于国家民族破产是什么后果,这不是他担心的问题。
但“乡下人”只要有人听到就欣喜万分了。他的直言不讳也深得“乡下人”的欢心,他们要听大实话,玄玄乎乎的故作高深太隔膜,也太不可信。
哈里斯在辩论中,反复就《2025计划》捶打特朗普,而特朗普一再否认与此有关。难说特朗普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但《2025计划》是共和党建制派的黄粱美梦,有前特朗普团队高官参与也不改变这一事实。
事实上,在特朗普第一任期里,共和党建制派试图“劫持”特朗普vs特朗普试图“劫持”共和党始终在进行中,特朗普反复抱怨“深层政府”说的就是这事。所以前特朗普高官参与《2025计划》还真是不代表特朗普赞同,特朗普一句“我把他们都开了”也并非虚言。
但特朗普的人格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他易怒,易冲动,爱说大话,爱说谎话。他曾经被认为是非常难缠的辩论对手,其实是因为他的不按常理出牌,使得期望按常理出牌的对手乱了手脚。
但要是莽撞和冲动就能得到胜利的话,也就没有兵书、兵学的事了。只要预料到对手的莽撞和冲动,以不变应万变,不跟着对手的路子走,针对对手的痛点、软档扎刀子,不难在稳住阵脚中反击取胜。哈里斯本来就是检察官出身,对于辩论技巧不陌生。民主党内也早对特朗普的人格缺陷深有研究。在战术上打乱莽撞的特朗普不难,让他出洋相也不难,但这样的战术胜利不能改变“乡下人政治”正在崛起的现实。
小布什可能是最后一个建制派共和党总统。从茶党开始,共和党的极端化一直在进行,但建制派还勉强控制大的走向。到了特朗普这里,共和党已经事实上被劫持了。表面上看,是被特朗普劫持。实际上,是保守倾向的共和党在争取“乡下人”的支持中,与“乡下人”发生共振,结果把共和党自己震散了架、被“乡下人”反客为主了。曾经主导共和党的布什家族淡出了,曾经声势很大的克鲁兹、卢比奥也安静了。共和党“朝野”对特朗普看不顺眼,但已经敢怒不敢争了。火车已经出站,开车的不是自己人,不想、不敢、不甘跳车的话,只能坐好,拉紧把手,到哪是哪了。
这使得万斯成为值得注意的灰马。万斯作为政治新星,通过《乡下人的悲歌》赢得很大的影响。必须说,他出生于“乡下人”,看到了“乡下人”,与“乡下人”共情,但未必能领导“乡下人”走出困境。
今天的万斯已经不是写书时的万斯。写书时,万斯从“乡下人”的困境中走出来,达到个人救赎。但他的路是建制派的路,他实际上是“阶级的叛徒”。现在,他的政治抱负使得“乡下人”成为他的政治垫脚石。他未必能把“乡下人”解救出来,但以他为代表的后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可能深刻影响未来若干年的美国政治。
后自由主义拥抱经济民族主义,强烈反对移民,质疑美国在海外的军事介入,主张以宗教情结和传统价值重建社会,主张政府在社会和文化中的主导作用。换句话说,后自由主义是对战后美国政治主流的反动。后自由主义与人们对西方现代政治中个人至上、小政府、自由贸易、普世主义的传统认知截然不同,与国家保守主义(national conservatism)等近似思潮一起,正在成为西方极右政治思潮的思想基础,而且在主流化,值得深入研究,但这需要另文展开了。
“地痞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万斯有潜力成为那个有文化的流氓。
回到哈里斯这边,民主党这样在最后一分钟临阵换马也是史所未见的。拜登在2020年出线不是因为众望所归,而是因为“候选人真空”,民主党总不能让桑德斯出选。现在也是一样,民主党再次面度“候选人真空”,总不能让拜登出选。
民主党现在代表的是建制派路线。在共和党建制派缺位的现在,民主党把左右建制派包圆了。要是没有特朗普,这其实是民主党一统天下的好时候。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正是因为有了特朗普,共和党建制派才缺位。没有了特朗普,就没有民主党包圆左右建制派的好事了。
民主党需要克服的最大困难是:谁都看到了美国在明确无误的相对衰落中,两党建制派路线都对此难辞其咎。继续建制派路线是最小动荡的途径,有利于既得利益阶级;但也是最小希望的途径,不利于穷极思变的“乡下人”阶级。
哈里斯可以打女权牌、LGBT牌、种族牌或者其他很多在过去很管用的牌,但现在她最需要打好的是经济牌,因为美国的一切问题最终都可以归结为经济上的相对衰落,对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质疑和反动也是起始于经济上的走衰。
美国的参照无疑是中国,就是那个政治、文化绝然不同,经济、军事上蒸蒸日上的中国。中国面临一大堆困难,美国还可以为中国增加一大堆困难,但谁都不能否认,中国处在相对上升之中,而且长期升势不可阻挡、不可逆转。中国的崛起恰好归根结底也是经济的。
哈里斯强调美国的希望,特朗普强调美国的衰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精英阶级和“乡下人”阶级对美国现状和走向的认知。但两人都没有就经济问题多谈。可能双方有不言的共识:这是大家的共同短板,少说少露怯。
经济是特朗普和哈里斯都打不好的牌,但在“两害相较取其轻”的时候,精英阶级会认为哈里斯的牌更好,“乡下人”阶级会认为特朗普的牌更好。谁都认为自己更代表美国。这就回到2024年大选实质上是精英阶级vs“乡下人”阶级的大选这个问题上来了。
曾经有一个时候,敲打中国就能打好美国经济牌似乎成为共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中国不是问题,美国才是问题。所以辩论中较少提到中国,不仅哈里斯较少提到,特朗普也较少提到,而不是像他在第一任期后两年什么大小破事都要把中国拿出来敲打一番。连特朗普都知道学习,破锣敲裂了,就不该再敲,该换一面锣了。
所以,特朗普vs哈里斯的辩论没那么重要,甚至2024年的大选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美国精英阶级vs“乡下人”阶级的阶级斗争有主导美国政治的趋势,这才是未来可预见时期内美国的政治大势。不管是美国人,还是世界上的其他人,都需要对此有所准备。美国依然是世界上唯一超级大国,美国的大动静必然造成世界性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