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对中国的资本、技术和人员的诸多限制，可能使其无法实现成为制造业超级大国的雄心。

在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小镇切亚尔(Cheyyar)附近的一个测试设施里，马恒达集团(Mahindra Group)的新一代汽车正在接受测试。

这家汽车制造商最新的旗舰运动型多用途车(SUV)在高速赛道上疾驰，赛道上有陡峭的斜坡、泥泞的越野道路和模拟印度道路情况的坑坑洼洼的车道。在附近该公司的研究中心，定于明年初发布的电动汽车原型车正在进行微调，并装备最新的数字技术。

马恒达带有未来主义色彩的新车型不仅佐证了印度汽车行业的崛起，也佐证了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自力更生的印度”(Atmanirbhar Bharat Abhiyaan)运动行之有效。

与先进电池和微芯片一样，电动汽车是莫迪政府投入了数十亿美元“与生产挂钩的激励金”（production-linked incentives，简称PLI）的工业部门之一。PLI是对承诺“印度制造”（借用莫迪的一项重要口号）的企业的优惠。

在错过了过去30年通过出口拉动增长的机会（中国就是凭借这个机会实现了经济增长）之后，印度决心赶上这个邻国兼竞争对手——但要严格按照它自己的条件来。这意味着中国的投资在印度面临比在世界上其他所有主要经济体中都更严格的限制。

自2020年以来，有中资入股的公司要想在印度投资，就必须向印度政府申请许可——这样的申请很少得到批准。日益主导世界市场的中国电动汽车巨头比亚迪(BYD)等公司申请建厂，就被莫迪政府拒绝了。

与此同时，印度封禁了上百款中国应用，中国手机生产商遭到税务和司法方面的打压。印度官员夸耀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个封禁中资所有的社交媒体应用TikTok的国家。印度还削减了发放给中国公民的签证，使其成为亚洲为数不多的中国公民很少见的国家之一。

这些举措的背景是，印度长期以来喜欢搞保护主义，印度在喜马拉雅山脉地区与中国存在严重的边界纠纷，印度对放任中国自由进入其消费市场、投资其企业和高科技行业所构成的安全风险日益疑神疑鬼。

但一些批评人士警告称，印度对中国的强硬立场可能妨碍其获得实现成为一个制造业大国的雄心所需的资本、零部件和技术。

尽管莫迪政府努力限制中国投资和游客流入，但印度企业仍然严重依赖进口中国商品。马恒达的电动汽车——尽管做出本土化努力——使用的是从中国进口的比亚迪制造的电池。

中国商品也在其他行业——从太阳能电池板到用于制造药物的活性药物成分——占据主导地位。在最近一个财政年度，印度从中国的进口额达到创纪录的1017亿美元，较7年前同期增长66%。中国现在已经取代美国成为印度最大的贸易伙伴。

“针对中国的尖锐言辞造成了一种政治信号与经济需要之间不一致的局面，而这种矛盾正使印度政府面临压力，”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研究南亚的讲师苏山特•辛格(Sushant Singh)说，“最终，印度离不开与北京方面的密切经济关系。”

商界正在形成强烈反对的呼声。一些人认为，莫迪政府的“恐华症”与其在消费电子等行业的工业雄心背道而驰。他们说，严苛的规则将为苹果(Apple)等公司服务的供应商和技术人员拒之门外，他们在获得签证方面面临着长时间拖延。

从阿达尼集团(Adani Group)到塔塔之子(Tata Sons)等顶级企业集团都在推动让安装机械或设计工厂所需的中国工人获得签证。“印度从未存在过这个（行业），因此必须从某个地方引进专业知识。”一位高管表示。

企业集团马恒达的亿万富翁董事长阿南德•马恒达(Anand Mahindra)承认，印度要自力更生“并不容易”。“对印度而言，一个巨大的吸引力、一个强烈的呼吁是更迅速地采取行动，努力去替代中国。”他对英国《金融时报》表示。

印度政府内部正在进行一场辩论，焦点是对于一个渴望建立出口驱动型制造业以与其他亚洲制造强国相抗衡的国家来说，这些限制措施是否反而对自己不利。印度官员私下承认，矛盾的是，要成为一个可信的“中国加一”制造业目的地，印度需要来自中国的关键投入。

印度政府7月份发布的年度经济调查报告称，为实现这一目标，印度将“不可避免地”不得不将自己接入中国的供应链。

但即使印度企业越来越强烈要求放松对中国资本的限制，新德里的反华情绪依然高涨。印度政府拒绝在两国边境的紧张局势恢复正常之前重新设定与中国的关系。

正如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S Jaishankar)在5月份对一群企业界听众问道：“你会和闯入你地盘的人做生意吗？”

印度对中印关系的重新思考可以追溯到2020年，当时印度的经济和安全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

当时，新冠疫情暴露出印度约70%的原料药（如扑热息痛）和原料依赖中国，此前该药品在中国的短缺导致印度药品供应下降。

大约同一时间，中印两国军队在喜马拉雅地区拉达克有争议的边境地区发生冲突，造成至少24人死亡，导致双边关系恶化。

甚至在拉达克小规模冲突之前，新德里方面就曾试图“遏制（疫情导致的）对印度公司的机会主义收购”。印度在一项被称为“3号通告”(Press Note No 3)的措施中规定，“接壤国家”的所有投资都需要经过政府批准，并引入了一项印度政策制定者自己私下也承认不透明的官僚程序。

虽然该措施只明确提及孟加拉国和印度的死敌巴基斯坦，但外界普遍认为它主要是为了防范中国。华盛顿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ion)高级研究员坦维•马丹(Tanvi Madan)表示：“中国在新冠疫情时期的行动和边境危机是德里方面如何看待与中国经济关系的一个转折点。”

“目标不是脱钩，而是降低风险，旨在识别并减少或减轻印度的脆弱性，尤其是关键领域的脆弱性，并建立一个更具韧性的经济。”

然而，官员们承认，这些举措不仅针对印度的弱点，也针对中国的优势。“中国不是市场经济，但世界却给了它市场经济的好处。”一位印度高级官员去年告诉英国《金融时报》，“我们的市场上充斥着他们的商品。”

孟买的马塞勒斯投资管理公司(Marcellus Investment Managers)经济学家南迪塔•拉杰汉萨(Nandita Rajhansa)表示，印度进口账单飙升的部分原因实际上是中国经济放缓导致的倾销。她说：“他们的产能很高，但国内没人消费。”印度公司应该“以此为契机，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获得原材料……那么他们显然会从规模中获益。”

在欧盟、美国和其他国家也在芯片和电动汽车等领域采取措施增强对中国的抵御能力之际，新德里方面的鹰派立场似乎很有先见之明。但在印度政府内部，越来越多的人对政府的反华立场是否明智表示怀疑。

“人们正在普遍讨论是否应该取消3号通告，以及它是否会损害印度制造业的建立。”一位政府官员说，“如果你想让苹果来这里，但这里又没有供应商，那么附加值就会一直很低。”

6月，电子行业抱怨中国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的签证积压了数千份。印度手机和电子协会(Indian Cellular and Electronics Association)主席潘卡吉•莫辛德罗(Pankaj Mohindroo)告诉英国《金融时报》，这一瓶颈不仅打击了中国大陆公司，也打击了美国、英国、中国台湾、日本和印度公司，这些公司正在印度建立产能，需要中国专家来建立或运行生产线。

据三名政府官员称，苹果的中国供应商立讯精密(Luxshare)曾试图扩大在印度的业务，但遭到3号通告的阻挠，于是将计划中的投资转向了越南。最近几个月，莫迪政府做出了部分调整，加快了为工作属于印度PLI覆盖范围的中国公民发放签证的速度。

另一位政府官员表示，政府内部存在分歧。外交部和内政部支持更强硬的立场，而经济技术官僚则主张应该更灵活。

这位官员表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已经说服他们，如果他们不向工程师提供签证，对我们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这对我们来说是自残。”

中国除了在关键行业占据绝对领先地位，并向这些行业提供更多补贴外，在锂等关键矿产方面，中国的优势也要大得多。在这方面，莫迪政府也在进行迟来的努力，以争取阿根廷等地的采矿权，尽管它在这一过程中还没有取得多少成果。

印度政府似乎一直在推动一些希望在印度开展业务的中国投资者与本地同行组建合资企业，此举或许取得了更大的成功——这与中国几十年前的政策如出一辙，当时中国要求在汽车制造等行业建立合资企业，以确保技能和知识产权的转移。

今年3月，拥有名爵(MG)品牌的中国上汽集团(SAIC Motor)宣布与印度钢铁制造商JWS建立合作伙伴关系，在印度生产和销售汽车。印度政府官员告诉英国《金融时报》，许多通过苹果在台湾的代工制造商向苹果供货的中国大陆企业，也与印度合作伙伴成立了合资企业，并获得了印度政府的批准，尽管目前尚不清楚有多少家企业在实际运营。

但在7月底，印度商务部长皮尤什•戈亚尔(Piyush Goyal)告诉记者，印度政府没有重新考虑对中国投资的总体强硬立场。

布鲁金斯学会的马丹表示：“印度可能会允许有例外，但不太可能全面取消限制。”

“印度与中国的竞争和对中国的担忧将持续下去。”

与此同时，一些公司正在悄悄地努力从中国的供应链中脱离出来。

在马恒达位于泰米尔纳德邦的研究和测试设施向南350多英里的地方，塔塔电力公司(Tata Power)正在一家太阳能电池板工厂为印度绿色能源产业生产一些核心组件，这家工厂于今年3月开业。

随着该国电力需求以每年8%左右的速度增长——略快于经济增长——蒂鲁内尔维利(Tirunelveli)这家一尘不染的新工厂对该国至关重要。

在一条高度机械化的生产线上，以女工为主的工厂工人正在监控大型太阳能组件的组装。作为进军可再生能源的印度领先企业集团之一，塔塔自身将成为这些太阳能组件的最大客户。

但用于组件的电池大部分仍在中国制造——这家印度老牌工业集团组装组件所用的许多机器也是如此。这种情况即将改变：塔塔将于本月在蒂鲁内尔维利开设自己的太阳能电池工厂，此后将只依赖印度制造的电池。

“我们将停止进口电池，”塔塔电力首席执行官普拉韦尔•辛哈(Praveer Sinha)向英国《金融时报》表示，“我们需要供应安全。”

在努力打造不依赖中国的新供应链的过程中，新德里方面拥有盟友——尤其是在华盛顿。美国正与印度开展前所未有的密切合作，以开发替代方案：美国国际开发金融公司(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Finance Corporation)去年批准为蒂鲁内尔维利工厂提供4.25亿美元融资。

印度政府提供了PLI补贴以支持该厂，该工厂还获得了印度对商业最友好的邦之一泰米尔纳德邦的奖励。印度国家太阳能联合会(National Solar Energy Federation of India)表示，这些进展将有助于印度在未来几年实现国内自给自足的目标。

该游说组织首席执行官苏布拉马尼扬•普利帕卡(Subrahmanyan Pulipaka)表示：“毫无疑问，印度正朝着这样一个方向前进：在未来两三年里，我们将在更大程度上减少对中国的依赖。”

印度的经济调查还指出，玩具等其他领域的制造业也在增长，过去10年，从中国的进口额从2.14亿美元降至4160万美元。

然而，在其他行业，补贴似乎并没有发挥其魔力。在最近一个财政年度，从中国进口的用于成品药的原料药和前体增长了5.9%。

即使是那些很少从中国进口或根本不从中国进口的企业，如世界最大的疫苗生产商印度血清研究所(Serum Institute of India)，也认为本地生产商在短期内仍将依赖于来自边境另一边的廉价原材料。

血清研究所的亿万富翁首席执行官阿达尔•普纳瓦拉(Adar Poonawalla)向英国《金融时报》表示：“无论是疫苗还是药品生产商，它们都需要意识到自己的利润率。”

不过他补充道：“随着时间推移，我看到一个重大转变即将到来。五年后，如果你问我同样的问题，你可能会看到依赖性至少减少了一半。”

包括马恒达集团在内的印度大公司已经在积极推进这种转型，该集团的高管正在考虑在印度国内建立一家电动汽车电池厂。

“目标非常明确，”阿南德•马恒达说。“我们必须努力成为全球供应链中附加值更高的参与者，尤其是在中国控制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