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歌德所说的,一个人的姓名就像是一个人身上不断生长的皮肤,在不受伤的情况下,它刮不掉,剥不去。
人不仅不可貌相,也不可貌名
我有次去拜访一位姓穆勒的德国朋友,他当时住在一栋非典型多户住宅楼里。我在排满了密密麻麻姓氏的大门上找了良久,才终于在“陀佛尔”和“波厄泽”之间找到了仿佛正瑟瑟发抖的“穆勒”。三个姓氏的字面意思分别为魔鬼、恶邪和磨面工。前两者在震慑力量上几乎不分伯仲,魔鬼之陀佛尔代表的是宗教世界里的恶,恶邪之波厄泽更多的是世俗语境中的坏,歌德写的浮士德传说时就有魔鬼梅菲斯托费勒斯。
我问穆勒是否安好,一个老实人怎么就卷入一场两霸相争当中了呢?穆勒笑我没见过世面,称德国姓氏不限于暴露道德瑕疵,还可能触及了刑法。他告诉我还有个谋尔导的姓氏,意思为“杀人犯”。
穆勒继续解释,德国的姓不可能只是群魔乱舞,还有平庸如穆勒,可笑如乌尔斯特。几年前,穆勒的办公室来了位培训生。当培训生介绍自己姓“乌尔斯特”时,穆勒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问,你没在开玩笑的?对方冷静答,我没开玩笑。乌尔斯特的字面意思为“香肠”。乌尔斯特后来的工作表现表明了,披挂着一个可笑的姓名的人很可能是一个有实力的人。
我想起了曾让自己至少笑了三天的姓氏。德国国家足球队2014年时曾赢得世界杯冠军,当时的国家队队长巴斯蒂安•施魏因斯泰格有一个让许多外国足球解说员发音无从发起的姓,而此姓的含义却没有像它的长度和难度那样让人高山止仰。施魏因斯泰格的字面意思是“爬猪背的人”,但按照研究姓氏的乌多尔夫教授的说法, 施魏因斯泰格很可能指向的是曾经生活在猪圈里的人。
看来,人不仅不可貌相,也不可貌名。
当有人姓“大蒜”
后来,我特意去了趟市图书馆,果真查阅到了陀佛尔和谋尔导,只是托尔佛字面意思虽然为恶魔,但也可能是褒义的,即指的是强壮的、喜欢冒险的、将可能变为不可能的人,而谋尔导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但在中古低地德语中,该姓氏有可能指向的是不小心自杀的人。
我还发现了科诺博烙赫和摩根汀克。二者和乌尔斯特一样,都与美食美酒有关,意思分别为大蒜和一大早就开喝的人。食物作为姓氏,要么指向职业,即制作该食物的人,要么指向口味,即喜欢吃该食物的人。可以想象,对于喜欢吃大蒜的人,可能因为未见其人,先闻其味,一定得配上“大蒜”这个姓。假如乌尔斯特和科诺博烙赫联姻,俩人可以采用复姓,即香肠-大蒜。
11世纪时,大部分日耳曼人还只有单名,没有姓。13世纪时则开始过渡到两个名字的时期,而第二名字则逐渐被下一代用作姓使用。很长一段时间内,姓都没有受到重视,且并不固定。
很大一部分德国姓氏来源于中世纪时的职业。比如说坐拥德国甚至德语区第一姓氏的我的朋友穆勒和德甲足球运动员托马斯•穆勒。穆勒意思是在磨坊工作的面粉工。这个姓氏到底有多普遍呢?有这么一个笑话。一位父亲兴奋地对人说,“我当爸爸了,我的姓终于不会消亡了。” “您贵姓?” “穆勒。” 在普通程度上,德国的穆勒相当于咱们的张。
排名第二的姓氏则是德国前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的“施密特”,来源于铁匠。而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韦伯”指的是织布工,哲学家阿图尔•叔本华的叔本华来源于砌墙工和木工,F1车手迈克尔•舒马赫的“舒马赫”则为制鞋匠,被称为德国第一代超模的克劳迪娅•希弗的希弗意思为船员。
当然,除了外观和职业,姓氏还可以追溯到父名或母名、来源地和居住场所。大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的尼采可以追溯到父名尼古拉斯。19世纪末20世纪初被称作开创了裸体自画像的德国表现主义画家保拉•莫德索恩-贝克尔在婚后使用复姓,在自己原本的姓氏中添加了丈夫的姓莫德索恩。莫德索恩意思为母亲的儿子,很可能是非婚生子。再来看如雷贯耳的伊曼努尔•康德。康德本人认为自己的父辈祖上来自苏格兰,但是后来的研究发现,康德的曾祖父为波罗的海附近的库尔斯人,来看现今立陶宛一个叫康德外能的小村庄附近。
然而,姓氏也分三六九等。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往往更可能拥有类似于绰号的姓氏,它们往往来自最直观的身体或性格特征,包括头发颜色、形状和发量,身材高矮,情绪状态等,甚至不回避生殖器。由此出现了大、小、白、黑、垂耳、兔唇、牙缝、O形腿、七毛(指发量少)、年轻、漂亮、暴怒、懒人、坏苍蝇等五花八门的姓。
大文学家歌德的第一位恋人凯特馨很幸运,她姓勋考普夫,意思是“美丽的头”。精神分析之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弗洛伊德代表着高兴。而出版了《格林童话》的格林兄弟,他们的姓氏含义为凶狠、或严肃、不友好。同属德语区的奥地利的前总理塞巴斯蒂安•库尔茨的“库尔茨”则是小矮个的意思。
姓氏的直白和侮辱性也体现在文学作品当中。15世纪时,在海因里希•维腾维勒写的《戒指》中,里面大部分人有着类似于挂鼻涕、苍蝇屎这样的姓。
作家托尔斯•曼曾说过,正因为名字是存在和灵魂的一部分,以取笑名字作为论战的手段尤其伤人。不过,托马斯•曼本人恐怕没有这样的亲身体会,因为“曼”的字面意思是男人,代表着强壮的人,勇敢的斗士。
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发起人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就实践过这样的“伤人”战术。他用的名字游戏就是去掉对手的头衔(Dr.)和姓氏(Eck)之间的点,从而组成了一个新词Dreck,意思是肮脏、污秽。而路德本人原本叫Luder,该词当时比现在更具贬义,意思为败坏、放荡、欺骗。后来,路德将自己的姓改成Luther,有一种说法认为,Luther取自希腊文里的Eleutherios中的几个字母组合,象征着自由。
有幸姓“大蒜”,却无缘名“大蒜”
然而,普通人改姓岂是那么容易,正如歌德所说的,一个人的姓名就像是一个人身上不断生长的皮肤,在不受伤的情况下,它刮不掉,剥不去。如果说姓就像是出身,你很难改变它,那么,德国人是不是可以在名上扭转局面?现实的情况是,与英美国家不同,德国以保护儿童为名义,对德国父母给孩子取名上有诸多限制,举个例子,你可以姓大蒜,但你不能取名为香葱,你可以姓杀人犯,但你不能取名为小偷,避免的就是被人取笑。准确地说,德国人起名字其实不是取名,而是选名,选择已有的名字。
德国在取名上如此别致的保护措施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们不仅继承了已有的名字,还继承了以往名字扎推的现象。这有点类似于时尚界的今年流行鹅黄,明年荧光绿忽然回归复兴。18世纪中到19世纪中,最常见的女性名字为安娜、奥古斯汀娜和卡罗琳娜。男性名字为奥古斯汀、卡尔和克里斯蒂安。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我认识的三四十岁的男性中,至少有八个叫克里斯蒂安,小学年龄的男孩中至少有四个叫诺亚。
最要命的是名字普通姓氏也普通的组合,比如相当于咱们的张三的托马斯•穆勒,名字普通到扔到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了。当然,德甲拜仁慕尼黑足球俱乐部的托马斯•穆勒除外。但你想想,假如一个有着普通到极限的名字的人,要想省去解释自己是谁的前提是拿下足球世界杯冠军的话,那么,在鸡群里当鹤的门槛也实在太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