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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57
“任是无情也动人”
金 庸
前些时候,一家瑞士制表厂在这里举行橱窗装饰比赛,得冠军的设计是一对跳芭蕾舞的男女,标出“优美的准确”这个主题思想,钟表必须准确,这是实用的一面,同时在外表上,也应当尽可能的优美,这两个要求恰正是芭蕾舞的特点。这个橱窗设计的联想确是颇具巧思的。
在芭蕾舞中,动作的准确是最基本的要求。但单单准确并不够,必须“优美地准确”,要求举重若轻、行若无事地完成一切困难的动作。所谓“举重若轻”,并不是真的轻,只是在旁人眼中看来似乎很轻。苏联的著名芭蕾舞蹈家乌兰诺娃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她在舞台上轻松愉快地舞蹈,好像不费半点力气,但一等回到后台,常常是全身大汗淋漓,累得半死。可见这个艺术上的“优美”,事实上是以极艰苦的锻炼、极艰苦的劳动换来的。
可是芭蕾舞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特点,却是世界上任何钟表所不能达到的,那就是“感情”。
有时,我们看一部电影、一出戏、一场舞蹈,觉得结构和演出都是很完美的,技巧相当高明,但就是不能感动我们。主要的原因常常就在于其中缺少了充沛的感情。相反的,有时我们看工人与学生的业余演出,他们的技巧当然不如职业演员纯熟,但当演出之中灌注了感情时,观众就会被深深地吸引住。今年8月间,我在佛山曾看了一次当地业余歌舞团的演出。演员都是青年工人与学生,这个歌舞团成立还不到一年,可是他们所跳的鄂尔多斯舞中,却充满了犷健的呼吸与草原上的气息,使许多和我同去的职业演员与舞蹈工作者们都感到佩服。
昨天收到一位在英国研究舞蹈的朋友的来信,其中说:“每星期都去哥文花园看芭蕾,在玛芳哥婷、玛科娃等等这些舞蹈家中,我还是最喜欢贝丽奥索娃。很可惜,上星期六去看她的《天鹅湖》,当黑天鹅要转三十二次的时候,她只转到十五次便不能继续,要够她几天睡不着了。舞蹈实在要比其他舞台艺术危险得多,你说是吗?”这位朋友所以还是最喜欢她,我想因为她的舞蹈之中生命力最充沛,感情最丰富。动作的偶然不准确,并不足以成为大师们的致命伤。
俄国钢琴大演奏家鲁平斯坦(是与柴可夫斯基同时的那位鲁平斯坦,不是目前在美国的那一个)的传记中曾说到他演奏的一个特点,说他因为身体肥胖、手指粗大,弹钢琴时有时不小心会弹到隔邻的一个键上去,但因为演奏中充满了热情和诗意,这种技巧上的小错误丝毫不发生影响。当然,错误终究是错误,但与其是冷冰冰的完美无缺,远不如偶有小错而激动人心。
芭蕾舞剧《天鹅湖》中有一个白天鹅和一个黑天鹅的角色,两个角色的性格截然不同,前者温柔优美,后者活跃而带妖气,因而在舞蹈的风格上也全然相反。白天鹅的动作是缓慢的抒情,黑天鹅则是迅捷的激动。这两种风格都是极难的。黑天鹅有那著名的三十二转,当这角色做这动作时,许多芭蕾舞迷会一二三四地数,使她精神上大受威胁。但白天鹅的慢动作可能更难。传统上,这两个角色常由一个人来演,表示舞蹈中两个困难的极端她都能胜任。从纯技术观点来看,这固然有兴味,但苏联目前的演出常由两人分饰两角,乌兰诺娃也是如此。因为舞剧的主旨是表演戏的思想感情,不是显示技巧。一个演员表演两种不同的技巧那是可能的,但要她真正地进入两个角色的内心,表演两个人的思想感情,那几乎绝对不可能,除非她的演出之中容许有虚假的成分。
《红楼梦》中写宝钗拿到一根诗签,刻着“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诗,宝玉大为神往。英国诗人济慈也有“无情美女”的诗篇。但在艺术中“无情”就不能“动人”,“无情”就不“美”。
单单感情还不够,必须有思想和内容,而且这是最主要的。唯心主义的哲学家康德断言艺术绝对不给予任何知识,另一位唯心主义的哲学家黑格尔虽然承认艺术有思想性,但大大地加以局限。这些意见我都同意,但有保留。举一个简单例子,英格丽·褒曼的演技是很好的,可是近来她在几部影片中的演出却难以使我感动。《真假公主》中她与祖母相会一场,《仕女图》中她恳求情人忘了她曾向他求婚那一场,都演得极好,内心也有了真感情,但因为剧情无聊浅薄,虽有优秀的技巧和真实的感情,仍是不能动人。
再回到芭蕾舞。《今日中国》的新闻片中有一段短短的芭蕾舞《白毛女》,虽然很短,不是很动人吗?
1958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