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年代文人饮食记

青筠看美食 2024-02-14 08:40:32

最近在读《桃树人家》,这是我极喜欢的台湾朱家(台湾作家朱西宁与刘慕沙夫妇)三姐妹的散文合集。天文是内敛冷僻的处女座,就像其代表作《荒人手记》,心中有一个细腻的世界;天心是活泼开朗的双鱼座,如《击壤歌》《古都》,好动多灵感迸发;天衣是最小的金牛座女儿,爱好戏剧表演与山居小动物。朱家三个女儿,个个才华横溢,但性格迥然不同。

朱天衣在回忆母亲刘慕沙的文章中,提及下厨,文人下厨我一个有意思的视角。对三女儿来讲,她印象深刻的是三道菜,炸元宵、狮子头与小肉丸。

炸元宵,每每都炸开了口,不讲究火候的母亲炸成了“开口笑”。

狮子头,“不炸不揉,直接和黄芽白、菌菇炖煮,软烂下饭下面,很适合牙口不佳的人食用,而且又在肉丸中添加了豆腐与馒头屑,所以母亲称它是‘穷人狮子头’。”

小肉丸呢,是地道的北方做法,“每颗需要又揉又砸二十下,排整好蒸透了,煮汤、烩青菜时丢几颗进去,便鲜美无比。然而,大手笔的母亲动辄二三百颗起跳,我们姐妹常为砸肉丸到手都快废了,好在这丸子多只出现在过年,一年累一次就好。”

至于朱西宁,提及的是做桂花酿,这源于其做事细致认真有耐心。他会先将桂花收拢好,然后一层糖一层桂花,铺在玻璃罐中,淋上高粱酒,便是自制桂花酿。可在元宵节煮汤圆时,淋上一小勺;也可以掺了做“寸金糖”,作为朱西宁写稿时候的点心。朱西宁的笔是锋利尖锐的如刀片,晚年一头白发有老教授学者的味儿,鹤发童颜,颇有意思。

朱西宁祖籍山东临朐,父辈籍落户宿迁,至朱西宁起初工作于上海、杭州、南京一带,就读杭州艺专,看到孙立人将军的“新军”招考章程,又投笔从戎随军队迁徙到台湾,因信笺结缘新竹女中毕业、铜锣小学做代课教员的台湾苗栗人刘慕沙,所以这家人既会做江苏地区的狮子头,又会做山东地区的小丸子,以及流行于杭州的桂花酿,这背后是一个大陆移民家庭的痕迹。

我起初怀疑朱天衣的回忆可能有误,查证后狮子头的确有给馒头屑或豆腐的做法,这样可以用小块肉就可以做出又大又软的狮子头。说白了,给这些料充数,就是为了有肉感而且颗粒大解馋,也算是属于穷年月的讲究。

她说的小肉丸呢,就是梁实秋回忆北平风物中的樱桃小炸丸子样子啦!只不过一个是炸,一个是蒸。这种蒸小丸子的做法,在天津武清地区见得更多!

刘慕沙是持笔的书写者,下厨是业余,烹饪技法并不高明。比方说一道酸笋,需要在高汤烹煮前汆烫几次去掉酸涩,但刘慕沙省掉了这一程序,直接丢入锅中跟酸菜一起煮,而且一次做十来斤,每次吃饭都是一海碗……

朱天衣印象深刻的还有读书时候妈妈送的便当,总是迟到。“多次跟姐姐在校门口等待无人,直到午休钟响,才见她匆匆骑车赶来……”姐妹俩嘟嘟囔囔,“做个便当有这么难吗?怎会连电饭锅开关都忘了按?”其实这背后是文人家的艰辛,彼时刘慕沙在做日本文学的翻译,如果不如此勤奋,那光靠朱西宁的军职薪水和微薄稿酬是无法养活这三个女孩子的。除了自家人用,朱家还要面对络绎不绝的来客朋友,一来二去,不免要做家宴招待,这艰巨的任务还是非刘慕沙莫属。

在三个姑娘办《三三集刊》时,这个来访队伍达到了高峰,以至于刘慕沙去菜市场买菜,大家以为她的餐厅老板娘,毕竟一次性采购就要十斤以上。这是一个什么阵势呢?朱天衣这样记录,“那时节每值用餐总在十人以上,吃火锅时,大家也只能严阵以待站着吃,前一排捞好了料往后退,后面一排迅即抽空闪向前替补,很有拿破仑方阵战术的排场。”

所以,朱天文在另一篇文章中讲,“家是用稿纸糊起来的”,就是此理。朱天衣长大成家方知晓持家的辛苦,她回顾往事,“惊觉当时没把父母吃垮真是奇迹”。朱家的饮食并不精彩,大概是穷苦年代眷村人家的普通吃食(估计比一般人家还要好一丢丢),是只有在台的外省人才懂的生之艰辛。

差不多与此同时的大陆文人饮食,亦是乏善可陈,上山下乡的知青时代,一张纸从上到下写满了两个大字“饥饿”。小时候看阿城的《棋王》,王一生与高脚卵夜战,以及一人与九位棋手的“车轮战”,看得我提心吊胆,生怕瘦弱的王一生精力不支,中途晕倒,一命呜呼,羽化登仙(港版《棋王》电影中,梁家辉的演绎叫绝,打开天窗阳光照在脸上,更是神来之笔)。

现在回看小说,除了“棋痴”,更多的是那个时代对“饿”的强烈印象,这种饥饿感,无处不在,像是从娘胎里就有的。就像王一生对待那一粒逃脱的粘在衣服上的干瘪的米粒,手指一按,黏进嘴里。在没有油水的年代,连饭盒里的油花花都要用开水冲了喝了再喝。谈美食就是一种奢侈,也不敢谈,谈了肚子受不了,难不成画饼充饥?

人始终是有办法的,野草野菜充饥,还可以猎得野味。没有油水的人们,像丛林里的动物,或者像原始时代尝百草的神农,基本上只要能吃的都吃。彼时,最金贵的是猪油,一坛猪油,可以当嫁妆。迟子建一篇关于猪油的小说里,女主前往大山找丈夫,就是把房子卖了,从屠户那儿换了一坛雪白雪白的猪油。当然这屠户是有自己心思的,坛子里有放了一枚戒指,是屠户的示爱礼物。也难怪老一辈人都有猪油情结,将猪油奉为无上妙品,与其说是猪油香,不如说是对那一个年代生活的追忆。

《棋王》有一段精彩的吃蛇片段,山上人打了两条蛇回来,“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进一个大锅里,锅底续上……”做蛇肉也有讲究,“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 调味品就是草酸、酱油膏,加上些许葱姜蒜末儿。蛇肉吃完,只剩下齐整的蛇骨。将蒸熟的切块,拌上盐和蒜。蛇骨重新入锅熬汤,拔几棵屋外的小野茴香,一人可以喝碗鲜美的蛇汤。

我猜测这大概是王一生吃过的最好的一餐饭食了。这些年不鼓励吃蛇,因为偏野味,还是有些怀念早些年吃蛇肉品蛇羹的日子。

但话说回来,文人好吃似乎是天性,且更能将平凡饮食赋予新思路,使其烟火气之外多一层艺术气息,即文化的意义。而且,不少文人不仅有家厨、私厨的班底,如李笠翁、袁子才,更也有厨艺极佳者,或者讲“说得一嘴好菜”者,如张大千、车辐、李劼人就是个中翘楚。尤其是李劼人,还一度辞去大学教职,借了三百元,夫妻俩开有个人餐厅“小雅轩”,典出《诗经·小雅·鹿鸣》,“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其出品结合时令,以家常菜为主,有“厚皮菜烧猪蹄”和“太和豆豉烧鱼”两道名菜,传为一时佳话。

至于其“三部曲”,细细读来,就是一长卷晚清民国四川地区的社会民俗风情画图,而川地美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两头望”的故事、成都皇城坝小吃的故事、凉拌白肉之类,都可以在文字中寻到。在长篇小说《大波》中他写夫妻肺片,“这种用五香卤水煮好,又用熟油辣子和调料拌得红彤彤的牛脑壳皮,每片有半个巴掌大,薄得像明角灯片;吃在口里,又辣、又麻、又香、又有味,不用说了,而且咬得脆砰砰的极有趣。这是成都皇城坝回民特制的一种有名小吃,正经名称叫盆盆肉,诨名叫两头望,后世称为牛肺片的便是。”这种起自于世俗民间的小吃,看得人垂涎欲滴!

回到台湾朱家,迁徙到宝岛的第一代人都有一个返回大陆的梦,如余光中、郑愁予……甚至蒋中正至死也想“反攻大陆”。朱西宁也不例外,他在23岁的青年时代抵达台湾,在此娶妻生女,但迟迟不愿意买房子,而是租房生活,住了14年眷村。问理由,朱西宁的答复是“买什么房子,安家落户的,就不打算回去了吗?!”这个理由要朱天文大吃一惊,这也太“忠贞幼稚了吧”?朱西宁这一代魂归大陆的梦想,是始终不辍的,比后来的台湾人有着更深刻的牵挂,他们思念故乡,书写过往,以食物来寄托乡愁。

然而,人终究拗不过时代,大陆始终是被这浅浅海峡所阻隔,是回不去了。在岛屿生活写作多年后,朱西宁夫妇前前后后花了三十万元在台北市郊买下了两层楼住宅,朱家终于在台湾扎下了根!他们种了两株桃树,养了三只小兔子,有猫有狗。等到烂漫桃花开的季节,从山上远远望过来,一簇红霞,一所庭院,桃树人家。哪怕女儿们长大,大家还都是居住在一起,像朱天心与唐诺婚后在对面租住了房屋,单身的朱天文还居住在此处,只有朱天衣婚后搬了出去,可以说一住便是四十年,人与老屋之间深情如海。

90年代初,两岸开放了探亲通道。朱家随着这一波探亲潮,第一次回到阔别四十年的大陆,他们行经上海、南京、厦门等地,完成了朱西宁的愿望。世纪末,1998年,朱西宁去世。此后二十年,刘慕沙亦去世。

2020年,朱天文执导、侯孝贤监制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愿未央》与《他们在岛屿写作·我记得》,镜头对准了朱家,讲述两代人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天光云影,花树人家,那个喜欢扎起辫子的朱天文还在这间老屋写作,朱天心夫妇俩依旧活跃于此,但朱西宁夫妇已经去世……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啊!#翻阅2022#

作者:舒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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