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藏本的真伪

最近红学界最热门话题可能就是“靖藏本”了。

高树伟2024年6月在中华书局出版了《红楼梦靖藏本辨伪》，引起对《红楼梦》版本的热议，一印售罄，再加印也售罄，中华书局还为此开了新书发布会，发言十分踊跃。

《红楼梦靖藏本辨伪》，高树伟著，中华书局2024年6月。

靖藏本据说原为靖家收藏，但现在已不存，毛国瑶1959年从靖家借到，抄录了其中150条批语，1964年寄给俞平伯，引起红学界关注。

对靖藏本有二种看法，一种看法认为靖藏本是真本。

而高树伟根据150条批语中有些批语是来自俞平伯先生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以下简称《辑评》），因此认为此本是毛国瑶故意伪造的。

无独有偶，2012年，天津王超曾公布了一本“庚寅本”，此本据说原是天津收藏家江泽收藏，后流失到拍卖市场，被王超买到。

对此书也有二种看法。

梁归智先生首先介绍了此本，认为此本可能抄于晚清，冯其庸先生也认为此表为清刊真本，2014年天津正式出版了庚寅本。

但也有人认为此本是伪本。高树伟书第86—87页也专门论述庚寅本是伪造，并引用沈治钧的研究，证明此本中24例是抄袭《辑评》，因此认为庚寅本和靖藏本“作伪方式一脉相承，一伪俱伪”。

庚寅本影印本

我对庚寅本也做了深入研究，发现此本也确实有大量批语来自俞平伯先生的《辑评》，我在2105年出版《（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一书，专门仔细研究了庚寅本。

因此，靖藏本和庚寅本都有一些批语来自《辑评》，这是不争的事实，有人认为这二本都是“伪书”，这也有一定的道理。

对这二种抄本，我持第三种看法。

我认为，这二本都是在五六十年代，俞平伯《辑评》出版后，有个《红楼梦》爱好者看到了《辑评》，觉得很有价值，但此本只有批语，没有正文，对于阅读和研究都很不利，因此就萌发将《辑评》的批语抄到《红楼梦》正文之中的想法。

但二本做法不同。

《脂砚斋红楼梦辑评》

庚寅本是五十年代，某个《红楼梦》爱好者，根据某个《红楼梦》底本，再重抄了一本带批语的抄本。

而靖藏本同样是五六十年代，某个《红楼梦》爱好者，直接把《辑评》的批语抄在靖藏本上了。

对于靖藏本这种看法，高树伟也注意到了，在他书第118—119页分析了二种可能性。

高树伟认为的第一种可能是，另有人将《辑评》中的批语抄到靖藏本上，毛国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抄录了这些批语。但高树伟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存在，因为从1954年《辑评》出版，到1964年这十年间，靖家没有人可能将《辑评》抄录到靖藏本上的合适人选。

这十年间，靖家可能确实没有人将《辑评》抄录到靖藏本上，但靖家既然把靖藏本借给毛国瑶，就不排除在这十年期间，靖家还曾把靖藏本借给他人看，而此人就把《辑评》中批语抄写到靖藏本上。这就和甲戌本上出现刘铨福批语，俞平伯和周汝昌跋一样。而这就毛国瑶不知《辑评》，因此就摘抄了这些批语。

《洗马塘：毛家一百年的故事》

高树伟认为的第二种可能是，毛国瑶借到靖藏本后，是他把《辑评》中批语抄到靖藏本上。但毛国瑶自己说，1964年他把靖藏本批语寄给俞平伯时，并不知《辑评》，是俞平伯1964年收到靖藏本后寄给他《辑评》。但高树伟认为不能完全相信当事人的供词。高树伟对其他批语是蓄意造假来看，这是毛国瑶蓄意做假。

但我认为，高树伟这些对毛国瑶的分析根据不足。

如果靖藏本是毛国瑶故意造假，靖藏本中有些批语是毛国瑶抄自俞平伯的《辑评》，这样就是毛国瑶故意造假。但他却把抄自俞平伯《辑评》的批语，又寄给俞平伯，他就不怕被俞平伯一眼识破吗？

其实，俞平伯的《辑评》并不是俞平伯本人整理的，而是他委托助手王佩璋整理的，刘世德等很多人曾文章，对此有详细的介绍。

也因此，俞平伯收到毛国瑶的批语，也就根本就一直没有发现其中有些批语，竟然是抄自他自己主编的《辑评》，因为实际《辑评》根本就不是他自己整理的。他也就没有注意到靖藏本中有些批语是来自他主编的《辑评》。

俞平伯致毛国瑶信札

所以，我个人认为：高树伟先生以上的分析都是有问题的。

我认为，不能排除，是靖家把靖藏本借给某人，此人把《辑评》批语抄到靖藏本上。

而毛国瑶确实没有看到《辑评》，因此他就把这些批语抄写后寄给了俞平伯。

而《辑评》实际并不是俞平伯自己整理的，因此他也就没有发现，其中有些批语实际是抄自他编的《辑评》。

我个人认为，这也是一种可能性，而且这种可能性，比高树伟认为是毛国瑶做伪的可能性更大，这是目前对靖藏本部分批语来自《辑评》最合理的解释。

当然，我这种看法也没有任何文献依据。

《红楼梦版本论丛》所载《脂靖本〈红楼梦〉批语》

至于二本中《辑评》中没有的批语，特别是对于靖藏本中有关脂砚斋和畸芴叟是一个人的批语，也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这是曹雪芹同时代人所批，而高树伟证明，这也是毛国瑶蓄意伪造的。

其实靖藏本这些批语和《辑评》批语一样，也有第三种可能，这些批语即不是是曹雪芹当代人的批语，也不是毛国瑶故意伪造，而是后人根据自己看法所写的批语而已。

而庚寅本中一些《辑评》中没有的批语，也是如此，可能是庚寅本底本就有的批语，也可能是抄写者有感而发的批语。

《红楼梦》各种抄本中的批语实际混乱不堪，到底哪些批语是哪些人所批，都难以确定。后人在抄本上加批语是常见的事情。

因此，这二本可能都是五六十年代的抄本，其中都是有真，也有伪。二本都有一个真本为底本，但部分批语是来自《辑评》，也有部分批语就是这二本的底本上本来就有的。

所以，对这类《红楼梦》的现代抄本，不可轻易说其“真伪”。

《靖本资料》

二本除批语外，底本也是有几种不同看法。

一种看法认为靖藏本是真实存在过的，即认为是“真本”。

高树伟认为靖藏本的底本也是毛国瑶伪造的，是“伪本”。

我个人对二本的底本没有深入研究。

对庚寅本，我倾向于抄写者手中是有个底本，他是根据此底本抄了庚寅本。但此本是什么版本？是否就是“庚寅本”？还是其他版本？因为没有任何文献依据，只是推测而已。

同样，靖藏本是否存在过？靖家是否真有过这样一个藏本？我也倾向于靖家是有个抄本，靖家把此本借人，此人把《辑评》上部分批语抄到靖藏本上了。但我因为也没有任何文献依据，只是推测而已。

《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

高树伟认为：靖藏本从文献学角度考证，证明其就是伪作。

我对文献学没有研究。

但我认为：说靖藏本是伪作，还是缺乏法理上的证据。

法理上认为某人造假，应该有他造假的铁证，或旁证，证明他确实是造假。

但现在对靖藏本的文献推理，法理上是不充分的，如果就此上法院，法院是不会承认的。

《红楼梦》的十几张抄本，除舒序本有可靠的抄录时间外，都没具体的抄写时间，肯定都是后人过录的抄本。而过录时，抄手完全可能做了文字修改，增补批语。

以甲戌本为例，现存甲戌本肯定不是甲戌年所抄，而肯定是后人的过录本，抄写时间无法确定。甲戌本上有刘铨福的批语，胡适把甲戌本借给俞平伯、周汝昌，二人都在上面写了跋语。

周汝昌还私自抄写了一个过录本，此本虽然是甲戌本的过录本，但保留了甲戌本的一些原貌，我发现甲戌本的“附条批语”，也出现在过录本上。梁归智先生介绍我联系到周汝昌的女儿周伦玲，我动员她们正式出版此过录本，但由于一些原因，一直未能出版，很遗憾！

这充分说明，后人在前人抄本上加批语是完全可能的。因此，后人把《辑评》的批语，再抄到靖藏本上是完全可能的。

甲戌本《红楼梦》凡例

至于所谓“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的庚辰本，也是后人的过录本，抄写者不懂“英莲”是“应怜（应该可怜）”的谐音，而改成“英菊”，抄写者嫌“黛玉”抄写费事，改为“代玉”。因此后人过录时，改动原文也是完全可能的。

所以，《红楼梦》十几种抄本，有古代抄本，也可能有近代抄本，甚至现代也可能有人再抄写《红楼梦》，这不奇怪。

现在红学界有人认为：只要上现代人抄写的《红楼梦》，就一定是作伪。对此我认为这不太合理。

《红楼梦》的现代抄本，可能确实是有人确实作伪，但也可能只是爱好者所为而已。这就和清代、近代各种《红楼梦》抄本一样。陶洙在五十年代抄程乙本，现存北师大，称为“北师大本”，也是一样的现代抄本，说陶洙是故意造假，似乎不合理吧。

因此，现代人重抄《辑评》批语，出现了靖藏本和庚寅本，这并不奇怪。

《红楼梦》抄本复杂，其中有些不乏是现代抄本，不可轻易说其真伪。

己卯本

高树伟对靖藏本出版一本书专门研究，认为是靖藏本“伪作”。但我认为高树伟的分析根据不足。

靖藏本、庚寅本，都可能是五十年代，在《辑评》出版后，有人把《辑评》的批语抄到一个《红楼梦》抄本上去，靖藏本和庚寅本都是现代抄本，不是故意造假，不是“伪作”。

当然，以上我对《红楼梦》靖藏本和庚寅本的分析，也没有版本依据，也只是猜测、推论，也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对于靖藏本，我请教过一位著名的老红学家，他的意见很尖锐，一针见血。他认为：靖藏本据说只有毛国瑶看到过，并没有任何文献依据，对这类没有文献依据的版本，根本不值得去仔细研究，要研究，也都是推测而已。

我觉得这位老红学家的看法也很有道理。

有人说：高树伟认为靖藏本是“伪作”，我不同意，那我应该“针对正方的证据一一驳斥，看谁立得住就完了”。

《红楼梦版本书影录》

我确实是不同意靖藏本是“伪作”，但我只是写了一短文，说明我的看法而已。我不准备再仔细分析靖藏本，更不准备出书。

庚寅本和靖藏本不同，庚寅本还在王超手中，是个现存的抄本，可以仔细分析。2015年我也曾出版《（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专门研究庚寅本。

但如这位老红学家所言：靖藏本是个现在不存在的版本，只有毛国瑶抄写的一些批语，如果再仔细深入去研究一个不存在的版本，恐怕是白费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