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城镜水沧烟,屏山绿树,一座城就在画图中。城外万山连绵,气象钟灵,亦多有名山,城西南百余里外的肇大鸡山便是一座有故事有历史的传奇之山。
肇大鸡山远眺
一《永吉县志》记载:赵大鸡山在城西南百五十里,属七区,为永(吉)桦(甸)两县之界山,亦即全邑最高之峰。遥接长白山脉之北支,延为县内群山之主干…… 自百里外观之,巍然矗立,状如伞盖,苍松翠柏,葱郁无除。
在吉林将军衙门及永吉县的公文里,常将“肇大鸡山”间或写为“赵大鸡山” “照大鸡山”或“大鸡山”。民间的记忆里,肇大鸡山有近于神秘的一段传奇,此却都与乾隆东巡有关。
乡老旧传,乾隆东巡吉林,銮驾返回北京帝宫时,路经肇大鸡山,驻跸于山外的老营盘,夜里得见远处一山蜡炬独明,知是山灵护佑。晨起,朦胧之间,又闻得有雄鸡嘹亮高啼,一鸣响亮,再鸣则群鸡唱和。鸡之啼,是肇以大吉,示以天下大利,乾隆心中喜悦,说与臣下,这一座山随后即被臣属呼之“肇大鸡山”,是有大吉之兆也。然乾隆听闻当时有群鸡唱和,于是派人去山中探看,果见高标众山之上的大鸡山,身边又遥遥地跟随着状如一只小鸡的二鸡山,后面又有相从的三鸡山。一只大鸡,带领多只小鸡,行走在大地之间,遂一一命名大鸡山、二鸡山、三鸡山,并焚香致祭……
大鸡山、二鸡山、三鸡山,三座山海拔都在千米以上,大鸡山高1257米,是吉林地区第二高峰,二鸡山高1145米,三鸡山高1027米。夏季云雾缭绕时,大鸡山上飘浮云海,山峰隐隐,乡人皆信,那就是鸡冠,形神毕肖,昂首天外,别的山再找不出如此奇景……
乾隆驻跸的老营盘,今人称呼“北城楞子”,就在五里河官马山段的一处冲积平原,现在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有长长的土筑城基存在。耆老传说,当时,这是一夜而起的城,也是乾隆皇帝只住一夜的城;夜里看见恍如蜡炬放光之山,则是康大蜡山。《吉林乡土志》记载:“康大蜡山距(蛟河)县城西南百里许,峰高而峭。
俗传昏黑之夜,山上放光,如燃蜡焉”。乾隆驻跸老营盘里,夜起仰望天际,辄见远处一山红光闪闪,仿若燃烧的蜡炬,知是此山必有神异,遂敕封此山“康大蜡”,诏记山灵夜深照明护侍之功。一段民间记忆,至今流传。康大蜡山势雄秀,超迈群山之上,高矗云表,山形实如擎天的蜡炬。攀至山巅,远望松花江天河逶迤,渺渺若一线锦缎,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再看脚下红尘,真有登天之感。老者传言,此一炷大蜡,实乃天庭蜡炬,岁岁都明,只是天眼见,人不得见罢了……
康大蜡山海拔1233.4米,是老爷岭的第二高峰,比肇大鸡山稍矮。从前,未有现代交通网络时,松花江乃东北重要的水上运输线,江上船只往来不断。两座大山,康大蜡在江东,肇大鸡山在江西,从上江行船下来,远远就可望见这两座大山。过了两座大山,也就告别了滩险流急常夺人命的老恶河,江水由此逐渐开阔平稳,意味着快到船厂吉林目的地了。因此,两座山也就成为行船舵手的一个重要地理坐标,俗说“江西肇大鸡山,江东康大腊;过了‘大鸡’和‘大蜡’,不远就到家”。
肇大鸡山的另一个故事也缘于乾隆东巡,道是銮驾驻跸老营盘中,清晨,起身帐外,晓雾岚光中,却见一只梅花鹿姗姗而来,将到帐前,低首伏鸣,怯怯地作敬拜之状。乾隆亦奇亦喜,对扈从诸臣说:“此山中神鹿,向吾乞恩也。”随即赏以长寿银牌,由扈从挂于梅花鹿之脖颈。那鹿却仿佛真的会意,当下作叩首之状拜谢而去。以后,虽然每年更换看山专员,巡山时,梅花鹿一定出与一见,而长寿银牌则挂于颈下,始终不丢。人们惊异其灵,纷纷唤其神鹿。
后来,岁月渐久,风雨浸蚀,银牌的银链磨断,神鹿竟口衔银牌不叫丢失。同治年间,将军富明阿行猎于此山,看见神鹿口衔银牌而来,摇头点尾,作行礼之状。将军于是将所带荷包银链解下,为其重系银牌。从乾隆东巡吉林算起,至此岁月已历百年,确确可谓一只长寿的神鹿。又据乡人传说,入山行围,若遇神鹿,所获必多于常时。民国初年,乡贤编写地方志,采写这一遗事时,也不由感叹:事虽离奇,然确凿有据,神鹿果有灵乎?
后续的故事还有。说是乾隆继续前行,到达榆木桥子地方时,正逢乾隆生日,于是一面行围狩猎,一面设宴庆寿。群臣拜贺,皇帝自然要有赏赐,分银秤金,用的是天平。兵士们成百上千,就须在那里排队等候。领到了银子,伏地叩首,呼一声“万岁”。那一处坡岭,以后也就被叫作天平岭。山下河流水声汤汤,游鱼可数;连珠似的七八个水潭,皆清澈如明镜,一个个仿佛大水盆般。乾隆在此驻跸的三天里,嫔妃们每天早晨都在这清潭里对镜梳洗,沐浴着山间的清风,听着山间的鸟鸣,比之宫里循规蹈矩的生活,心情不知要快活多少。这一条河流里明镜般的深潭,此后就被乡人们称为“娘娘盆”。时光流淌,岁月芳香。
山之奇异,已深深植根于民间记忆。在大地山河的脉络间,发酵为乡土文化的醇醪,成为这块土地的名片……
二传奇故事之外,肇大鸡山真实的历史是,在有清一代作为贡山长期封禁,且一年年将山产运往京师。
“贡山”者,向皇家输贡之山也;贡品因山而异,却一定都是优异特产。二百余年间,肇大鸡山一直是封禁的贡山,有卡伦官兵驻守。山边设有封堆,每年定时由管理围场事务协领带兵进山搜寻,严查偷砍树木,私垦荒地,挖设鹿窖,滥捕野牲,违禁者必予重罚。山南、山北地方,都设有多处卡伦;山边地带,又有封堆。贡山的管理与采捕事项,概由吉林将军衙门兵司及果子楼负责。
清代宫廷的贡品里,很大一部分是山珍野蔬,如山里红、山葡萄、猕猴桃、薇菜、寒葱、山韭菜……不下几十种。肇大鸡山的贡物里,重要两项即是寒葱和山韭菜。《吉林贡品》一书披露的档案材料记述,果子楼每年“照例由楼派兵赴南山、肇大鸡山、寒葱沟等处分挖采办上用山韭菜、寒葱等物”。呈送的山韭菜,年例定额是两坛。一根山韭菜只有一叶,选作贡品者,必是肥大又宽嫩,须小心翼翼拣去细的,择去弯曲的,再弃去有病象蔫吧的,虽只两坛,却不知要拣选几千几万根。采挖的时间,例在小满节前;拣选之后,要用白盐腌制。
宣统三年(1911)时,已届王朝的末日。这时果子楼的贡务,已经显出疲沓之相,到了六月,眼看要过小满节气,可是楼兵进山的津贴钱还没有请领,果子楼事务协领庆祥不愿担负迟误之责,于是呈文:现已届小满之期,例应由楼派兵赴南山、肇大鸡山、寒葱沟等处分挖上用山韭菜、寒葱等物,应领兵役额支津贴钱五十吊,腌制山韭菜、寒葱应用大盐制煮,白盐,木柈钱十八吊,共计应领钱六十八吊。吉林度支使司接报后,也即顺水推舟援例批示:核与历支章程相符,应准照发……
肇大鸡山出产的贡物里,更为大宗的是白圆桦木箭杆。白桦木木质沉实,比之杨木箭杆更为坚劲,中靶有力,在多种材质的箭杆中属于上品,是八旗将士最爱之物,战阵上用量巨大。作为一项特殊的军需用品,肇大鸡山每年的采砍都有定额,必须如额优质完成。同治年间,贡送的数额尚在八千根,到光绪时,则增加到两万根。果子楼旧档记载,同治十年(1871)三月,遵武备院咨文,行取白圆桦木箭杆八千根,将军衙门立即遣果子楼出派兵役,由云骑尉安奎带领,前往肇大鸡山一带山场采砍,因为距(驿)站窎远难拨驿车,将军衙门又移文吉林理事厅,由其拨派民车十辆运送至果子楼。
到光绪六年(1880)时,呈送武备院的白圆桦木箭杆即已增加到两万根,拨派的民车也随之增加为二十辆。光绪十五年(1889)时,因为肇大鸡山场连年砍伐,已是树木稀少,于是改在江东老爷岭采砍。运送箭杆的大车,则由各处乡地社甲征调……
这时,随着禁令日弛,流民渐多,贡山中的乱砍盗伐也变得猖獗。光绪十三年(1887)五月二十二日,果子楼总理禀报:云骑尉德庆奉派前往肇大鸡山巡查留养树株采砍箭杆事情,在大鸡山周围上下遍查,从前尚有可造之才,现在尽被私砍过多,树株已不敷拣用。
在山西央和东北后央陡岭等三处地方,树株尽被砍倒,计有一百三十余棵,又有大木墩十六根,柈柴十四堆,共计七百余块。在山下王家店门前,发现大木墩四十一根,一寸至六寸板片一百一十六块,修桥木植一千余根。在笤帚顶子山后央东坡,又发现私垦荒地两垧多,地里桦树全被砍倒焚烧。遂向附近居民询访调查,乃是住持道人张和年与民人王德仁一起串通,对外谎说他们就是山主,然后私下招聚民人王喜堂、王吉庆等,以修盖庙廊山门之名,与之签订合同。
其“私卖网利,实属目无王章,藐法已极”。将军衙门兵司接到呈文,一面将张和年与王德仁等一干人犯交与刑司严惩,一面立即呈文吉林将军,请求加强肇大鸡山管理:“查照(肇)大鸡山场,乃系蓄养树木,以备上用箭杆,不时入山采砍,最关紧要。乃近有奸民潜入山场,偷砍树木,若不设法严行保护,任意偷砍,将何以应贡用……拟请援照前设荒营卡伦章程,即在肇大鸡山东西附近奸民出入必由之路,择其扼要之区,设卡伦二道,拨派官兵戍守,禁止奸民潜入山场,偷伐树木,庶足以资保护而重贡物。唯设卡伦二道,每卡拟请派官一员,领催一名,兵九名,每按三个月更换一次,前往戍守,昼夜梭巡,倘有奸民潜入山场,该卡官兵等立即拿获,送省法办。若该卡官兵稍有怠惰,致将山内树木再有偷伐者,亦必以该官兵等严行究办。并拟请在扼要之区,盖卡房二所,为该官兵等栖止之所,以便不时巡查。”将军衙门随即一切遵照所请。
向前追溯,同治九年(1870)五月,管理围场事务协领曾带兵进山搜寻肇大鸡山围场,发现并无捕打牲畜(野生动物),私垦搭盖,偷挖鹿窖,砍伐木植情弊。在横道河子地方,见到揽头谭振东,也称都知道这里是按年砍伐箭杆上用之地。山中情景,尚告安好。此时,仅仅过去十余年,便有这等盗砍事件发生,衙门里一时都很震惊。之后,贡山的保护即一直成为令将军衙门焦忧的事情。
光绪三十年(1904)二月,果子楼总理恒春禀称:据禁山委员德吉等人巡查发现,肇大鸡山禁山界内,有粮户居民分段砍伐木植,随砍随运出境不少,查问时,一概声称乃领有山分(管理)分局的执照。若不早为禁止,将必砍伐净尽,不足备蓄贡物。将军衙门接报后,当即行文,将山分(管理)总、分各局,限一个月内悉数裁撤,所有肇大鸡山,仍照旧封禁,以重禁山。
这一年,还发生了远在长春小八家子地方来贡山砍伐木料的事情。将军衙门接到的呈报禀称,长春属界小八家子建盖天主教堂,应用木料,遣把头阎升在肇大鸡山贡山封堆里扫帚顶子地方砍伐。接报后,将军批示:“查长春建修小八家子教堂……如在有主民山砍伐木植,经过山分(管理)分局应准,免抽山分。现在砍伐之树,若系禁山边封堆里,自应照会教堂,转饬禁止,以清界限。”果子楼当即遵照禁止。
一年一年,贡山都在采捕和封禁中纠缠;不断地缠磨里,也在不断地贡送。随着光阴飞度,贡山似乎也在老去。
三清朝灭亡,肇大鸡山也因之结束了贡山的命运。
民国八年(1919),吉林省公署令准毓文中学备价承领肇大鸡山为教育基金。当时,吉林全省清理田赋局员吴钟麟有勘测呈文:“民国八年五月十七日,出省值雨,于十九日抵山。履勘各处山头川口,兼访土著。山前属于桦甸县,山后属于吉林县。其间如扫帚顶、陡岭、平岭等处,约有开成熟地七十余垧。其余碱草沟、春阳沟、鸡心沟、庙岭、三鸡山根、头二道霍洛等处零段,已垦熟地亦有二百余垧。查该山原界,前清本属禁山。
迨民国改元至今,公家从未开放。原有成材松树,自民国初年迄今,已被奸民私伐盗卖殆尽。所余桦树、杨柳杂树,每至青纱帐起,盗匪辄盘踞其间,附近居民,稍有身家,多弃地远避,过往客商,每遭劫掠。如其任为胡匪渊薮,徒为土豪把持渔利,似不若令吉林县妥拟办法,从速开放。至该山全界内除河流、石岗、碱甸外,约可垦荒地培养柴木,各有千余垧面积。”之后,肇大鸡山曾一度作为毓文中学的校产,所得资金用以补作办学经费……
现在,肇大鸡山已辟为森林公园,山上建有吉林省三三一广播电视转播台。曾经的传奇,曾经的历史,都沉淀于山石草木,山益发青葱,草木愈见繁荣,接天的云气里,山为宫阙,云作衣裳,草木的花容里,仿佛犹能闻得天鸡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