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院院一脚跨出传达室,迎面看见钟成敞开的衣襟迎着风向后掀起,露出了胸口处“兴华化工厂”几个黯淡的红字。初夏的阳光照在他略显憔悴的脸庞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钟成将自行车蹬得飞快,陈院院想招呼他,还未来得及出声,人和车已从跟前闪过,冲向市场深处。
“嗡——”空气中传来一些声音,像齿轮磨合,像钢板跳动,像反应釜沸腾,还有穿透了机器轰鸣的吼声——“陈院院,该去查液位了!”
她在市场里听到这些声音有好几次了,一次是她傍晚清扫商铺门前路面的时候,一次是分发报纸信件的途中,最近一次是跟顾慧聊天的时候——猝不及防。她到处寻找声音来源,却一无所获。这刻儿又出现了,且那向她吼叫的人分明就在视线里。她捧着报纸和信呆呆地跟在自行车后面快走了几步,才想起有钟成的信。她犹豫着刹住脚步——追不上了,或许她并不着急跟他说话。
不远处有个警察模样的人爬在电线杆上挂横幅,垂挂下来的红布在风中拂动,看不清印着什么字,“安全生产,人人有责”?或许是“抓思想,促高产;战高温,夺高产”?电线杆下的另一个警察——不,是穿着崭新制服的保安——避让过一辆三轮货车,将红布拉直——“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祖国!(红梅市场宣)”
回归?那人却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报纸夹在腋下翻看那叠信,一只枯黄色信封写着“钟成亲启”,右下角有两个细小的字:古缄。陈院院不知道“古”是谁,邮戳显示信是三天前从城江市寄出的。这封信让她莫名地有些心塞,似乎证明着钟成于她只是一个虚妄的存在,她无法进入他的人际交往圈子。
陈院院杵在路边,盯着信封发了会儿愣,又抬头朝钟成远去的方向望了望,随后来到了公厕旁的储物间——扫帚簸箕等杂物放在这里,这原是化工厂行政科的后勤杂物间。她站在门前,将信举过头顶迎着太阳眯起眼睛,隐在信封内杂乱无章的纤维在强光的照射下以各种姿态呈现在她眼前,她还看见无数的字重叠在一起,形成一堆不可辨认的乱码。
陈院院,陈院院!顾慧歪倚在公厕门口晒太阳。
哦,顾慧姐。
手套补好了,针搁那儿了。顾慧朝储物间的窗台努努嘴。
陈院院点了点头。
干嘛呢?咋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我去分报纸送信了。
揽上这么个不拿钱的活儿,你是不是傻啊?
我……我是为了看报纸……反正扫完地也没事做。喏,给你一张,关心关心形势。
有啥好关心的,下岗了,看厕所的命!最近有什么新说法没?顾慧说着不要却伸手接过报纸。
宋师傅身体还好吧?
恐怕有条腿保不住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还能说什么呢?她们各怀心思沉浸在自哀自怜的忧伤之中。
顾慧姐,我老是听见一些声音。
什么声音?
就像是从车间里发出的声音,还有……
机器卖了,厂房也拆了,除了茶水炉哪一样不是新的?哪有什么机器,是验钞机的声音吧。
我知道说了没人信,可我真的听见那些声音,和从前上班时听见的一样。
咦,你手上捏着的是谁的信啊?
信?
钟成的?怪不得……以前在厂里你俩一路来一路去的,现在倒是难得看见他了。
陈院院咬着上嘴唇,微红着脸。他好像很忙,我们已经有些日子没好好说话了……陈院院这样思忖着,但并未说出口。她的视线轻轻掠过信封上的“钟成”两个字,这个被她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不禁令她怀想起那张早已熟稔于心的面孔来。她和钟成是碳化车间的操作工,在她眼里,他是车间乃至整个化工厂最俊朗的男人,高个子,宽肩膀,一张白净的脸,眸明齿白,令她都有些自卑了——她由此自认为或许不能算是一个好看的人,这是之前未有过的自卑,她敏锐地察觉到最初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几乎不跟她说话,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在他眼里她还不够美,不能够得到他的关注。
这个钟成,去年从看守所出来后就变得魂不守舍了,好几次了,在家属区碰了面也不打招呼。顾慧自顾说着,为了让他早点出来,他妈妈没少去找胡厂长求情——可怜的女人。钟成出来后回家拿了把菜刀要去拼命——几个邻居拉着他劝了半天才劝住,他妈哭得——唉!
陈院院心里也有些埋怨钟成太鲁莽,化工厂要破产,他领着几个工人翻了胡厂长的车。进看守所终究不是件体面的事。
姓胡的也太浑了!贪污腐化,把个好好的厂子给弄垮了,我家宋明的三万块工伤赔偿金到现在还是张白条,哪个工人不恨他啊!还有,要不是他,钟成家孤儿寡母的也不至于过得这样惨……还要去求他!别说钟成,搁谁心里也是解不开的结啊!钟成早些年谈的那个对象,你知道吧,还不是听了他妈妈的事才崩了的。
哦?我没听他说过。他妈妈身体不好内退,跟胡厂长有什么关系?
没听说过啊?倒也是,又不是啥光彩的事。瞧我这嘴……不说了不说了!
陈院院,快!领导要来检查,区长叫你把包干区再扫一遍!有人远远地朝她喊道。
顾慧姐……我先去干活了。陈院院将报纸和信件放进储物间。
去吧去吧。顾慧扬了扬手中的报纸,真是的,自己的活儿都忙不过来,还领这么个不拿钱的活儿!
我乐意。
2
陈院院干完活儿,去储物间取出报纸和信件。
她把那封“钟成亲启”的信抓在左手上,靠近心口,心里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好奇与折磨。“古”是男还是女?他(她)和钟成是什么关系?“亲启”,多么神秘而又私密的词语!如今的钟成看上去总是一脸疲惫和落寞的神情,遇见她连浅浅的笑意也没了。他的事情,她不知道有多少是她无法去了解的,这使她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她没有勇气去找顾慧问个究竟,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十九岁时遇到钟成并产生了爱慕之情是一件多么幸运而又煎熬的事情,她对这个二十七岁男人的感情可能毫无现实意义。
他们之间短暂的亲密随着厂子破产而消失殆尽(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自尊心使得她无法主动去找他说些什么)。化工厂变成了市场,她被安排负责木材区和灯饰区的卫生,每月三百块钱。钟成在一家灯饰店安装灯具,近在咫尺,却令她感觉近之不得,只能在门前偷偷瞅上几眼。钟成常常是疲惫的,再没有了笑意。她不敢奢望得到“古”这般的特权——可以给他写信,并让那些文字成为别人始终无法窥探的秘密。哦,秘密!她想起储物间的抽屉里不也有本空白信纸吗?她曾经铺开,拿起笔又放下,她不知道该在纸上写点什么,但她能确定,她不会将她写下的内容装进一只信封里并且封起来投进邮筒。
她不计报酬地给人家送报纸和信件,究竟是为了什么?
魏老板,请问钟成在吗?陈院院不觉走到灯具店门前。
又是找钟成的。哦,是小陈啊,低头整理货物的魏老板将眼皮使劲抬了一下,皱纹沟沟壑壑地堆砌在额头。他刚刚被人叫走了。
尽管她总爱百般揣摩钟成的一举一动,却并不着急见到他或与他说上话,她何尝不曾以此为幸福,但此时见不到他,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心下一冷,并且感觉到了因无法掌控一些事情而带来的无奈与无助,继而生出了几分忧怨来。
成天不晓得忙什么,最近老是有人来找他,说话神神秘秘的,好像是说你们化工厂的事情。年轻人心思不在干活上,对顾客也没有耐心,他还以为是铁饭碗呢!说他两句吧还不高兴,哎,小陈你说,生意这样难做,我想起来就生气!再这样下去,哪怕他安装手艺再好,我也真不稀罕了!
魏老板龇了下牙,似乎在为付出去的工钱而心疼,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理由可以辞去一个不卖力的雇员而窃喜。
魏老板的声音像粪堆上苍蝇的嗡嗡声一样令她心生厌恶,却也驱散了她心中的怨恨。
小陈,给我张报纸看看。魏老板跑到跟前抽一份出看了起来。
陈院院的视线缓缓抚过店内的一切,因它们皆曾囊括于钟成的视线之中而倍感亲切。
灯饰店面积不大,屋顶上挤满了吊灯及吸顶灯,墙壁上是各种款式的壁灯,一对烟灰色罐状壁灯多像从前她和钟成的车间内挨在一起的罐子啊。那时他们的操作岗位相邻,工作任务是每隔一小时查看碳化车间两个罐子的液位,以避免因液位超高而发生爆炸。高耸的罐子在车间的二楼,掩立于轰鸣作响的输送设备之间。那里光线黯淡,尤其是夜间,检查时需打着手电筒爬上二十多级没有扶手的狭窄铁梯。隔着顶端直径约二十厘米的玻璃屏,才能看到罐内沸腾不休的液体。这工作并不复杂,她只跟着师傅三天就能独自操作了。有一次师傅与她一起站在狭窄的铁梯上查看液位,转身时踩空摔坏了腿。师傅告病假前对钟成说,陈院院岁数小,嘴又笨,你以后多帮衬着点儿,可别出什么岔子。从那之后,钟成有时会在到点的时刻提醒:“陈院院,该去查液位了。”
她转身朝着门外,将信封上“钟成”两个字紧按在心窝里,隐然有些疼痛起来。这疼痛挣扎着与她心中的念想交织在一起,激励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把这信暂时藏起来,不让魏老板转交。这决定一旦作出,她便觉得没有必要再和魏老板说什么了。此时,那些声音再一次猝不及防地充溢着她的耳朵,刺穿了耳膜。是钟成又在提醒她了吗?她猛地抬头往市场大道上看去,一辆大卡车正拖着车斗从门前经过,那原本是化工厂运送产品的大型卡车,它遮挡住了眼前的纷乱,周围的一切黯淡下来。
她心下一颤,仿佛又看到夜晚格外黯淡的车间二楼。那是冬天的一个大夜班,不知何故钟成请假没来,班组长吩咐她替钟成顶一下。这个冬夜尤为漫长,守在罐旁的她睡眼惺忪地抬头看见钟成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暗沉沉的,包括钟成的脸。
陈院院!陈院院!你不知道上班不能睡觉吗?要不是我及时赶过来把液位分流了就会爆炸!会死人的知道吗?钟成脖子一梗,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陈院院被呵斥声惊醒,赶紧起身站在钟成面前,咬着上嘴唇,浑然不知她裹着的棉大衣滑落到了地上。不知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还是因衣服单薄扛不住凌晨的寒凉,她战栗着放声大哭起来,好似借此为许多无从诉说的委屈找寻到了一个出口。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泪眼婆娑地盯着他看。模糊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结结巴巴地向自己道歉。
大卡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她站在灯饰区大道边上,眼前又一次模糊起来,然而再也听不见钟成的抚慰了,更不要说看到他的笑容了。
自那之后,只要她跟着他去楼上查看,他都会对着她笑。她看到了他脸上浮现出真真切切的笑意。如今这一切,以及那些令她痴念的拥抱和亲吻皆了无痕迹,如同波光在轻拂水面的柳叶上的一次闪现,让人还未来得及细辨就消失了。
她捧着报纸和信,慢慢向前走去。迎着身边穿梭的陌生人不时投来的目光,又领会着沿路店铺里各自忙碌着的老板、伙计脸上隐晦的笑,拿不定主意将信藏在哪里才好。她还要继续送报纸,若是在路上遇见钟成——当然,这是她所渴望的——她就当面把信交给他。
她走到僻静的拐角处将上衣与裤子的口袋试探了一番,宽度够了,但长度不足——信封不能折叠,她要保持原样,她无法找到一处完好无损地藏匿信件的地方,只得绕道走到灯饰区的西边,把余下的报纸挨家逐户发完,将钟成的信件拢在袖子里回到储物间。
即便现在决定暂时私藏信件,她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这信件不属于自己,就像她意识到如今他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假如这笑意犹在,她相信往后的日子尽管难熬,但只要有依恋的人厮守在身边就苦不到哪里去,一切都可能变为幸福。
3
陈院院依然去传达室领报纸和信件,也仍然会在不经意间听到那些来源不明的声音。她不说,憋在心里,常常握着扫帚站着发呆,或在储物间门口,或在市场大道的某处,更多地是在钟成打工的店铺附近。
陈院院,该去查液位了……她专心而又慌张地捕捉着熟悉的声音,遇到相识的人经过,就掖着身子贴边走,两只裤腿擦得沙沙响。其实并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恍惚——老板和伙计们忙着拢住顾客,极力把待售的商品夸成一朵花;顾客们则像是脚底抹了油,从这一家滑到另一家,半天也不掏腰包。
她再没遇见钟成。她反复思量着顾慧上次说的话,她想知道钟成家还遭遇过什么事情。她期望顾慧能够仔细讲给她听,可顾慧再也不提,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一个人认为至关重要的事情,对别人来说或许不过是兴之所至的话题罢了。她想。
顾慧姐,你看看我的耳朵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啊?又听见那些声音了?顾慧凑上来拧着她的耳朵细看,呼出的气息使得她直痒痒,不由耸肩缩脖退让了几步。
嗯,今天还是听见。还有钟成……钟成喊我去查液位的声音。
耳朵没什么异常,倒是心里堵得慌吧?
她不接话,只是执拗地伫立不动。她在内心呼唤,仿如酣睡的人在夜间惊醒,伸手祈求援助。短暂而又漫长的沉默中,她期待顾慧翻动起沉郁的往事逐一重现在她眼前……
上厕所要给钱的!哎,说你呢!有个身影闪进了女厕所,顾慧快步追了进去。
陈院院贴着墙往储藏间方向踱去——那封信还藏在储物间墙脚的砖头缝里。
她蓦地折身向市场大道走去,对着钟成过去每天必经之道的方向几乎喊出声来:怎么会是这样?!一路上她回忆着钟成的笑意,却因始终无法精确地再现而心生疲倦。这疲倦使得她转而对红梅市场的喧嚷产生了憎恨,这里不再是车间,不再是化工厂,尽管皮囊还在——那些建筑物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但五脏六腑早已面目全非。她曾经细致而又倔强地寻找它们之间的联系,试图还原出迷人的笑意以论证如今的生活不过是过往理所当然的延续罢了——包括她与钟成之间的感情。
那些来源不明的声音,曾经令她恍然间感觉到幸福——她从未对钟成说起过这些声音,但他一定是能体会的,她相信他不会嘲笑她,并且理解她为何愿意在那些虚幻的声音里将生活延续下去。她责怪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隐瞒这种体会呢?可她又觉得自己所隐瞒的实在不值一提——若是与他对她的隐瞒相比较!她因此产生了几分恨意。守寡、被欺侮、脑子受刺激、病退回家、忍辱求情……关于他母亲的一切与她心里的恨意在她胸中纠缠着。她再一次认为自己应该可以洞悉他的内心,理解他因恋爱失败而产生的怯懦。
她重新审视起钟成,似乎明白了他行踪不定是因为他一直痛苦地在这个五脏六腑已经面目全非的皮囊里挣扎(这种挣扎源自何处,时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并且已经到了一个攸关的时刻——一切攸关的时刻都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默与孤独,她又怎能计较他对她的疏远与隔膜呢?
一辆电瓶三轮车与她擦身而过,喇叭摁得震天响,车侧的绳钩险些刮到她的腿。她慌忙避让到路边,惊魂未定地发觉自己正站在钟成打工的店铺门前。
她不抱希望却又习惯性地向店里望去。魏老板正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嘴巴半张着,似乎想让一些话蹦出口来以缓解心中的憋闷。
小陈,来……你过来……
看到陈院院,魏老板的眼睛亮了,他耷拉着的眼角、垮塌的法令纹、沟沟壑壑的抬头纹无不突然褪去,整张脸变得鲜活起来。
魏老板,我还要去送报纸。陈院院并不想停下脚步,心里因他对钟成的不满而感觉气愤,又因自己能够拒绝接近一个曾经诋毁钟成的人而感觉满足——尽管钟成对此一无所知。
是关于钟成,关于钟成的事情!
魏老板沉着嗓子说完转身往店的深处走去——他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他的步态显得有些生硬做作,后背僵着,似乎在凭直觉悄悄衡量着此时陈院院与他之间的距离。
陈院院所有的神经都被魏老板的话牵扯起来,她不由跟着魏老板的步子,竭力克制住嘴角的笑意,继而又感觉委屈——这几天一直没有钟成的消息。这委屈此时在她将要得到钟成的消息时一股脑儿涌上了心头,脚步便有些踉跄,只得暂时打住。她会不会就此听到一些好的消息?她以后会不会再见到钟成?
陈院院看到魏老板在她停下脚步时将头歪向一侧,松弛的下巴显出几道难看的皱褶来。他没有扭头看她,而是走到老板桌前,手臂撑在桌面上,身体在手臂的支撑下前倾,勉力向上瞪着的眼睛抗拒着耷拉下来的眼皮,构成了一双三角眼。
魏老板,你知道钟成在哪里?
不知道,但是刚才,就在刚才,有人来打听钟成的情况!我有几天没见着他人影了,也不指望他干活了。早就看出来这小子是个惹事的主,我今天才听说他去年在化工厂门口带头闹事被关进去过!魏老板挥舞着右臂,似乎是对着陈院院,又似乎是对着除她以外并不存在的听众。他用手背反复拂掸着椅背上想象中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下来,两只手掌在椅子的扶手上来回摩挲,斜睨着陈院院,似乎在等着她主动发问。
你根本不了解情况!那是因为胡厂长……她的嗓子突然哽住,将冲出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曾经也与别人一样无法理解钟成的鲁莽,但是现在……
钟成又犯事啦!警察正找他呢!刑警大队的队长是我连襟……
陈院院的耳朵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嘴唇翕动了几下。
你晓得啊,钟成和另外一个工人绑架了胡厂长……绑到一个没人住的鱼塘边上,让胡厂长的家属拿出十万块钱赎金,啧啧……说什么胡厂长贪污了那么多钱,他们是为了劫富济贫,分给找不到工作的工人……
魏老板的嗓音又低又涩,喉咙被什么东西捏着似的。
魏老板见陈院院不搭腔,黑少白多的三角眼不满地向上翻了翻。事实上他也不需要陈院院搭腔,他看到她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继而又涨得绯红,眉头紧蹙,咬着上嘴唇,眼睛里流露出恐惧、惊悚、怀疑。这正是他希望看到并感到满意的效果。
这两个混小子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把人扣在鱼塘上等拿到钱就走人。劫富济贫?还以为自己是英雄呢!我呸!人家报了警,不过只抓住了一个,钟成这小子溜了!
说到这里,魏老板不禁抬手“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一直沉默的陈院院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突然回过神来。
溜了?哦,溜了!那,现在怎么说了?
怎么说?通缉啊!刑警大队不是也上我这儿调查情况来了吗?问我三天前钟成的行踪,还问我是否知道有一封寄给钟成的信,姓“古”的人寄的。被抓住的那个小子交代说,他跟钟成原是一个厂的,去年也参与闹事,但钟成一个人把事情顶下了。前些日子钟成去他老家城江市,找他商量整整姓胡的。他想了两天,写信给钟成,说已经找了份工作糊口,不想再惹什么麻烦。只是后来钟成打电话联系他,承诺完事后分给他一万块钱,他这才迷了心窍。那封信可以证明钟成是主谋!
魏老板将心里藏着的秘密全部说出来后整个人便松懈下来,身子向老板椅里埋了埋。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又坐直了身子向陈院院看去。也奇怪了啊,钟成这几天没来,要是有他的信我应该是知道的。对了小陈,报纸和信不都是你送的吗?
陈院院低头摆弄起手中的报纸来,没听见魏老板的话似的。她翘起大拇指与食指将手中最外面那张报纸的边缘捻起又放开,放开又捻起。这时,她发现针织衫左手袖口绽开了半指长。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点征兆没有说坏就坏了呢?她耸肩将左手缩了缩,手指捉住袖口。片刻后,她径直拧身往店外走去。
小陈啊,你到底有没有看到姓“古”的寄给钟成的信?魏老板在她身后嚷道。
4
陈院院的步子越来越快,她喘着粗气将报纸扔在储物间门口,走进去跪在地上,轻轻移开墙角的砖头,将那封用报纸包着的信取出来,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报纸上沾满了灰白色的粉末与赭红色的砖屑,她用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掸拂着,又鼓起嘴巴吹,粉末与砖屑落在她的衣襟与膝盖上。它们在与她的衣襟与膝盖接触前尽情在空中旋舞着,落下时发出微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光线昏暗的储物间里由弱变强——愈来愈响、愈来愈响,渐渐占据了整个狭窄的空间。她早已习惯于这样的声音,这无异于是另一种静谧。她瘫坐在脚后跟上,手指紧紧地捏住信的边缘,小心地避开夹着信纸的部分,仿佛不敢轻易触碰钟成的秘密。事实上,她现在已经不愿窥探这封信的秘密,甚至希望信永远消失。她身子歪着倚靠在墙角,耳朵贴附在墙上。渐渐地,“沙沙”声终于幻化成那些她早已熟稔于心的声音——像齿轮磨合,像钢板跳动,像反应釜沸腾,还有钟成说的那句话……在她无数次向往的黯淡角落里,她曾经被这些熟悉的声音环抱着,除了黯淡的光线以外,是悦人的安逸。所有的粗糙、苦熬、闭塞,都因这安逸而让她天真地感到无所畏惧。这样的无所畏惧在她后来的日子里险些被消磨殆尽,却又没有真的消磨殆尽。
陈院院的眼睛里闪着光,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她打开报纸,重新凝视这封没有一丝皱褶、完好无损的信件——“钟成亲启”“古缄”。她开了灯,凑着灯泡举起手中的信仔细看了起来——一片乱码,什么都看不清。这些乱码疏密错落地拥趸在一起形成了若干奇怪的线条,貌似……貌似地理课本上的地貌分布图。她想了半天才得到这个结论,不禁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因破译了关于钟成的秘密令她获得了意外的快乐。迟疑了一会儿,她找来两张空白信纸,趴在桌子上小心地画了起来。画好后她拉开抽屉,倾箱倒箧寻了个遍,就是寻不见眼下所需的东西。屋外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匆匆站起身关了电灯,将门反锁起来。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又打开门锁,虚掩着,留出一条窄窄的缝。阳光透过缝隙处在半空中形成一处明亮的斜切面,在她脚下戛然止住。切面的光影中微尘弥漫,时而沉沦,时而浮起,全都徐徐扑向门外更为空阔的天地。蓦地,她的视线捕捉到了一星微弱的光——缝衣针在窗台上沐着阳光,针鼻上拖挂着赭红色的线。她这才想起是之前借给顾慧了。她将门又打开一点儿探身用两根手指捏起那根线,慢慢将缝衣针拽了过来,别在衣襟处。她把门锁严实了,打开灯,将墙角的热水瓶取来放在脚下,拔掉水瓶塞,将信的封口置于氤氲的蒸汽中。过了好一会儿,封口吸足水汽变得柔软。她捏住缝衣针,屏着气拨开封口,换了信纸,再将封口按原样粘好。
她暗想,自己或许天生就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加上工具的帮助及勇气,现在终于有了可以见到钟成的一线希望,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将这样的时刻无限推迟下去——假如这希望能够得以实现……她将这信举在手上透着灯光仔细看着,眼框里盈满了笑意,小眼睛眯着——“钟成亲启”“古缄”,直至确定看不出破绽,这才将信搁在桌边。
至于那取出来的信纸,她踌躇片刻之后贴着墙角交付给了一根火柴。不想,信纸连同墙角的一些杂物倏地腾起了一簇簇小火苗,她赶紧推开窗户,试图将那些烟气散尽。
怎么有烟啊!陈院院,你在里面吗?顾慧敲着门。
陈院院闪立在一旁,此刻她并不想开门。
烟气愈来愈浓。
快来人啊,储物间着火啦!顾慧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
很快便有大盖帽的影子出现在窗前,那是警察来取钟成的那封信吗?他们怎能如此之快便知道这件事情?
头脑一片混乱,突然袭来的恐惧令她手脚僵硬。手已经不受她的控制,机械地将那封好的信扔到了墙角,于是灰烬重又升腾起耀眼的火苗来。
她放声大哭。周身颤栗着,如同那个被钟成呵斥的夜晚。
原本存在着的一切嬗变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