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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好东西》的时候我无数次想到的是我母亲。一个没有看过任何一本上野千鹤子,但在半

看《好东西》的时候我无数次想到的是我母亲。

一个没有看过任何一本上野千鹤子,但在半辈子生存与生活考验之下,自然完成对女性主义的理解并奉于行的单身妈妈。讲几件电影有关的小事:

/关于小孩儿的兴趣爱好

铁梅引导茉莉找爱好,小孩儿说自己更想当观众,母女二人一时无法触达彼此的频道。本质上两人很不一样,母亲是传媒大奖的获得者,能力拔群的背后必是个行事坚定果断而有明确目标的人,小孩儿从小就有种随遇而安的气质,不求显眼不大所谓。后来铁梅鼓励小孩儿去学鼓,说打架子鼓很酷,先开始小孩儿并无太大意愿,只是偶然有了个动机,大人说你想打人的时候不行,但鼓可以随便打。于是变相引导了小孩儿。小孩儿问女孩儿打鼓什么样,铁梅说你打鼓什么样女孩儿就什么样。

我母亲也从小在给我找兴趣爱好。在比茉莉更小的时候,我就被送去学跳舞,因为我觉得跳舞穿的连体衣很好看,我还特别喜欢鞋底软软的白色舞鞋。但学了没一个月就不行了,老师还旁敲侧击的,言外之意是我没这天赋。我妈生气,半句不想多听,跟老师别过就拽着我去买玉米粑粑吃了。我虽然没表现出特别爱舞蹈,但平时练习还算老实,她生气怎么有这样的老师,她认为带我来学舞,本就不为了要培养我成为舞蹈家。于是问我还想不想学,想就得换个地方学,她觉得老师这观念会带歪我,不想就可以停了。我一听能停,马上答应,但还是喜欢那衣服鞋子,于是我偶尔被送去参加兴趣班。

那时候我父母还没离异,但我爸从来就是个葛朗台,对父母血亲都是,对我妈和我当然也不例外。每次我妈说让我去学什么,他就在一旁泼冷水,说花这些钱也不见能出什么名堂,何必去学,以后好好读书就行了。我妈不是个沉默的人,听了这话就甩了筷子理论,几次三番都如此,通常一两回合下来,以终究对牛弹琴懒得理他作罢。

最后我下定决心学了小提琴,直到大学前。起头是我妈的同学、本职是一名医生,业余在教小孩儿拉琴,那会儿还是在公园里教,有个周末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儿,我被长廊里的小提琴声吸引,眼见这盛景仿佛奇观,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听了很久。而我以后的第一位小提琴老师、杨老师,下课后握着我肉肉的手跟我妈说,你姑娘的手很适合拉小提琴。我那时才6岁,哪里知道小提琴有多困难,被我妈兴冲冲一问,我也乐呵呵点头了。于是很快我就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把琴,很小很可爱,我爱得不行,到长大一些该换琴的时候,我还是勉强到不得不换为止。

我妈为了支持我学琴,从自己工资里硬省出一部分钱来,给自己新买衣服都不舍得。好在音乐可能真的是我天赋点之一,我学得比同期小孩儿快,所以自己没有觉得初期曲不成调的枯燥很难挨。后来我妈笑话我,说你不知道你头两年天天“锯木板”锯得我耳朵都痛,还好后来逐渐能听了。后来我妈第一次听我拉《渔舟唱晚》,说送我去学琴是她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之一。考十级的那段时间每天都要练《梁祝》,我妈很感慨生活和小提琴一起越来越好,还问我想不想念音乐学院,因为我的专业老师觉得没问题。

但直到我上了大学,不怎么拉小提琴后,她才跟我说,“其实我知道你后来有一部分原因是为我在坚持,但你坚持下来了。那时候老师(我的第二位老师)提议要我一定给你买一把好琴,我硬着头皮去老师家拜访,求他让我分期付款。”(当时父母离异前夕,本家又逢多事之秋,家里很多地方用钱,我妈负担很重)

她不说,我也知道的。我跟我两位小提琴老师关系都非常好,前一位突然病故,对我打击不小,我总觉得“父亲”至少应该是杨老师那样,我受恩于他长久以来的关爱,加上他教学时乐于与我们分享各种爱好,而且为人开朗有趣,时不时搞些意想不到的桥段,所以我小学时期的学琴时光是充满快乐和野趣的。而我的第二位老师,本职就是一名人民教师,还教我小提琴外的别的东西,比如二胡、语文,为人非常和善,细腻也敏锐,他有次送我回家,便语重心长跟我说,你妈妈很爱你,你的新琴来之不易。

我学琴,对自己产生了非常本质的影响,一生都受惠。就像“根器”获得那样,它是在我还是一颗小树苗的时候,便伴随我成长起来的,即便长大后我对拉小提琴本身的热爱消退了,但它对我十多年的成长塑造也已经完成了。而我妈并没有在我成年后责备过我的不再坚持,她从一而终,践行了自己说的话:带我学舞,本就不是为了培养我成舞蹈家,带我学小提琴,也并不是要把我培养成小提琴家。

找爱好的过程也让我从此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当你想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就要在发愿最充沛的去实践。人生可以体验很多很多,经历学习和积累,不会有哪一样是“无所成”的。当这个东西经历时间和反复记忆,被埋进你的生命里,那就像盒子里的宝贝,你可以把盒子合上,而哪天想打开了,它还是在的。

/关于诚实

我妈和铁梅一样,从小不准我撒谎。一旦我撒谎,面临的就是她严厉的训斥、戒尺打手掌和毛线针打小腿。茉莉为了写一篇“有点面子”的游记,撒谎去过法国。而我从小不仅被教育诚实,还被教育不要与他人比较。

我妈说有一回邻居孩子过生日,我看着别人的大蛋糕馋得不行,眼睛都没开过蛋糕,那画面还被拍了下来。虽然照片是出于模样可爱才有的,但我妈一看那照片就记起邻居孩子爸爸的一句无心之语,“她真的很想吃这蛋糕啊!”

这事儿我已经没有印象了,但我妈能记一辈子。所以从此以后,身边有什么时新的事物,她都马上带我去体验,家里给我吃的穿的用的,不是最贵,但一定没有差的,是她能力范围内能给我的最好(我记得特仑苏刚出那会儿,我家牛奶彻底换成了特仑苏,因为我特别爱喝香浓版的牛奶,而我妈觉得能让我有动力每天喝牛奶就是好事儿)。有次我爸去省城出差,破天荒问我想要什么,我立即说了我的愿望,结果他买回来的是些便宜差品,我妈立即把那些东西给扔了,说你怎么好意思给你姑娘买这些。于是我知事起,我妈就反复跟我说,你不用羡慕别人,你看院子里小孩儿有的,你同学有的,你什么都拥有,从小能带你体验的,都努力创造条件带你去了,最重要的是,别人可能没有,但你还有一个这么爱你的妈妈。

因为从小就觉得自己过得挺“富足”,不是说多有钱多高消费,而是在我妈的努力下,能带我见的我见过,能给我的我都有,所以我还真从来没有羡慕过任何人(我家也是少有的很早就敢给孩子买电脑的家庭,那时候我遇到点坏事,互联网某种程度也为了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以至于工作后碰到比我有钱千百倍的,也升不起一点我得跪爬向上去摘一颗不属于我的金果儿的兴趣。我觉得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富足就行。

与此同时,也确实不愿意说谎。

小时候说谎被骂被揍,多是很小的事,例如偷看电视偷看爱情小说半夜偷玩儿电脑假装练琴。但我以为这就是家庭里“权威”的体现,如果没有非自上而下压迫人、但能培养人教育人的这种权威在,也就是没有立下规矩,对于一个人的成人并不会有好处。而我妈对“规矩”向来高度重视,奖惩并行。再后来我真就没兴趣说谎了,变成学习用恰当的语言直说,或是当下可以不说,再或者不好说却要说的就模糊地说,总之是不去主动说谎。这当然会碰壁,但碰壁之于为人,我妈希望我先学为人。

进入社会几年后,我妈在此基础上又对我有了新的提点,她说世界上唯一能百分百相信的,只有妈妈,所以很多事你可以不去对外人说,这样能减少一些伤害,很多时候自己受伤,都是没必要的,她说你从小到大都会做错事,做错了就改,主动认错,虚心接受,就算吃点亏也是合理的,也借此反省和提醒自己,以后注意。人都是会犯错的,你要宽容待人,也一样要给自己留空间,不要多思多虑,更不能钻牛角尖。

现在的年纪,我当然完全能理解她的话。或许在现在莫名其妙的群体氛围里,听到不是他们想听的话的一些人,皆会把你的话当作某种意义上的谎言,把你不说的话当你心中有鬼或主动站队,再把你模糊说的话解读成“内涵”而不是条件不充分下的表达自由,这都是互联网司空见惯的景观。而我一向乐观大度示人朋友里美誉度颇高的妈妈,一个完全意义上的非网生住民,在离异后这些年独自养我的过程里,在坚韧勤劳地创造美好生活的背后,其实尝了多少口舌之苦多少难言之困,所以她才希望我少受点伤。

但她其实是我勇敢一些的原因。我正因为有她,所以觉得可以再大胆一点去说,去坚持对的东西。或许只有当她终要离开我的时候,我才会再往后撤一些,因为我知道我永远可以靠岸的港湾不在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