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文丨思者与思物

文字有思想 2024-11-17 02:03:15

按:本文是陈春文先生对海德格尔文章《为1974年11月在贝鲁特举行的海德格尔学术讨论会而写的祝词》逐句做的口头解读。

我今天给朋友们解读的这篇文章,是海德格尔85岁生日时为一个有关海德格尔的学术研讨会写的贺词,第二年海德格尔就去世。海德格尔之为海德格尔,在这篇不足千字的篇幅里呈现得足够精粹。第一段是客套话,略去。

第二段第一句就是:

“技术、工业文明时代,自身隐藏着对自己的根基思之甚少的危险,且此一危险与日俱增:诗、艺术和沉思的思物,已无法经验自主言说的真理。”

就是说诗已经不能基于诗来自主地言说了,艺术也不能基于艺术来自主地言说了,沉思的——沉思在海德格来讲就是指哲学的没有对象之思——思物横跃在思物面前而不是通过对象化的捕捉和阐释,都已经无法经验自主言说的真理,就是说都要假借哲学的科学化、哲学近代以来的对象化的言说,来折射诗、艺术和沉思。海德格的作为思的最基本要素的东西,诗、艺术和沉思都已经不能够经验自主言说的真理,就是说不仅要言说出来,而且基于思的经验,它是一个完备的,是一个自足的过程。

“这些领域,已被扩建成支撑文明大工厂运转的空泛材料。”

诗、艺术和沉思,作为近代科学对哲学自主沉思的一种褫夺,诗、艺术和沉思都要以科学的对象化和折射物,作一种反映式的处理,这些处理都被扩建成支撑文明大工厂运转的空泛材料。我们现在看看诗,诗的包装、诗的流行、诗的批评,怎么弄个诺贝尔奖,怎么把它炒作成一股潮流……艺术就更不用说,视觉艺术、造型艺术(等)各种艺术门类,现在都是作为文明运转的大工厂的一个要素,只有嵌入到这些要素里面去,才能显示出你的艺术价值,才能构成一个艺术元素、艺术符号,不然的话就没有符号感,你就不能流行。沉思也一样,现在的所有哲学都要通过创学派、炒符号、创造一种思潮,你才有可能形成一种趋势,被大众所接受——哪怕是一种盲目的接受——他才有意愿、准备一个意愿去接受这个东西,否则连意愿都做不到……他讲的这个意思就是整个支撑希腊以来西方哲学那些深邃深层次的、要素性的东西,诗、艺术自主的言说,沉思的思物的自主的言说,现在都已经转身而去,在它转身的过程当中,它作为一个背身,一个背影,要捕捉这个背影,就要以现代科学、现代技术的一种折射物、反映物来捕捉一种反射式信号。比如说我们对黑洞,黑洞它是屏蔽一切物理阐释的,它之所以是黑洞就是它超越了近代物理的参照系,在这个参照系里边,它是捕捉不到任何信号的,但是它可以通过泄露出来的蛛丝马迹,就它折射出来的信号进行加工,进行推测,推测它可能是个什么样子。我举这个黑洞的例子就是(说),整个诗、艺术和沉思都是这样,不仅是一个黑洞的问题,所有的东西你要想获得理解,在经验层面中压根儿没有这回事儿的情况下,你要想有这回事,甚至假设性地有这回事,推之经验之外,你都要通过经验自身的这种假设性的要素的提供、供应,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给它提供反射信号,我尽可能向你提供反射信号,我向你发射,你来捕捉我发射的信号,然后你才能获得这个经验领域里的假设性存在的推证。

“它们原本自行宁静流淌着的言说,在信息爆炸的驱逐下,消失了,失去了他们古已有之的造形力量。”

它们原本自行流淌着、宁静流淌着的言说,指的是诗、艺术、沉思,这些原本作为更基本的自生性(支撑性)的东西,他是一个自主言说,而实证的、实践的,或者亚里士多德所讲的第二哲学的这种东西,原本是对诗和艺术、沉思的一种折射,现在翻过来了,基本的东西,成为衍生品的折射,而不是衍生品作为基本要素的折射,所以他已经不能自行宁静流淌地言说,那么自然就失去了他们古已有之的造形力量。这个造形力量呢实际上就是,在海德格这个地方,就是对亚里士多德对产生和生产区分的一种更初始的回归。也就是,你只要在诗、艺术、沉思意义上谈问题,它就是造形,这就是真正的创造,基于希腊神语自主言说的一种创造,而不是把它翻译成哲学语言以后,对神的自主创造的一种解释、一种阐发,(这里)讲的这个意思。

下一段:

“为此,一种思的出现绝对必要。”

这个思的出现,在海德格尔意义上,就是它既不是对象化的思维,用我的话来讲就是给思设定一个维度,就像给火车铺设一个轨道一样,一个道岔工就决定了这辆火车是开到广州还是开到上海还是开到北京。思维在中文里面有这些词的区分,但是在西方,在德文里面都是denken。你到底把它翻译成思想,还是翻译成思维,还是翻译成思,这取决于译者对西方思想脉络的了解,和对汉语秉性的区分的了解。但在海德格意义上,翻译成“思”,是绝对必要的。因为它是作为一种去后物理的言说,反对由对象化支撑的言说,就是反对那个 über,在海德格意义上来说就是Das Denken denkt nicht über etwas ,思维是是什么的思维,而思则达及思物,横跃在思物面前。这是两回事。他这个地方讲的就是,基于前面的(这种)诗、艺术和沉思的这种思物的无法自主言说和信息大爆炸的这种趋势,和近代的这种实证,哲学实证化所带来的种种对象化……,为什么实证化这么流行呢?因为实证这个东西,它是从物里面抽取功能,这些功能和人的生存的延长有关,而生存的延长恰恰是工业化大生产运转的材料。谁能为它输送材料?就是给工业化这个火焰里添煤添油,(让它)越烧越旺,经济上要不断(增长),原本的利润上要增加利润,整个工业化的资本链条是不能断裂的,一断就是骨牌效应、谁也承受不起的文明的中断,这个代价太大了。哲学,我们这些人,就是思维惯性的叫停者,就把他断了(……这个深渊……)

“为此,一种思的出现绝对必要。这种思决心——”

从叔本华以来不断地出现的Entscheiden,“决定”,“决心”——实际上呢,我们中文这样翻还是有些问题。Entscheiden的词根是Scheiden,Scheiden本身的含义很简单,就是区分,中性描述。但是你一旦翻译成决心、决定,这就成为了一种主观的意志行为,当你这样描述的时候,就意味着,人的主体性已经在先了。而在海德格的思想来讲呢,解构近代性是回归哲学希腊性的第一步。如果这一步都完不成,你就没有资格在西方意义上谈论一个哲学问题或者称自己为哲学家,你压根谈论的就不是哲学问题,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基于哲学来谈所谓的哲学问题。你是一个非哲学的、(把)所谓的一个关于哲学的观念,一个概念,强加给哲学道路,就像一个人一样,强行地穿一件衣服,这件衣服,不同立场的人,你可以打领带,我也可以不打领带,这是很随意的。打领带的道理到底在哪里,不打领带的道理到底在哪里?没有人去关心这些事情。

“这种思决心使古老的基本追问,更具有追问性。”

也就是说,哲学的要义是思、思物本身而不是对象化的思维,不是设法去生产一个思维的对象,而是使思基于存在而来的追问更具有追问性,也就是fragen an Fragen ,不是把Fragen的动词过程转化成一个问题,转化成一个问题以后,德文有个词就叫Problem auf Straβe,就变成一个问题大街,就是从这个问题跳到那个问题,就像我们当年上学在宿舍里讨论一样,你讨论不下去,吵得面红耳赤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原点上,磨盘一样一圈又一圈来回转,为什么来回转呢?就是我们讨论所有的问题,都是基于同一个平面,谁也比谁深刻不了多少,任何人都没有能力把问题引向深入。使原本具有追问性的问题更具有追问性,这是海德格尔在这个地方强调的。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从问题的角度来讲,一个坐标轴,一个纵向坐标轴每切任何一个平面,至少——按许多人的描述来讲——它可以形成三百六十个角度,每一个角度都是一个问题域,我们谈论问题经常是用同一个平面上的问题域,比如说西方质料论,我们翻译成唯物论和唯心论这种争论,就是说如果你仔细检查它的问题场域的话,唯物论的终点是唯心论,唯心论的终点又是唯物论,构成一个闭合,一个循环。所以这种讨论是没有意义的。真正有意义的讨论是,所谓唯物论——当然我说唯物论唯心论这个翻译是很错误的,因为这等于是把西方的哲学概念转化成中国的非哲学语言来讲,因为在西方原本是没有什么唯物论唯心论这种说法的,我们这样翻的时候,把它转到了中国宋明理学概念里边,阳明学的概念里边。我们翻译成唯心论的Idealism,它实际上就是柏拉图的那个我们翻成“理念”的那个东西,德文就是Idea。这个理念是个什么概念?就是指潜能的东西不断向外实现自己的过程,只不过这个实现自己的过程呢,不能够随意地、意见层面的实现,而是要基于它的种因自身,不断外化自己。所以这里面就嵌入了一个逻辑上的同一律,用同一律能保障从潜能到现实,它是可输送的,这个可输送就是既不添加什么东西,也不减弱什么东西。(否则的话那就没法把握了,)要不然你就不能从前提到达结论,这是没有保障的,也就是说这个讨论在亚里士多德意义上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它是非真理要素,是意见层面上的要素(东西),(奎因在这个地方讲过这个问题,就是同一律是分析哲学的前提,离开同一律分析哲学就没办法讨论这个问题)在知识论层面上讨论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这是我刚才讲的这个“使原本具有追问的东西更具有追问性”。

“让这些古老的基本追问……”

刚才我们讲到一个纵向坐标轴切一个平面就是三百六十度,每一个角度,比如这,(用手势比划),就是一个角度,这个角度也意味着我们手背以外的东西被屏蔽掉了,不在我的思想范围之内了,单取一个平面的角度去排斥其他的角度是没有道理的,一个平面可以分三百六十个角度,当然你三百六十个角度还可以再细分,从数学上,我再不细分,那我一个纵向坐标轴能切多少个平面?可以有多少个三百六十度的角度?无限的。(在几何上说可以切无穷个。)所以为什么希腊人在这一问题上(持)反对意见,就在于你的意见是不能递归的,是不能返还的,是一个相互的排斥过程,而这个排斥过程很有可能是一个同一平面的排斥过程,这种讨论对知识的增加来讲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让这些古老的基本追问,穿越逝去的时代,恒新地闪烁在此一穿越的狂风暴雨中。”

让这些古老的基本追问,穿越逝去的时代,这就意味着像我们过去的智慧啊,时代精神啊,绝对这个绝对那个,这些范围全无效了,没有意义了。这就是他说的这个“穿越逝去的时代”。时代这个概念,它并不等于时间本身,时间是不可逆的,时间是创造的,创造完了,就一去不复返了,它就合成到时间的气泡当中,一个更大的暗流当中(去)了,所以说时间是吞噬性的,既是创造性的,又是一个吞噬性的。就像一个船在海里划一样,前面推起的浪波浪翻滚,后面一个浪的合成又把它吞噬掉了,又埋进去了,呵!就是物的这种造形力量,(这在)他的所有论述里都隐含着。为什么海德格要把Sein和Zeit放在一起,它是一个等同关系,如果真正理解存在,它就是时间意义上的创造。如果你真正能够解构掉所有时间的空间化,能够回到时间本身,也就意味着你已经进入了存在的沉思,你就知道思想为什么是一种让予的思想,是基于存在的让存在(lassen sein )(Ich bin / Du bist ),我们只能思想到它让我们存在的东西,让我们思想到的东西,你绝不可能去思想到那些它没有让你去思想的东西。(这时候在最高的维度上就把神引进去了。)

这个“让”(lassen)字翻译成“命”不好,因为“命”在中文里面具有歧义性。(插话:泰然让之,就是特别好的翻译,)(关于“命”)我打断一下,(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幸运与命运是两个层次的事情,不是一回事。(关于你说的)亚里士多德所讲的存在是个范畴,是个列举的概念,和海德格尔讲的存在是完全两码事,完全不同的东西。因为我说哲学是希腊的,希腊的哲学实际上就是指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哲学,指的就是这种物理和后物理的(这种)建构关系,而海德格尔的回溯——解构,这是一个基于来路的去路,只不过这种回路呢,超出了来路所给予的东西,所以他才有一些命运啊,什么,思啊,思物啊,神啊,这些东西,这些海德格尔的语词(这些话很关键)。

“恒新地闪烁在处于此一穿越的狂风暴雨中”

——海德格的思想为什么这么有能量,影响这么持续,在他的影响下产生了层出不穷的思想家,就是因为他是穿越的,他这个穿越就是我说的他这个“回归”,只不过他这个回归不是任意地回归,是基于存在的来路的,沿着这个来路原路回到它的这个渊源处。(思想这种东西最后就是以文本说话,不要做高低之争,深浅之争,意见之争,就是拿文本说话,就是拿写作来说话,就是发挥书写的力量。)恒新的闪烁就是指基于存在自身的闪烁,而不是让存在概念化流转不定的闪烁,所以他叫“恒新的闪烁”,这隐含着,你只要基于存在而闪烁,他就是恒新的,所以海德格尔当年的学生们经常要求说,啊啊啊海老师啊,把你的新作给我们看一看吧,你的旧作我们都看过了。海德格尔就很不屑一顾,你把旧的只要读通一本,我的新的就可以不看。只要你读懂了一本比如说Sein und Zeit,我后面的东西,你就可以基于我的思想道路来自然的延伸。我说所有海德格的学生里,和他最接近的最通灵气的还就是阿伦特。她不是个专业型的人,不是个专家型的人,但是这种精神的相互赋予和回馈的能力,还没有一个人能超出阿伦特。当然恒新闪烁,穿越,狂风暴雨,这都是海德格尔的,很具有海德格气势的东西。海德格尔因为黑森林里(领会)过这种狂风暴雨,所以他的思想也带有这种狂风暴雨的喷发力量。

“受此一目标驱策的对后物理的阐释,就不可能停留在旧有的对上帝学说、世界观和人论的无谓辩论上,而是把技术——科学文明世界化的存在学地基,摆入沉思的地平线中。”

这一段也很重要,就是受此一目标驱策的对后物理的再阐释,就是他前面提到的这一些,就是对哲学这种颠覆。当然这个颠覆我刚才讲了,不是随意的颠覆,是基于哲学自身对哲学的颠覆,要想做到这一点或者完成这样思想的目标,你就不可能停留在旧有的对上帝学说,就是关于上帝怎么怎么回事,你关于上帝一万遍,就获得一万个关于上帝的概念,一万个上帝的概念组合在一起,并不意味着,上帝上场,神上场,可能上帝、神恰恰更加远离了在场状态了。当然世界观这种的东西,人论的这些近代的人类学立场和价值位序,自然都不在话下,这种学说水平的东西,已经不是思物本身的东西,也就是说它不在沉思的范围之内,再延伸一点,可以说这些东西完全是非哲学了。

“而是把技术——科学文明世界化的存在学……”

“技术——科学文明”,这也是一个海德格尔问题。在常识的人、常规的人看来,是近代科学衍生为现代技术,而在海德格看来,技术是伴哲学而生的东西,在哲学奠基希腊人的思想之后,技术的奠基要素也同时嵌(入)进来了。所以从(这个)海德格意义上来讲,近代科学恰恰是古典希腊人奠基世界要素的技艺化的现代显现,所以说技艺Techne要比近代科学更渊始——他在他的“虚无主义”那一篇里对这个问题谈得很透彻,在“技术的追问”里也谈这个问题,(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读一下)——这是一个海德格尔论述,就是在常识意义上讲,基于近代对理论和实践的二分,人们认为,近代科学是理论层面的,是个发现层面的东西,在先的。而现代技术呢,是一个发明层面的东西,是对发现的一种现代转化,工程化的过程。而在海德格看来呢,虚无主义的东西,这种Techne的东西,技艺化的东西,也就是说亚里士多德说的生产性(的东西),而产生性的东西恰恰被生产性的东西替代掉了,产生性的东西被生产性的东西建构掉了。再建构的力量通过获取物的功能的更大规模的近代的工业支撑,反倒被认为是一个在先的东西。就像我们现在吃饭一样,你们吃到的东西,原生态的东西不行了,越来越吃不着了。不是说自然的生产能力下降了,而是自然生产的链条,它的生产的周期,比如说一个土猪,它要长一年半,而生产性的猪,它几个月就可以出栏,这符合它的经济逻辑,这样的话它的工业大生产才能运转下去,不然的话你的效率就不行,就把你淘汰。

“世界化”,我们近代人流行的,讲什么世界观啊,这些关于什么的东西,世界观本身不说明任何问题。因为你可能假借了一个你并不了解的世界的概念,把它推而广之,就形成了一种世界观。真正问题的实质在于你要有能力追问世界。什么叫世界?比如说世界在汉语语境中指人世间,把世界又推到了人这个概念下面,而人在中国语义(境)中又是宗法意义上的人,人伦意义上的人,把世界这个责任转给人,对人再定义的时候,人的宗法链条就梳解它。那么在西方呢,人们只要一谈世界,我们就很容易回归到基督教,上帝第一天创造了什么,第二天创造了什么,第三天第四天顺下来,创世论,再加上近代的进化论,很容易回到这个图像里边去。但在海德格尔意义上,世界,我有一篇文章,《物向世界的沉沦》就谈这个问题,世界恰恰是什么呢,是对物的一种折损。“物”,比如德国人讲Dingan Sich,物自体。“物”,现象学讲的就是物的一种显示,所以现象学要表达的意思就是显现学,而不是解释学,解释要有一个在先的框架,把它解释过来,解释到我们的原有立场中来,而Phaenomenologie它的本意是让物自身去显示,而不是人赋予它显示的一个轨道,显示的一个网格,把它网过来,不是这个概念。那么它的世界呢,在西方意义上的这个世界,恰恰就是通过物自身不能显示,而是人给它赋予一个符合我需求的显示,显示对我有需要的东西,比如说太阳的显示,Sonne就是Sonne,太阳就是太阳,无所谓相关项,但是,我们在知识系统里边会说太阳是发热的,太阳是能取暖的,太阳是能有光合作用的,你可以为太阳赋予成千上万个功能,抽取太阳的这种功能性、有用性,然后我们就把这些功能性、有用性组合在一起,我们就说这就是太阳。(这种)包装出来的太阳,就像你我一样,我们说陈春文是个父亲、是个儿子、是个教师、是个男人、是个中国人、是个这是个那,你可以通过不同的定义角度对我进行千千万万的分解,你把这所有千千万万种分解作为要素再重新组合在一起,你并不能组合出来一个作为“存在”的陈春文,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他讲的那个显现就是指他的“存在”,即存在自身外显的过程,这是(有)希腊传统的(当然,这并不是“Eidos”,“Eidos”是实体,“Eidos”是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形式因”的拉丁化解释,我们的堕落恰恰就堕落在那个地方,所以在海德格尔意义上要把“Eidos”恢复到“morphie”,morphie就是我们所说的“造形”,比方我们说“山脉”,我在看山脉的时候,一个巨大的物理力量呈现在我的面前,一阵狂风向我袭来,我是见证者,这就是morphie。而Eidos,是我要对这种遭遇给它一个形式化的解释,把它转换成人的自足语言可以延伸说明的对象)。

这一段里我说的“后物理”就是我们传统的翻译的形而上学,就是“Metaphysics”,我们几代人都是这样翻译的,我认为这个问题非常严重,这个翻译用中国的道器之分接应不过来西方哲学的“物理”和“后物理”这种完全陌生化的思想格局,这种物的构造关系,解释不过来,反倒模糊了,好像西方也有形而上学,中国也有形而上学,印度也有形而上学,各有各的形而上学,反倒形而上学被迫成为一个有待接近的东西,而在西方,“后物理”就是接近者,不是一个有待接近的东西,就是所有的接近都要靠它来接近,而不是它仰仗别的东西来接近,这个逻辑关系给搞反了。所以我现在一见到很多人跟我谈形而上学我就很紧张,我就不知道他在谈什么,他在形而上学的名义下到底理解到什么思想事实的发生。

后面说“……存在学地基,摆入沉思的地平线”,就是让沉思沉思起来,就是前面我讲的让存在lassen sein,而不是把存在Sein“存在”变成存在学的某一个概念,实际上在西方哲学史上,任何一个哲学家都有至少一个或若干个核心概念,都是把“存在”“存在物”化了,把Sein Seinde了!

下一段

“为此,在技术——科学文明世界化的整体面貌中,首先应看出一点:历史地看……”

这个“历史地看“往往容易被曲解为德国历史哲学的延伸表述,但在海德格尔不是这样的,海德格尔所说的历史就是时间,时间是更深层次的东西,而历史不过是更深层次的时间的人迹化显现,在物的世界化层面的一个曲折性叙述,它是个衍生性的东西,历史本身不是本位的。

“历史地看,较后露面的现代技术布局,并不是近代科学……”

历史并不等于人类学、人本主义的代际更替史,也就说历史学意义上的历史,我们的天地之间本来不存在什么东西南北,但是人为了给自己确定一个方位,要画一个坐标图,比如哪里地震了,我一下子就可以东经多少度,北纬多少度画一个叉出来,(按)那个交叉点,就可以找到这个位置,但是这个东西和创造,和时间的发生,和世事的发生,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人为自己建立的一套可以通约的描述之网,通过不断的网格可以相互认识相互通约。只是为了建构的方便。但它并不是建构物本身。

“较后露面的现代技术布局,并不是近代科学的结果,甚至也不是近代科学的应用,按事情自身言,宁可说近代科学已经被现代技术深藏不露的本质规定好了……”

说现代技术深藏不露的本质,这就是基于希腊哲学开辟时所隐含的那个记忆开启的,“开启”,就是指你可以假借那个“洞穴比喻”,也可以假借阿波罗神,也就是光明,黑暗与光明的相互折射关系。比如说我们走路的时候总是有影子来随着我们,这是同步的,但是影子并不等于我们的肉身,但是影子从阿波罗这个角度来讲,从光影的角度来讲,从光影交错的角度来讲,这个影子一定是你这个肉身之躯的影子,也就说A的影子是A 的影子,不可能是B的影子,是不可替代的。(这在笛卡尔那里是否就是“广延性”?,广延性是从亚里士多德就开始的时间的空间化的一种近代表述,近代就把时间的空间化直接描述为广延。)

“从此一方面看,再次说明,在工业时代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依此一方式是指是者之是起支配作用……”

在这个地方我没有翻译成“存在者”或“存在物”,我把它翻译成“是者之是”,因为我斟酌来斟酌去,考虑的就是近代哲学的知识品格,用“存在者之存在”的模糊度要远远大于“是者之是”,就是这个定义的坐标点,通过“是者之是”更容易把它精准的定在这个地方,而“存在者之存在”不容易达到思想的确定作用。

下一段

“在把包括人在内的一切是者都进行绝对设定的存在规定的意义上,或许可以说,现代文明的世界化已经进入划时代的存在命运的终局……”

这个就直接衔接了海德格尔所说的哲学终结了,也就说哲学的终结既可以表述为时间的空间化,也可以表述为存在的存在者化,是的是者化,只是译者或解释者的理解角度不一样,没有关系,但是你翻译成是也好,翻译成存在也好,它的开端是一种希腊式的开端,这种希腊式的开端就被命名为哲学,这种被命名为哲学的东西就是指物理和后物理的衍生方式,这种衍生方式作为西方一切的开辟者,到此为止,已经走向终局,就是说哲学终结了,人类的命运终结了,人类学完成了地球上人类的总体设定,一切都完成了,所以基于海德格尔对这种命题的阐发,冷战结束之后像福山(美国出生的日本人)阐发的历史的终结就浅薄得无以复加了。但是那种东西在现代西方已经被理解为深刻命题了,被理解为一种占卜家了……。

“现代文明的世界化已经进入划时代的存在命运的终局……”

我前面讲过,哲学终结,这是海德格尔的叙述,在海德格尔的叙述里边直接衔接哲学终结的就是思的任务,思的任务就是接应技术摆置的格局,就是人类已经卷入了一种技术摆置的格式塔,人类学意义上的人,人文主义上的人,人道主义上的人,都是基于原有哲学道路上的衍生再衍生,就是次一级再次一级的描述,基于前一个概念的再概念化和基于这个概念的下一步的再概念化,这是一个路径。但是现在在海德格尔看来,基于哲学的终结这个判断,原有的添加,不管是人文主义的添加,人道主义的添加,或者是上帝学说的添加,或者关于存在概念的添加全无意义了,也就是说你已经掌握不住基于希腊哲学开辟而来的人类命运的全球化,甚至地球作为一个漂泊的星球在太空中的一个更广泛的指向,更广义的漂泊,这个流浪者的命运用哲学已经掌握不住了。

“技术的摆置”,他们前面也有人翻译成“技术坐架”,我认为翻译为“坐架”不到位,翻为“摆置”,就是说我们人类在摆置一切,近代以来在张扬一切主体性建树的时候,我们已经悄悄地不露痕迹地沦落为被摆置者,好像我们在给各种地方划植物保护区、动物保护区的同时,人自身的自我保护和更广义的星球流浪的这种保护性指代和需求已经隐然出现了,而我们还没有发现。这就是一个终局的信号。被终局的信号。

“因此,首先按其来历检索出它的危险……”

前提是说,首先这是危险的,现在人类已经哲学地终局了,我们还不知道终局,我们还在哲学的概念内忙得不亦乐乎,我们还在哲学的这种已经过时的概念里边争风来争风去,被存在学的概念所桎梏,我们到现在还不能阐发存在的让予的希腊渊源,甚至连这个意识都没有的。那么这个危险也包含我前面讲的哲学终结了、技术摆治的力量已经超出人类学视野的控制了,而人类的思想水平现在还在近代的人类学这个概念下筹划,当然人道主义、人文主义这些概念本身就是人类学的一个建树,人类学当然不是哲学,这就是海德格尔为什么不把雅斯贝尔斯当哲学家看,说你那个思想根本没有达到哲学层次,更不用说向思物自身的返还了,对你来说这些都是假问题,你的意识里面已经没有这些问题。所以鉴于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这种纠葛的个人恩怨,两个共同的思想风暴的掀起者到中间的纳粹期间的波折,雅斯贝尔斯一直耿耿于怀,因为海德格尔有一次跟他讲,真正在德国大学里边有资格当哲学教授的也不过就两三人,雅斯贝尔斯很好奇啊,这里边有没有我呢,海德格尔自己肯定算一个,那么另外一个两个是谁,雅斯贝尔斯说咱们俩是德国现代哲学格局的破局者,而且我还比你资格要老一点,我当教授的时候你还在讲师那个位置折腾,我出名的时候你还不行。当然了,要是我的话我肯定不问海德格尔了,我就很清楚我肯定不在其中。我肯定不在序列里。雅斯贝尔斯的思想建树是一个人类学层次的较低层次的建树,但是他在当时新康德主义在德国取得支配地位的情况下,在对知识更可靠的基础的心理探索当中,雅斯贝尔斯是开了先机的,这个探索是具有革命性的,但是他这个探索并不是基于哲学来探索哲学,而是基于他自身,在西方哲学里边哲学除了物理和后物理事实的阐发之外,还有一个基于哲学外围来谈哲学,那就是哲学要么是自我拯救,要么是拯救他人,雅斯贝尔斯的学说是一个自我拯救的学说,而基于基督的传统拯救他人的学说,也就说雅斯贝尔斯是个病人,无论他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雅斯贝尔斯都是一个有疾病的人,他之所以一步步走向哲学就是一个他心灵的自我拯救的过程,所以在海德格尔意义上,他不是一个哲学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他当时在海德格尔面前质问这个问题,主要是对海德格尔人品人格有很强烈的意见和质疑,也可以说是对海德格尔的一种虐待,因为他明知道海德格尔说的两三个人不包括他,他还一定要强迫海德格尔表态,呵!就是这个意思。

”因此,首先按其来历检索出它的危险,然后洞察出它的整个幅度是必要的……”

就是说首先你得有危险概念了,然后呢,只有危险还不够,还要洞察出它的整个幅度,当然,你要洞察,就不靠联想和因果关系构造了。“洞察”这个概念就摆脱了近代人的理性知性感性这套概念,从总体摆脱了人的主客体的这套辨析关系,“幅度”当然就是基于存在的抛出和人的被抛过程,就像刚才讲的基于存在而来的东西你要以同等存在强度和幅度重合它。但这就要求做到把“是”作为“是”来追问,而不是转化成“是者”,要追问“是者”的“是其所是”,这个地方你要是把它翻译成“存在”也行,你基于存在来追问“存在”,而不是把“存在”转化成某一个存在物概念,用某一个特定的存在物概念去重合存在自身是不可能的,因为存在是时间性的,它在不断地抛出持续地抛出持续地湮灭。说到这儿我插一句,时间转换成空间的言说,这个本身是个完全失真的过程,但是为什么可行,我就举一个例子,假设说我们的天地环境,我们就拿一个温度的指标来说,我们的天地环境不是在正负300度之间摆动,而突然转入上下三万度来摆动,所有我们现在建树的科学和哲学都一概失效,全无意义,但是问题是在可预期的未来,它不会发生上下三万度的浮动,它还会在上下三百度左右去浮动,所以这个时间的空间化作为一种宏观描述就可行了,虽然它忽略了很多更实质性的时间性的东西,但是作为一个空间的稳定性来讲,它能成立,它不会造成一种根本性的颠覆,所以作为一种知识的取舍关系来讲,它是有效的,而反倒时间是无效的,因为时间无法认知,要想认知它就要转换成空间语言。

“在思的道路上,当今时代的人也许能被带到此是……”

这个地方的“此是”(Dasein),我们过去也翻译成“此在”,“并在”,“亲在”、“缘在”,现在我更倾向于把它翻译成“达在”,一是有音译的靠拢性在里边,Dasein嘛,中文“达在”嘛,音上也比较近,更主要的是“达在”强调的是一种基于存在来思想存在,也就说你谈论任何存在问题的前提是你存在了没有,你压根儿就没有存在,你就没有经验存在的这个能力和意识意愿,你就没有资格谈论什么存在问题,你无非就是在原本无限多的存在者里边又追加了一个存在者,这是毫无意义的,从思想的角度来讲这是毫无意义的。“当今时代的人也许能被带到此是更高的可能性前……”,当然从词义塑造的角度来讲,这无非就是指海德格尔本人了,他说他在神面前,神还没有到来,预感之神,荷尔德林意义上的神,他已经来了,他早来了一千年,他匍匐在还没有到的神面前,像一个仆人一样,虔诚地去准备着神到来那一天可能发生的思的事业。海德格尔是有这个话的。当然这个更高的可能性就是海德格尔实际所从事的思想层面的思想活动。

“一种人自己不能任意摆布的可能性”

这个“人不能任意摆布的可能性”既暗含了对哲学这种发生方式的批判,也就说哲学的发生就是把存在转换成存在者,存在自身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是一个向后的解释,那么向前的解释就是人自己不能任意摆布的就是那个技术摆置,就是人在企图摆置一切的时候,他已经悄悄地被摆置了,他还没有认识到这个被摆布的棋局、格局。

“然而也离不开受是惠赐之人的追问之思的行动的护佑……”

海德格尔思想经常受到西方那些迂于传统概念对他的质疑,就说海德格尔是个只会谈论“存在”的人,他的这个“存在”是空旷无人的。海德格尔这个话里边就蕴含了对那些广泛的批评的矫正,是说他谈这个“达在”不是指没有人,关键是什么意义上的人,他们谈的那些人都是近代以来人道主义意义上的人,人文主义者意义上的人,人类学意义上的人,海德格尔要谈的人就是指人本身是基于存在的抛出,只不过这个抛出来的人没有接应到那个抛出者,人们只接应到某一个概念某一个范畴所解释给他的东西,而不是存在让予给他的东西,那么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人在严格意义上不是希腊性开辟出来的哲学人,是哲学的某一支观点中的人。存在主义者,人文主义者,人道主义者,人类主义者等等,全是这个水平的东西。

最后一段

“当理论家们急切地推行盲思的实践,和热衷于组织和机构的钻营时,吐露思的真相的追是或者追在之思,本身就是一种行动……”

很多人说海德格尔在思想上横征暴敛,非常突兀。“当理论家们……”,就是海德格尔说的这些人,包括阿多尔诺这种人,这些人在海德格尔看来都是“理论家们”,不是思者,不是思想家,但恰恰是这些人去指责海德格尔,说你专注于思想,你没有去行动,你没有去改变社会,你没有使战争环境下或任何极端环境下人道主义水平通过你的思想活动得以提高或得以矫正。他在这里讲的意思就是思的层面的东西和理论家们谈论层面的东西不是一回事,他赋予行动一个更深邃的概念。

“当理论家们急切地推行盲思的实践……”,也就是说那些实践来实践去的人有多少人真正地思过,他认为那些人都是“盲思”的人,瞎子,是压根儿就没有真正思想过的人,就是把思维里边的某一种观点进一步推广去拯救这个拯救那个,在他看来你还压根儿都没有思想过就去什么什么实践去了。“和热衷于组织与机构的钻营时……”,这就包括我们这些人了,相对于这样一个越来越强大的、越来越肤浅的、越来越被盲思的实践和空泛的理论所误导所诱惑的大群体来讲,吐露思的真相本身就是一种行动,而且是更难能可贵的行动。如果这还不叫行动,什么叫行动?这是希腊精神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它源渊的地方。

之所以选择这个很短的篇章,是因为在这一篇里,海德格尔对自己思想的沉淀非常精粹,摆脱了范畴和概念的辨析,直接把思和思物摆了出来,信息量非常集中,如果这个思想的层次大家有概念了,有感觉了,以后读海德格尔的时候,会更加有针对性,就不会太飘,翻译不到位解释不到位都没有关系,但是你有了这样一个思的自我返还的步伐以后,这个步伐本身是不会发生紊乱的。我就是这么理解的。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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