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棵树的梦

中教优创 2024-04-25 08:26:44

一棵树长在心里

当我第一次乘凉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的时候,我心中就长下了一棵树。

那时我四五岁,母亲在土地里苦争,我被放在地头玩耍。

骄阳当空,蝉声四起。母亲在如火的烈日下顺着一根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垄沟间苗拔草。她四肢并用,双手伶俐地在两垄谷苗间舞动,身后留下膝盖和小腿的拖痕,还有根须带着湿土的谷苗和杂草。她渐渐消失在绿色的田野和我的视线里。留下我在地头的一棵高大的树荫下。

母亲不知道我悄悄和一棵大树玩耍了许久,诉说了许多。

几根粗壮的根弓着身子抠住地面,枝杈间栖着几只乘凉的鸟雀。一仰头,目光就撞上叶间投下的斑驳阳光,金针一样刺进眼睛。蚂蚁和小虫沿着皲裂的树干爬上趴下,也在忙碌。

母亲轻轻地呼唤,打断了我与树的私语。母亲问我在干啥,我说在和树说话。

我自幼少言寡语,也常如一棵安静的树。但我知道,一棵树有一棵树的世界。而我介入了一棵树的世界,带着我的童年和我与母亲难忘的记忆。

已故的母亲再不会问起我与大树的私语。母亲像被惊起的鸟,飞走了再没有回来。看蚂蚁的孩子碌碌地飞在田野之外一片片异样的天空。在汽车、火车、人群中,在刺耳的倾轧声里、宠媚夹杂的人鬼间,或在如剑似芒的眼神对面、在排挤陷害的流言背后。

多少年以后,忽然在岁月流河里想起那棵树,那棵书一样记载着我美好童年的树。可是,它也随同母亲飞走了。我不得不想起了另一棵树,它长在红松洼草原。我深信:那棵松树,一定和与我私语的树连通,借助浑厚地母跨越时间长河,等着我去温习曾经温暖的梦。

膜拜一片海

车停在一个高岭。我又一次站在塞罕坝坝梁的山脊,心怀敬仰,目光虔诚,感受一股不可抵挡的灼灼热情和喷薄而出的力量——在阵阵骇浪松涛声里,在片片浓郁苍翠之间,在雾霭萦绕的沟谷,在牛马成群的草原。

绿色裹挟的山脊像脉动着无限激情的青春,青春里影影绰绰着岁月的影子,苍老和张力并存。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一片绿色的海纵情地汪洋,波涛涌动着与蓝天白云唱和,演绎一首大气磅礴的豪迈歌曲。

眼眸里尽是奔突而来的丰腴绿色和澄澈空灵的天宇,吹刮刚猛迅疾的烈风,深嗅心脾爽彻的空气,衣袂发丝间溢满松针和青草的气息。

这惊艳四方的浩瀚和唯美可有尽头?又来自何方?

瞠目结舌的我不止一次发问。今天,塞罕坝终于给了我第一个答案。

树干合抱的落叶松高俊挺拔,箭一样指着天空,一棵两棵,成千上万,随着山势起伏涌动,似一条浩瀚翻滚的历史长河。风入松林,时而发出万马奔腾的嘶吼,颤动心扉,沸腾血液。时而低吟出悠扬绵长的古曲,听得我心扉迷离,彻底亡失。

白桦树枝条下垂,颔首低眉,艳若丝绦,美若流苏。白皙的肌肤上一双双深邃的眸子,顾盼多情。白云苍狗岁月堆叠没有带走倩女半丝芳华,过去与当下撞击迸射出的竟是一张清新秀美的脸庞。

薄岚中托出一轮大而且圆的太阳,无限娇羞地若隐若现于七星湖曼妙的早晨。

微光里,草尖倒垂的一滴晶莹露珠写满了林间一夜的梦。滴滴答答地落在大地上,瞬间消失,悄悄诉说给宽厚平和的土地。

雉鸡慵懒地啄食,松鸡扭动着蠢笨的身躯,野鸭悠闲地在将军泡子上凫水,百灵鸟第一个在清晨唱出婉转的歌。

春天百花坡织就的一片五彩锦缎;

夏天七星湖上升腾起的梦幻晨雾;

秋天亮兵台的瑟瑟凄风,层林尽染;

冬天马蹄坑的沆砀雾凇和月亮湖的白雪冰封;

一只松鼠摇落一颗橡果;

一片树叶趁人不备悄悄落下;

一朵云贴着树尖轻轻浮过;

一墩草塔子下游动着调皮的鲫鱼;

一条清澈小溪舒缓地流进滦河;

一枝干枝梅绽开星星一样的花朵;

一头野狍子发出荷尔蒙的气味和求偶的低吟;

…………

太阳温柔地把西边灰白的云照成彩霞,云彩四围镶上耀眼的金边。迟迟不愿归家的落日不舍地恋着晚霞,启明星已经在七星湖如镜的湖面眨起了眼。

我怀揣着第一个答案,兴兴地躺在温柔的大地上,轻轻呼吸,神色平静,内心却波澜万丈,久久不能入睡,唯恐错过一片叶、一株草、一滴露、一只猫头鹰、一只鸣虫的夜语。

这伴随着星月和黑暗的夜语如一条涓涓的溪水,潺潺而流,却撞见了一条壮阔波澜的长河。

与天斗与地斗的呐喊声响彻寰宇,抗争着漫漫黄沙的嘶吼。一群人耗掷青春,流尽汗水,滋养一棵棵参天的大树,铺下一片片无垠的绿毯,蓄下一汪汪摄人魂魄的海洋。历经六十年,备下一席铺天盖地的绿色盛宴,张开双臂笑迎八方来客。

六十年前的一群斗士被历史铭记,因为他们心中始终有一棵树的梦,一片海的梦。

此刻,我要俯身跪拜,亲吻这片沉静又汹涌的大地,让心连通每一棵树,抚摸年轮里厚实的岁月痕迹。我要到金莲映日采撷一朵金莲花,聆听它诉说一段浪漫唯美的诗话。我要拥抱一棵骨感的橡树,在它的虬枝下乘阴。我要和一个牧羊的老人躺卧在舒缓的山坡上,共同回放一段沧海桑田的历史。然后恬静睡去,待羊儿吃饱肥美的草,散漫慵懒地躺伏在我的身边,和它一起梦回祖上的祖上历经的沧桑。

这惊艳四方的浩瀚和唯美来自何方?

我找到了答案。答案里满是汗水和信念的热烈蒸腾,是决绝无二、亘古恒定的坚守,是心若如初,笃定不移的图腾。置身松涛林海,我这个可有可无之物心中充满景仰和崇拜。我如参天巨树脚下的草芥渺小又卑微。卑微到几乎找不到了自我。

寻梦奇遇

我没办法和人诉说我要做一棵树的梦。很多事就是如此,用口语实在没有办法叙说清楚。就像大卫﹒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所说:听的语言是“野蛮”的,而读的语言才是“有节制和精选出来的表达,它寓意无穷,非我们的耳朵所能领悟”。我要把我的梦写成文字。所以,我再次踏上了探寻一棵树的行程。

乡村平整的水泥路,或笔直或弯曲。豆谷飘香,玉米秧高傲地摇曳。每隔一段会有一个胳膊上带着写有“护林员”字样的人,手持红色小旗,目光四处游移,警觉仔细地盘查行人和车辆。

村子里砖瓦建构的农舍整齐有致,偶尔夹杂几栋陈旧的黄土房。时间在这里堆叠和错杂。无论砖房还是土房,门口都有一个酷似灶台的设计:封闭的一米见方上面,居中一个不到一尺见方的开口,旁边树一块石条,写着“火星不出门”或者“护林防火 人人有责”。这是投放灶灰的地方。人们把对火的依赖和防范,敬畏和恐惧当做了庸常家务。把生活和生存的关系当作一日三餐,不停地品尝、吸收和消化。

几滴雨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铅色的云沉沉地压下来,翻滚着显出狰狞之态。瞬息万变的坝上天气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伸手窗外,风雨冷冽,砭入肌骨。我和我的车在这铺天盖地,碾压一切的自然面前,渺小到了极致。

到山顶,风狂雨骤,水雾迷蒙。狂风摔打雨水,雨水对抗狂风,这场来自远古的较量,在坦荡如砥的红松洼草原和廓然恢弘的天宇间精彩上演,厮杀,翻滚,和解,相拥。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无关乎胜败,也不招致生死。发端可能在开辟鸿蒙,终结定然没有期限。厮杀时无视万物,天摇地动,和解后恩泽寰宇,万物祥瑞。

我瑟缩在一个小小的地方,轻声敛气,内心起伏,似乎开了天眼,目力所及尽是历史洪荒,斗转星移,天翻地覆。我看到了来自岁月的风雨,看到了一条更宽更大的河。

举目四望,全然是一个样子。忽然为自己,也为人类那些“征服了一座高山”“挑战了一条峡谷”的谰语汗颜不已。可惜一场风雨就把自己打回了原型。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实在不知道天高地厚!

突然,天光朗照,天地在远处切割成了两面,晦明各半。这一神来之斧着实惊得我不轻。疑是盘古之斧。又异想天开地觉得这劈开了混沌的巨斧可否把这世间的善恶美丑切个分明呢。

一根粗壮的彩虹从云的背后探身而出,一头探入舒缓的山谷,一头架设在平坦的草甸上。这瞬息万变,忽晦忽明、忽阴忽晴的天气,创造一份惊骇众生的美只需在须臾之间。人类自作多情地用画笔和相机捕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所有的作品加起来又能有几个这样的须臾和瞬间呢。

邂逅花海

远处一辆橘红的森林消防车驶来,是我在惊悸之时请来的向导。没有他的相助,我怕是难以完成这孤身的探寻了,因着这广袤与无常。他是我的朋友,是负责草原管理的工作人员,这个季节主要看管金莲花。

这里的金莲花颜色橘黄,朵大瓣厚。开起来草滩遍布,随风轻舞,映着阳光,像一片涌动的金色的海。朋友领我到公路旁,几朵探头出围栏的金莲花,花瓣上挂着满满的水珠,逾显娇媚动人,不可方物,水滴聚少成多,顺着一瓣滑落,枝干竟在一瞬高高站起,威风凛凛地晃动着笔直的身躯,俨然一个血气方刚的北方汉子。

坝上的羊吃的是中草药,这是北京中科院的科学家、研究生们说的。他们曾在这一平方米的草丛中悉数出三百多种中药。告诉我这番话的时候,朋友脸上带着一份草原人的无上荣光。自然,这里也成了盗采、盗挖的地方,金莲花因为出奇的清热解毒,滋阴降火功效,尤其成了盗采者的钟爱之物。

朋友是退伍兵,从部队回来就巡逻保卫在这草海花海中间。以一片金黄为背景,一身迷彩的朋友挺拔威猛,脸上棱角分明,谈吐利落豪爽,带着一身不可抗拒的正气护卫着这片原始的土地。坝上的风吹日晒让他脸色红紫,他也是一株威风凛凛的金莲花。

朝圣“功勋树”

当我心仪已久的“一棵松”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我是“啊”了一声,惊诧地合不上嘴的。我太惊叹这名字的精准。它在广袤的草原上孑然兀立,以天地做衬,竟然那么伟岸豪迈。

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难怪这来自洪荒的一棵松,从人们心底衍生出了第二棵树,第三课树,然后是一片树的海洋。

60年前,塞罕坝遍布着荒丘沙漠,春、秋、冬三季勤快地刮着凛冽的风,推动内蒙古浑善达克沙漠阵地式向南移动。人们没心思去感受“大漠沙如雪”的壮观,而只能忍受着房屋被摧残,种子被吹出或者秧苗被掩埋的痛苦。被摧残和掩埋的还有人们生存的希望。为防风固沙,政府决定成立塞罕坝机械林场,但强劲的风沙却几乎使这一伟大的布署濒临下马。

是这棵树,这棵活的标本给了人们莫大的希望,告诉人们在这片海拔1600米的土地上,松树可以成活。他让第一代务林人一扫几近绝望的阴霾,再次肩挑苗桶,手提铁锹,走进沙漠,战天斗地,为一片海呼喊出了心中的所有豪情。

没有人知道这棵树到底经历了多少酷暑与寒冬,但是它一定目睹了世代贫瘠富饶,浓缩着时光日月,留住了流转的永恒。它丰碑一样矗立在草原上,背后是虚无中的万物,眼前是衍生一切的众妙之门。

我轻抚树干,感觉到的是母亲经年劳碌留在手上的皲裂和老茧,我满心怜惜,闭目聆听,奔腾而来的竟是绵延无尽,满是沧桑和热烈的声音。我本着寻找童年之梦而来,谁料竟是一次情怀浓厚的朝圣。我深情拥抱,脑海中既有一片飞沙漫天,也有一片汪洋恣肆的绿色之海。

我虔诚跪拜,杂念层生。你也曾在风沙中裸露根须,枝枯叶落,默默忍受鞑虏蛮夷一般狂野的劲风吧。面对浩瀚星空,在寒雪漫天的切肤之冷中强忍孤独,你是否想过不再抗争,做一个逃兵呢?你最终选择了坚强与隐忍,只为成为后人跨越沙漠之海的航标,成为一片绿色汪洋里的图腾。

天高地阔,白云苍狗,人如蜉蝣草芥。我除去敬仰,唯有深深亲吻着你粗糙的肌肤,心怀感念,加入这书写绿色之梦的队伍。

初入植梦队伍

如果说绿色的塞罕坝是木兰围场人铸就的一个美丽的梦,我很有幸,让一段植梦的经历造访过自己的青春,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

初二那年,我们以勤工俭学的名义,乘坐敞篷汽车来到大唤起孤山作业区植树育林。一群个头刚刚高过锹把的孩子接过前辈的铁锹和苗桶,踏上了一片期待绿色的土地,并在那里结识了坝上广袤中的荒凉,阳春的凄冷和有温度的人情。我铭记了两位善良的老人,一个向往树林的大学生和一个温厚的村庄。

我们被安置在隔着道山梁的小村子住宿。班主任把我们分成三五成群的小单位,然后由农户领到各自家里。住的是农户临时收拾的多年不住人的屋子,屋地上多是一袋袋的粮食,大包小包的衣物,或者马上要在春耕时派上用场的农具。土炕上整齐排放我们的行李。

每天早起,我们越过小山梁到作业区吃饭,栽一天树,晚上结伴喧闹着回来。一群年少无知的孩子用不安分的身影和闲不住的嗓子给这个沉睡在山坳里的村庄带来了无限生机。

栽树的地方离住处很远。我们每天都由敞篷车接送。每人一把铁锹,一个铁桶,桶里装满蘸着泥浆的松苗,再灌上半桶水。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我们在车厢里折来翻去,行到一个个又秃又光的山洼,我们便雀跃欢呼着下车。好多孩子常常因为晕车呕吐脸色变得蜡黄。

“深送浅提,埋没红皮”,施工员给我们讲解着栽苗的口诀,同时示范。铁锹在育林坑中间用力踩下去,扎出一个菱形深洞,蘸着泥浆的松苗根送进洞里,再慢慢上提,到根茎相接的地方将要露出地面的时候,洞一侧踩下一脚挤住树苗,然后在苗后侧再把锹踩下去,向后用力拉锹把,再向前推。再重复一次,把苗根挤结实,最后踩下半锹,并用脚抚平地面。三锹半,一棵树苗就精神抖擞地立在育林坑里了。

我们认真听,仔细看,但更多目光都放在了施工员身上。施工员细皮嫩肉,戴着眼镜,穿着电视上才有的白色旅游鞋。他深深惊到了我们这群山里的孩子。他耐心细致地教我们,眼睛里带着温柔的光。他不嫌我们流着鼻涕,不嫌我们指甲里全是泥,休息的时候给我们讲大学,讲城市,讲电影里的故事。

我们张着大嘴听,听得不想再干活,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浮想。我们不明白这个东北林业大学的大学生,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偏僻荒凉的地方教我们栽树,又那么喜欢我们这群脏了吧唧的孩子。

他说他打小就喜欢林子,所以考了林业大学,又找了一个和林子有关的工作。他说栽树就是他的梦想。

给我们提供住处的,是一对年龄很大的老人。老人总会在我们轻轻推开大门的时候,给我们拉亮当院昏黄的电灯。老人也会在我们起床之前就早早地点着灶火,给我们温热了半锅洗脸水。特别是,老人每天把炕烧得热热乎乎,让我们得以把经历一天劳累的稚嫩身体安放在暖暖的被窝里,瞬间就做起酣甜的梦。

而这些,都是校长和老师再三嘱咐我们不允许的。老师告诉我们要帮住户打扫院子,压水劈柴,要自己烧炕。但老人的做法经常弱化这些科条法令,让这些要求变得毫无效力。老人在我们拿起扫把之前就早已把院子打扫干净,在我们贪睡的清晨早早地让大锅里氤氲起热气,特别是在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的时候,灶膛的炭火正红地暖人。老人常悄悄撩起门帘看我们的睡相,给睡觉不老实的孩子掖上被角。

老人把我们当成自家的孩子,在我们想家的时候给我们可以依偎的怀抱,用龟裂的手擦去我们的泪水并轻抚我们的小脑袋。

老人家门前有个小柴垛,整齐地码放着柴火。我们的到来让柴垛迅速地减小。后来,每天清晨,老人都会在我们走后背上篓筐静静上山,悄悄地捡些干柴,但从不砍伐,像是担心惊扰到一个比他们更年长的老人。他们和山,和山上的草木保持着最原始的和谐共生。

农村的孩子,对柴火有着惊人的敏感。我们不仅看到了缩小的柴垛,也看到了每天摆在墙角的篓筐。同时,更看到了林场作业区外成垛的大柴(采伐后被淘汰的废木)。

于是,山梁上就出现了一道令林场领导费解又挠头的风景。每晚回住处的时候,我们开始扛木头,两人一根,小个在前,大个在后。先是我们几个,后来是所有孩子。原来,每家都把柴火一点点添进了学生们的灶膛。

林场领导找到了校长,我们有所收敛,变经常为偶尔,然后又是肆无忌惮。这群被放置在山间的孩子,脑子里有足够原始的野性,听顺只是暂时,无拘无束,胆大妄为才是本真。

到我们返程回家的时候,村子里每家门前原来可怜兮兮的小柴垛都变成了豪迈张扬的大柴垛。

植树结束那天,村子里的大人孩子,还有年轻帅气的施工员都站在车下送我们。行李放在敞篷车的车厢里,我们坐在上面。车慢慢开动,扬起的尘土挡住了他们的身影。我们都在车上落泪,脑子里全是和施工员拥抱着不忍上车的场景。施工员也哭了,他和我们约好到学校去看我们,来年我们再来栽树,他还做我们的施工员。

爷爷奶奶因为岁数太大,没翻过山梁来送我们。我们还清晰地记得他们说的话“明年再来,还回来住”。我们哭着走出院子,给老人带上大门。

想起“回来住”这三个字,我们看了看门口的柴垛,恨我们没有把柴垛垛得更高。

续梦之旅

第二年,我们改去了三道河口林场。住的是林场的旧羊圈。

弃置不用的羊圈里,地上是厚厚的羊粪。靠墙是用木板钉起来的通铺,窗子上是临时钉上去的塑料布。坝上春天的风刚烈劲猛,吹得塑料布成宿哗哗啦啦地响。

当我们又一次坐上敞篷汽车的时候,眼前的景象瞬间惊掉了下巴。“无垠、浩瀚、广阔、坦荡”一堆词语在脑子里乱蹦,但又变得苍白、荒芜、贫瘠。我们由着心情,扯开嗓子在车上大声呼喊,似乎声音可以顺着无际无边的广袤之地传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大自然的画笔轻轻一挥就泼墨出一幅磅礴壮阔的宏大画卷。天圆地阔之间,那份恢宏与壮阔让人忘乎所以。历史课上老师描绘的画面倏忽呈现,契丹人的牛车上拉着女人、孩子和毡房,男人们骑马挥鞭驱赶着羊群,浩浩荡荡地走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乘坐的汽车也似乎成了木轮的牛车,我们抬头仰望,白云在湛蓝的天空舒缓地变换形态,羊群在碧绿如毯的草地与白云映衬,猎狗目光警觉,绕着羊群四处张望,骑马的男人甩出清脆嘹亮的鞭声。

汽车旁确乎有一匹马在奔跑,骑马的是一位身着军绿色大衣的大爷。他皮肤被终日吹拂的风和强烈的日照修饰得紫红。随着颠跑的步伐,马鬃和马尾向后飘起,大爷的军大衣也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大爷姓秦,是一位森林公安,客串做我们的施工员。他骑在马上奔跑的样子勾出了我们脑子里的多少英雄形象。一歇下来,我们就猴在大爷身边,央求他让我们骑骑他的马。他笑呵呵地告诉我们抓住马鞍,前脚掌踩在马镫上,双腿不要夹得太紧,尤其不要大声喊叫惊到马。然后牵着缰绳,让我们轮流在草地骑上一圈,偶尔也会小跑几步,每个男生都过了一把英雄瘾。

坝上放眼望去是平坦的,但其中夹杂着一些舒缓的起伏,就像涌动着波浪的海面。一眼望出去的距离有着若干的山坳。“望山跑死马”是坝上人对土地的描述。人们随手一指的前面,走起来就可能要半天儿功夫。马是秦大爷的脚力,他习惯骑着马在一个又一个的“波浪”里奔来跑去,给孩子们送水,送苗,随时数着孩子们的个数,不让任何孩子在哪个山坳里落单。他也要随时把调皮偷懒的孩子顺手扔掉的松苗捡回来。

他拿着那些捡回来的树苗,给我们讲述松苗的来之不易。

每棵松苗都要在坝下的苗圃里一点点“孵化”出来,但一颗松籽却一点不像鸡蛋那样有着极高的孵化率。它挑剔气温,光照,土壤,还挑剔着所喝的水,既不喝刚汲上来的井水,也不喝不够洁净的河水。为此,人们穿过农田修了一条3里长,一米宽的水壕,用经过照射温度适宜的水浇灌,松苗才慢条斯理地破壳而出,长成绿苗。这些凝结着汗水和智慧的宠儿长到尺高,才会被裹进草帘子做的襁褓,运到坝上,植进树坑。

我凭记忆回忆着秦大爷的话,写就上面的文字,脑子里却始终浮现着他脸上的嗔怪和希望。我们惭愧地低头不语,他抚摸着我们的脑袋,手心传递给我们的又满是疼惜。我们自此珍惜每一棵松苗。

秦大爷老家在坝下,因为工作关系他偕妻儿来到坝上。以森林警察的身份护卫森林,并在植树忙季协助林场植树施工。骑马,是因为方便工作,有事,上马就走。他指导刨坑,栽树,剪枝,他也抓乱砍滥伐打猎的坏人。说走就走的活计和性格让他离不开马。有机会下坝工作,他断然拒绝,他习惯了在林子里骑马的日子。妻子为此和他打过闹过,但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跟随了他半辈子的女人,永远妥协着这个倔强的男人,安心地给他做饭,为他担心,陪他做着守护林子的梦。只是,她也要终年想着坝下的家,想着已经年迈的父母。我们这群来自坝下的孩子每天都勾起着秦大娘的乡愁。

坝上更多的吃食是莜麦。我们吃的是从坝下带来的小米、棒子米、棒子面。当我们端着盛满饭盒的棒子米粥,喝得场部上空充斥着吸吸溜溜的声音的时候。秦大娘总透着一点黯然神伤。我们给大娘打回去几饭盒棒子米粥,大娘吃得泪光满眼。

大娘家腌了一小缸胡萝卜,颜色粉红,晶莹剔透。吃起来口感爽脆,酸酸地,略带咸味。每顿饭,大娘都给我们每人发一根。一饭盒棒子米粥,一根萝卜,我们吃得酣畅淋漓。下坝的时候,大娘家的小缸早见底了。

归家的敞篷汽车上,我们每人兜里揣着一个莜面饽饽,秦大娘担心我们路上饿,起早蒸了两大锅干粮,让我们车上吃。我们吃的时候,都低头不语,眼泪滴在干粮上。我们想起去年和帅气的施工员爽约,担心明年又会换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梦的传承

我用轻松的文字写下一次次植树经历。其实,手掌脚掌磨出血泡,每天累得腰酸背痛,脸晒得一层层脱皮才是栽树最真实的写照。只是,我更想用一份幸福美好的心态去回忆,因为那里面有至美的人情,有对梦想执着地坚守,正因为一代代人的坚守才造就了一片绿色的汪洋。所以必须要幸福地去铭记。

五爷爷曾经给我讲过他们当年的栽树经历。

60年代初期开始,全县支持坝上造林。五爷爷是生产队队长,响应乡公社号召,组织村里的强壮青年到坝上栽树。车老板赶着大车,车上装着粮食,土豆,锅灶。一群衣衫破旧,却热情万丈的人在春起的时候,浩浩荡荡地上坝植树。

坝上春晚,4月初,坝下杏花盛开,坝上仍然一幅衰草连天气象,每天早晨,地上会有一层厚厚的冻土,中午毒辣的日头又无遮无挡地照,人在一片平坦广袤的土地上无处遁藏。脸晒黑,脱皮,露出白嫩的皮肤,再晒,再脱,循环往复。口干舌燥,酷热难当的时候,随时又会风雪骤至,沙裹挟着雪摔打在脸上,钻进脖颈,冻得人互相依靠取暖。变脸如翻书的大自然,猫戏耍老鼠一样对待着这群呼喊着“战天斗地”口号的植树人。

他们每天早早出发,很晚才能归来。牛车行走在茫茫荒漠,铃铛在牛脖子上叮当作响,划破夜空应和着天上的星月。地窨子里点着昏黄的煤油灯,生冻疮的手捧着窝头,就着咸菜疙瘩把岁月咀嚼得沉实敦厚。年复一年,眼看着草木荣枯,在无际的浩瀚荒芜里栽活了树,也植下了梦。很多人把整个青春都奉献在了这片需要绿色的土地,甚至有人付出了生命。

我所以从不抱怨自己栽树时的苦与累。

几年后,我师范毕业,有幸继续着植树造林的蓄绿之梦。我又回到了三道河口。迟到的履约让我内心充满期待。

我放弃了坐在驾驶室里的特权,和学生坐在敞篷车顶,共同吹拂坝梁上的风,看孩子们张开双臂,扯着嗓子大声喊叫,然后叽叽喳喳地雀跃。

时光好像在这几年里按下了暂停键,他们的背影像我,他们的脸庞像我的同学。爷爷奶奶的柴垛,帅气的施工员,扛木头的队伍,秦大爷的马,秦大娘的咸萝卜和莜面饽饽统都一一浮现。思绪在记忆里迂回,久久不愿出来,眼泪早已婆娑得不成样子。

为不让孩子们看见,我转过头,却看见波涛汹涌的林海,起伏翻滚,豪情万丈。青松笔挺,严阵以待,“沙场秋点兵”的画面咆哮而来。白桦零星点缀,妩媚婀娜,自带千分娇羞,像极了缠绵千古的恋情。

这岁月的时针好像到底是动了。

渐近林场,心几乎要挣脱肉体束缚,自由地跳脱出来。我努力扫描着眼前的一切,找寻熟悉的房子和脸庞。旧羊圈不见了,石头墙的家属院没了。我无限希望的脸庞也没出现在迎接我们的人群里。

我指挥着孩子们找自己的行李,安排住处。更要按捺他们无限新奇雀跃的心。当一件军大衣出现在我的视野的时候,我扔掉手中的盆子,飞跑了过去。

秦大爷白头发多了不少,不变的仍然是紫红的脸,那是坝上的风和太阳盖上去的印章。

我向领导申请秦大爷做我班的施工员。孩子们见到我反复描述的秦大爷,先想到的是要骑他的马。这些安逸惯了的孩子一心想到的是玩,他们不懂我心里除了那些快乐的记忆,更多的是一个梦,梦里有童年,有母亲,有温暖的人性和温热的村庄。

秦大爷因为岁数大,领导和老伴都不再让他骑马。但他仍然不改奔来跑去的习惯,两条腿一点不亚于马的四条腿。我像他当年一样,和他共同在平坦广阔的草甸子上看管着学生,送水,送苗,不让一个孩子落单。

中午,我们和学生一起,一手抓着两个馒头,就着咸菜条狼吞虎咽地吃。吃完,秦大爷看着我和学生们在沙地上摔跤玩耍。

风狂的时候,我们躲在深坑里。风从头顶刮过,留下一阵口哨似的声音,把坑边的沙子吹到我们的头上和脖领里。孩子们依偎在我和秦大爷身边,我们是他们离家之后的依靠,他们在我们身上找到安全和温暖,就像当年孤山林场的爷爷奶奶家的热炕头,像秦大娘给我们的莜麦面饽饽,也像帅气施工员给我们的告别拥抱。

秦大爷说这些孩子已经不像当年的我们,他们总是不停地喊累,累了就想家,想家了就不愿意干活,哭闹着回家。我和秦大爷不但要哄这些哭闹的孩子,还要尽量帮这些娇气的孩子栽树。

每人一垄,孩子们最初都是齐头并进,很快就会有孩子落后。我和秦大爷“三锹半”的技术炉火纯青,很快追上前面的孩子,但又要回头接新落后的孩子。

一天,帮一个孩子赶上队伍后,回头发现一个孩子落在了看不见的山坳里。我急忙跑过山包,眼前的一幕登时让我头发瞬间竖起。孩子拄着锹,僵直在那里,眼睛呆呆地,对面一头狼不知是因为孩子手中的铁锹,还是因为一时间走神,直直地看着孩子。

我破喉咙地叫了一声“秦大爷,狼”。秦大爷和我大声喊着奔向孩子,他同时动作迅速地拿出配枪,向狼连开了两枪,狼扭头快速跑开了。

抱着孩子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他的无助,恐惧和委屈。我内心满是自责,我竟把他落在了一个可怕的山坳里,我真怕他一生都不再敢踏及这片土地,一生都会对一个山坳充满畏惧。

很久,孩子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和秦大爷擦拭着孩子的眼泪,告诉他,不要怕,我们这么多人,狼其实是怕人的。只有我们心里明白这话的苍白。草原上,不但缺少绿色,也缺少动物们的食物。强烈的求生欲望下,动物红着眼睛铤而走险再正常不过。

场部后来安排我们在较近的地方栽树。再后来,我们就草草结束,下坝了。

孩子们回忆起栽树的日子,回忆起秦大爷的时候,仍然异常兴奋。我和孩子们说:“你们每天晚上睡下的时候,我其实一直都在你们宿舍外徘徊,看你们的门窗是不是关得结实,直到屋子里传出你们酣睡的声音才打着手电回去睡觉。”孩子们说他们根本都不知道。

他们还都对坝上的生活充满期待,他们说挺好玩的,有机会还想去。他们想回到坝上的心理和我当初的想法估计已经相去很远了。

不过,我很高兴他们还憧憬着栽树。他们从心里还在续着一棵树的梦。

作者简介:

邓问之,满族,河北承德市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人。文学爱好者,曾在《散文百家》《承德晚报》《承德日报》《承德广播电视报》《热河》等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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