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说国史:“大九州”与“一尺之棰”

论史近现代 2024-11-14 00:39:40

作者:葛剑雄,复旦大学资深教授,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历史学部委员,“未来地球计划”中国委员会委员,上海市历史学会副会长。从事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文化史、环境史等方面研究。

中国历史上有些概念,沿用的时间很长,可实际上并没有成为现实,比如很有名的“九州”。现在一般的说法,特别是根据儒家的经典,“九州”就是大禹治水完成以后,把天下划分为九个州,便于统治管理。但根据现有的史料以及考古的发现来分析,大禹及其时代还没有办法被证实。即使的确存在,那时的统治者也不可能直接统治、管理那么大的地方。所以这只是个概念,反映了一种理念。

而且这个概念、理念也要到战国后期才逐步形成,是当时一些学者看到了天下要逐步统一的趋势,“先天下之忧而忧”,为未来的统一政权做出的规划,画出的蓝图。不过,这张蓝图从来没有实施过。无论是西汉时设置“十三州刺史部”,还是东汉时实行州牧制,从来没有将天下划分为九个州。

但这个概念一直被沿用,比如陆游诗中的“但悲不见九州同”,这个“九州”就代表天下、全国,就是中国。一直到现在,我们往往还用“九州”象征全国。所以,历史上有些概念其实始终停留在思想阶段、精神层面,或者人们逐渐把这种思想当作一个现实概念,同样有它的现实意义和积极作用。

这些概念是怎么产生的呢?当然多数是先有现实存在的,但也有一些完全是学者们按照逻辑推理或想象思辨产生的,同样可以解决实际问题,在历史上或者科学方面发挥作用。

比如,《史记》记载了齐国的学者邹衍,他生活在孟子以后,他认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意思是说,儒家所谓的“中国”实际上只有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中国可以称为“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有九州,那就是大禹划分的“九州”。但是其实这还不是真正的州的数目,因为中国以外,像赤县神州这样的单位,还有九个,周围都由海洋包围着,相互之间的人与禽兽都无法来往,这才是九州。而这样的州还有九个,周围由无边的大洋包围着,这才是天地的边缘。

这个概念真可谓空前绝后的大胆。根据现有的史料,邹衍的足迹大概没有离开过齐国一带,不要说大九州,还有更大的九州,他连“赤县神州”这小九州的各个地方都没有能够完全到达。为什么他会提出这么个宏大的概念来?这纯粹是一种想象和推理。

但是我们今天看看地球的现实,邹衍的想象推理倒是比较符合事实的。地球上面的每一个洲,周围都是由海洋包围着。我们现在讲的七大洲或五大洲中“洲”的概念,实际上就是由海洋包围着的大陆。“九州”这个概念的提出并不是邹衍实地考察的结果,而是出于他的想象,凭他的推理,但这个概念无疑比其他那些只从实际考察所获得的知识,或者只描述自己到过的地方,有更加积极的意义。

其实西方的地理学家也是如此。最早有人设想,地球应该是圆形的或者球形的,也不是建立在实地考察基础上的。在大航海出现以前,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了解世界,了解地球表层。不要说地球上那些偏远地方,就是自己所在的大洲的各个地方也极少有人都到过、都了解。他们是怎么确立一个大的地理概念的呢?其实都是出于想象和推理。我们注意到,中国古代存在的各种思想,在春秋战国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出现,有的甚至发展到了比较高的水平,原因就在于这是一个思想自由的时代,或者说是统治者还来不及、还不可能干预到思想与学术的时代,一些天才的人物可以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严密的逻辑推理,有非常重大的发现。

一个很有名的例子,就是我们到今天都引为自豪的,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在国际场合经常拿它举例的——庄子所说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两千多年前没有什么科学实验的手段,更没有今天可以观察微观世界的电子显微镜,纳米技术、加速器等,这些都没有,庄子为什么敢说一尺长的一个木棒,你每天取它一半,万世不竭,永远取不完呢?他凭什么把物质可以无限分割这样一个基本的原理,用这十二个字就说明了呢?

其实这就是自由思想的结果。他说这话并不是建立在实证基础上的,并不需要通过什么科学实验,而完全是严密的推理。你说一天取它一半,那么会剩下二分之一;再取它一半,那么会剩下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如果你说到了哪一天没有了,那么请问这另外一半到哪里去了呢?所以应该是万世不竭。

又比如当初有学者还辩了一个命题,就是“白马非马”。明明是诡辩,却成了一个有学术意义的形式逻辑命题。

公孙龙强调“白马”是由两个概念构成的,一个是马,一个是白,缺一不可。如果只有马,可以与黄、黑组合,成了黄马、黑马。白也不一定跟马连在一起,可以连其他。但在“白马”这个概念中,“白”和“马”缺一不可,否则就既不是白,也不是马,所以就“非马”。这样的辩论显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在当时可以自由进行,并且会被记载、流传,成为一个学派,根本原因就是在学术思想不受干预的情况下,那些人的聪明才智,特别是其中的一些天才人物,其才能可以得到充分的运用和发挥。

并不是当时的统治者已经有了鼓励学术自由、思想自由的自觉性,或者当时已经形成了什么好的制度。这不能不归功于一个重要因素——人才的自由流动。春秋战国期间,一方面,原有的制度、秩序从分崩离析到荡然无存,有一技之长、敢于追求自身发展的人有了自由身。另一方面,面对激烈残酷的兼并,统治者如果想保全自己,或者想进一步实现称霸扩张的愿望,就必须有一批杰出人才,不能仅仅依靠本国,而要大力从外国招引。对人才来说,就有了选择和流动的自由,本国不行就去外国,在这一国得不到重用就去另一国。

善于吸收各类人才、各类杰出移民,这个政权就有可能迅速发展、扩张、巩固。春秋战国期间留下了不少统治者为招揽人才不惜代价的佳话。比较起来,吸引人才最多、最有效的还是秦国。

为秦国做出重大贡献,使它国力迅速强大,推行变法改革,执行重要使命的,几乎都是外来移民。由余来自西戎,百里奚来自宛(今河南南阳市),蹇叔来自宋国,丕豹和公孙支来自晋国,商鞅是卫国人,张仪是魏国人,甘茂是下蔡(今安徽凤台县)人,穰侯魏冉是楚国人,范雎是魏国人,蔡泽是燕国人,吕不韦是卫国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人,李斯是楚国上蔡(今河南上蔡县西南)人,蒙恬的祖父蒙骜是齐国人,赵高是赵国人。这些人迁入秦国以前,有的是奴隶,有的是罪犯,有的是商人,有的死里逃生,有的怀才不遇,没有一个人在本地本国已经受到重视或居于高位,是秦国给了他们成才或发挥的机会。

但是秦国的国君也不是始终都重视吸收移民的,一方面是现实的紧迫需要,另一方面也需要君主做出正确的决断。秦国的宗室大臣曾向秦始皇提出:从其他诸侯国来投奔秦国的人,大多是为他们的主子服务的,建议全部驱逐出境。秦始皇听从后,公布了一道“逐客令”,要将已经得到任用的外来移民统统赶走。已经担任客卿的李斯也属驱逐对象。

李斯上书秦始皇,留下一篇有名的《谏逐客书》。李斯列举历史事实:当初要不是接纳招揽那些“客”(移民),秦国哪有今天的强盛?各地的出产和宝物你都要用,各国的音乐和舞蹈你都要享用,而对外来的人才却不分青红皂白一概驱逐,这不是制服诸侯统一天下的战术。将这些人驱逐出境,正好让他们资助了你的敌国,又给秦国结了那么多怨,树了那么多敌。

这使秦始皇改变主意,撤销了这项驱逐令,“客”都留下来了,包括李斯在内。

但当所有人才都只能为一个国家所有,只能为一位君主效劳时,当他们再也不能自己做出选择时,就不会再有思想和学术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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