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的确没什么大恶。
某专家分析贾家参与了造反。这当然是胡说。虽然作者曹雪芹(到现在为止,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还是大部分人的共识)家里,的确是因为政治上站错了队,才导致覆亡的,但曹家被抄的直接原因也是经济问题:任上亏空过巨,无力弥补,被抄没家产来补偿挪用的公款。
生活中如此,可能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但一定不会是照按。否则《红楼梦》就是作者的个人回忆录,不是伟大的小说了。而在小说中,作者由于“犯官之后”的身份,加倍地小心翼翼,一提到皇帝势必歌功颂德:“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万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太平了”。
于是问题来了:既然是盛世明君,不会搞白色恐怖、冤假错案那一套,贾府又没有什么大恶,为什么会被抄家?
当然是罪有应得。
贾府的罪恶很多,但都不是什么大恶。王熙凤放高利贷,最多是挪用公款——这里的公款是指贾府的“公中”,不是指公帑——不是什么大罪。干涉司法,害死金哥未婚夫妻二人之类的事不知干了多少,但毕竟是间接导致。连鲍二家的、尤二姐也是自尽,只能从道德上谴责她,很难在法律上定她的大罪。唯一直接的杀人案,是派来旺儿去谋杀张华父子,但来旺儿没有实施,算是“杀人未遂”或“犯罪中止”,也不至于抄家灭门。
很多人说贾琏去平安州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但贾琏这个人,才干不是很高,为人略有正直,从对贾雨村的态度“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来看,他也比较谨慎,不可能公然参与造反大事。哪怕无意中卷入,也不可能进入核心圈,罪行不大。
贾琏唯一明确的罪行是服中纳妾,而且是“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不过这样的风流小罪,更不至于株连全家。
贾赦的罪行较多,比如石呆子的古扇案,比如迎春的婚事——孙绍祖说是“收着”他五千两银子,用迎春抵债,但我们知道,王熙凤给迎春的婚费预算是一万两。虽然过了这几年,经济又下行了,可没经过大动荡,不至于连婚费的半数都拼凑不出来。所以孙绍祖说的五千两,可能有更大的隐情,比如说政治图谋什么的。
话说回来,贾赦这货能力有限,干坏事都干不出大的来。古扇案发,贾雨村一定会把责任推到贾赦身上,绝不会承认自己为了讨好,主动谋害死呆子,更不会承认贾赦事先都不知情。可是再严重,也就是贾赦自己的事儿,不至于连累全家抄家。当然,如果你非要说这古扇不是扇子,而是什么谋反篡位的重要罪证,那我也没办法跟你辩,只好请你出门左转,好走不送。
再说一遍,《红楼梦》的背景是明君盛世,曹雪芹不敢、也不会写皇帝抄家,只为了以上的这些小事。毕竟是那个时代,草芥小民,几个性命算什么?
并且,故事的主人公是贾宝玉,贾府的靠山是元春。贾赦是他们的伯父,贾琏则是堂兄,都不是直系亲属。贾珍也有犯罪记录,只是关系更疏远,我连分析也懒得。要彻底影响宝玉、扳倒元春,还得在贾政身上出事。
为什么不是元春自己出事?元春是一个为家族牺牲个人幸福的形象。在后宫里熬了那么多年,几乎都被家人忘记了,她却能反发制人、获封皇妃,她怎么也不会是轻率之人,没那么容易被抓到把柄。
为什么不是宝玉出事?嗨,用现代的话来说,宝玉是未成年人,还不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的资格。和丫鬟姐妹调情能犯什么罪?骂文官武将是“禄蠹”能犯什么罪?勾搭别人家有家伎戏子,又能算什么罪?
可是贾政又能有什么罪?在贾府的几位男性中,他是比较正直的,“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但早已“规以正路”了。连林如海也说他“为人谦恭百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简直是用自己的人格,替贾政担保。
贾政也不太有野心,“名利大灰”,做官只算是中规中矩。这样的人,也不像冒险投机那类。
除非是某件看起来不重要、事发后却很凶险的事。
第七十五回,嬷嬷告诉尤氏:“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这件事的背景是“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在这样的情况下“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当然是“有什么瞒人的事情”。
什么“瞒人的事情”?自然是“还有些东西”的事情了。甄家赶在抄家前,急着转移的重要罪证,凭“是老亲,又系世交”的交情,托付给贾政寄存。而贾政,“正人君子为了情面,也会干出糊涂冒险的事来”,比较符合情理,与人物形象没有抵触——贾家从前曾寄存在甄家五万银子,凭一封书信就可以提用,现在人家落难就袖手旁观不肯帮忙,未免太过绝情。
替落魄的故交,收藏一些东西,却没料到这东西关系重大。而事发之后,获罪抄家也就顺理成章了:是为了找这些东西而抄家,不是抄没家私、斩杀九族。凤姐宝玉等人会被限制自由,配合调查。查实有罪的就得坐牢,没关系的则被放出来,重获自由。
问题贾家经济早已寅吃卯粮,再经过这巨大动荡,又折扣了权力中枢王熙凤,哪里还能支撑下去?就不免“子孙流散”、“各自须寻各自门”去了。贾兰可能在多年后重新崛起,贾芸可能正常生活,宝玉这样的,就不免贫困潦倒下去了。
让我们回到题目上:既然没什么大恶,贾家被抄是冤案吗?
没什么大恶,可也没什么大善、没什么大功,他们凭什么坐享这样豪华的生活?
又不懂得审时度势,又不屑于“运筹谋画”,贾家之败是注定了的。所谓抄家,不过是加快了败落的速度而已,并没有改变家族的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