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反对一切僵化的框架式讨论,也反对以纯粹的功利思维去思考问题。我们不谈论阶级,也不用一个本体论的假设来探讨过去的时空。谈论我的家族,但又不仅仅是我的家族。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得不滑入到实在论的角度去探讨。因为唯有把时空都做为一个凝滞的文本去阅读,我们才能读到里面的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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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述一个家族的兴衰,这种类似于自传的文体,不可避免地会跌落到一个唯心的,英雄史观的维度。所以,我在这里,并不是以文学的笔法,诗性的语言去陈述那一段故事。我无意去为自己的人生写传记,也无意去撰写整个家族的传记。我也不希望读者朋友们,把这段故事视为我的自吹自擂,又或是我的顾影自怜。
我的家庭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我本人也没有什么煊赫的成就。我所阐述的家族,也并非世俗理解的那种如同有着约定俗成的脉络一般的厚重载体。我的家族,虽然名为我的家族,事实上,只不过是把三代人之间的一些因果纠葛,按照一种可描述的方式进行铺陈,以便看到其中的结构。
精神分析师的使命是精神分析,不仅是分析他人,也要分析自己。而这篇文章的写作,并不会过多地聚焦在我个人,以及我的家族身上。这是一篇泛社会分析,泛精神分析的文章。我分析的是我的家族,而不是整个社会。我所观察到的问题,或者说,位于这个序列之中的不和谐音,导致整个跃迁失败的绊脚石,只是基于我当前的认知所书写的两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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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曾务农,之后成为了进城的工人。在上个世纪,进城意味着拥有更多的机会。事实也的确如此,历史也证明了,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敢于冲出农村的无产阶级,有一部分人都享受到了时代的红利。超越时代,甚至是超越阶级的认知是可遇不可见求的。
尽管我的爷爷奶奶甚至连小学都没有毕业,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和同龄人那般保守地留在农村。我没有提及具体的地域,这并不是我的疏忽。我无意把这篇文章写成我个人的传记,也对该文章没有太多的期待。作为一名精神分析师,我只是看到了,便分析到了。无意识主体在文本中流转,于汹涌的词句中结构了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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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自身的认知局限性,导致了父亲放弃了学业,这便是父亲身上的分裂根源。父亲是极其聪明的,能够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初中。同时,父亲又是悲剧的。因为他没有入场券。所以他无法知道外面的世界。父亲的聪明使得他果断地跟随朋友们去往城市,那年他不过15岁。同时,父亲又是悲剧的,因为他只能看到进城,却不知道什么是进城。
父亲的进城,为这个原本死水一潭的家族带来了活力。父亲以自身的劳力,在陌生的城市中拼搏。在时代的召唤下,无数企业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而这些企业所遵循的最粗暴的逻辑,便是在城市里圈地和圈人。农村和城市之间的命运,越来越不同了。
父亲敢于进城,却无力在城市中开拓。爷爷奶奶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开始下海经商。尽管一开始是摆地摊。从农村冲向城市,在那个时代下,似乎是一种极好的道路,也似乎是一种正确的道路。但,仅仅知道要做,是不够的。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做。
尽管我们一直在批判唯心主义,也一直在尽力搜刮能够驳斥决定论的论据,但是事实却是,有时候,“机会”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更让人感到诡异的是,人和人之间的互相影响,有时候甚至只需要一个“好感度”就可以。兴许是个人的魅力,又或者是因为口才,又或者是共同的爱好,奶奶很快就结识了一个住着别墅的老板娘。无奈的是,我的奶奶早已离世,我也从未跟她探讨过她的过去。如今想来,让人唏嘘。我研究了半辈子精神分析,却因为在外求学,以及在外工作而鲜少回家。当我结束了漫长的求学之旅,回家创业之时,奶奶却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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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听闻奶奶会做饭,而碰巧,她的工厂刚好在招厨师。就这样,爷爷奶奶就以“包吃包住,月薪过万”的离谱待遇,入住了工厂。爷爷看门,奶奶为一百多号员工做饭。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无巧不成书。而这些“碰巧”而来的,也终将会“果然”而去。毫无疑问,老板娘是重情重义的,同时也毫无疑问,会因为“重情重义”而把情义留给亲近的人。果不其然,潇洒了五六年之后,老板娘的弟弟妹妹联合,挤走了我的爷爷奶奶。肥水不流外人田。
按照道理来说,虽然在80-90年代,万元户已经不稀奇了。但是,以一介白身,能够月入过万。在当时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也理应能够奔小康了。但事实上,工作的这五六年间,父亲只知道爷爷奶奶衣食无忧,而不知道他们到底存了多少钱。更加离谱的是,当爷爷病倒之后,爷爷奶奶的全部身家只剩下了几百块钱。
一个家族,刚好踩在运气的风口,原本有望实现一次小跃迁,从农村跃入城市,甚至是,通过两代人的努力,让我,也就是他们的后代,完成对前人的突破。这是一个美好的幻梦。对于很多进城的人来说,也是一条康庄大道。毕竟,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运气,可以有这么多“碰巧”。但是,正因为自身的局限性。父亲回忆这些事情时,总会感慨一句,终究是书读的太少。而我却无奈地叹息,事实远比这要复杂。
家族的跃迁,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甚至要经受千刀万剐。一种庸俗的社会理论可以解释这一切,那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这种理论把整个社会比做是一处丛林,而你我皆是里面的猛兽,唯有弱肉强食,唯有消灭敌人才能存活。在那个万物野蛮生长的年代,在那时的人们的脑中除了暴富神话,还有着许多致命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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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直到爷爷死去的那一天,他仍欠着一笔巨额债务。几百万的欠债宛如天文数字。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对于任何一个无产阶级家庭而言,欠债几百万都是一件恐怖到令人窒息的事情。更让人绝望的是,这笔债务是累进式的。爷爷不是物品,是活人。而活人就要活动,他的活动就是去赌,所以赌债几乎难以清偿。
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理解奶奶为何对爷爷百依百顺,为何明知道爷爷的赌性,还把财产交付于他。她已经不在了,我也永远无法知道在她的感情史中,爷爷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正是因为奶奶的纵容,父亲的漠视,母亲的无力,导致了这笔债务如雪球般翻滚。
我至今仍痛恨一切赌博。这便是童年生活给我带来的深远影响。我们的许多社会讨论,包括心理学研究,大都只研究赌徒,而不是“赌徒的家庭”。只看到赌徒的形成,却没有看到在这个过程中,整个家庭是如何导致赌徒一步步堕入深渊的。这一点,不得不说,是一种研究上的缺失。赌,对于一个家族来说,那是完完全全的破坏,而不仅仅是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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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毕生心血,便是使得自身得以壮大。这是植根于中国人无意识深处的幻梦,即“光宗耀祖”。前人心甘情愿为后人铺桥架路,而作为交换,后人要无怨无悔地回报前人。这种回报不是对等的,而是超越性的。一个家族,若不能有前人的付出,便不会有后人的超越。
家族的跃迁,依托于资本的积累。资本的积累,包括经济资本,政治资本,文化资本,象征资本。这其中,经济资本是最为关键的。每个人都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是钱从何而来?是什么保障了我们的生活?是我们自身,还是我们的家庭,亦或是我们的家族?
这便是第一个绊脚石。赌博,导致整个家族倾家荡产。再高的工资,再好的待遇,在那猩红的欠债书面前,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无法完成的资本积累,迫使整个家族不得不退出高风险性的市场活动,转而依托于自身的认知因循守旧。然而,这种退出,意味着完完全全地把整个家族的上升性,也就是跃迁可能锁死。
匮乏的经济资本,四处举债的人脉危机,都在一步步把这个因为机缘巧合而顺风顺水的家族推向深渊。爷爷在经商上的天赋,以及言出必践的真诚,导致了他一方面无论什么生意都能大赚特赚,且生意上的伙伴对他十分信赖。另一方面,则使得他能够不断地把赚来的钱投入到赌局中,同时,也意味着有许许多多的人愿意借他钱。这形成了更为可怕的循环。
巨额的债务竟然源于个体的实诚,这一点着实让人哭笑不得。如果爷爷是个老赖,或许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借他钱。如果爷爷没有经商天赋,或许也就不会觉得钱来得轻而易举。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或许。巨额的债务已经使得这个家族彻底失去竞争的资本。家族不再是跳动着鲜活血液的猛兽,而是一头已然日薄西山的羔羊。不仅处处受人掣肘,还把以前积累的社会资本逐一败空。
爷爷不仅好赌,还酗酒。
常年流连于赌桌之上的人,习惯了生死一线的快感,自然也逃避不了充满酒精味道的庆祝和麻醉。得意时,痛饮美酒,寻欢作乐。失意时,借酒消愁,喝到吐血。每一个酗酒者的归宿就是酒精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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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碎一个家庭所有防护的,是一场大病。也正是这样一场大病,导致了整个家族彻底跌落泥潭。父亲和母亲借了几十万医治爷爷。借的钱是要还的。父亲和母亲前半生的一切积累顷刻间灰飞烟灭。爷爷把母亲准备在城里买房的钱输了个精光。而为了救治爷爷,父亲又把给我留着上学用的学费花了个一干二净。
父亲的进城,变得毫无意义。所有的资本积累,悉数湮灭。当风吹过时,只有一地的烟灰。父亲的冒进,母亲的叛逆,为整个家族带来了蓬勃的动力。值得一提的是,家族里的其他亲戚一开始并不支持父母亲进城。我刻意匿去其他家族成员的影响,是因为我这篇文章,只是一次微小的精神分析。
我人生的第一个节点,也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了。父亲说,当年,在城里因为没有房子(钱被拿去赌了),所以我没有入城里的户口。又因为没有户口,所以如果要在城里读书,就要交几万块钱赞助费(钱被爷爷拿去治病了)。又因为担心债主寻仇,所以父亲不得不把我送回农村。而担惊受怕的奶奶也不敢留在城里。为了照顾奶奶,父亲和母亲不得不辞去城里的工作,也回到了农村。
欠下的债,无论是赌债,还是治疗费,都要这个家族去扛。这导致了整个家族的跃迁的破灭。而失去一切的父母亲,只能选择在乡下重新开始。
这便是我的家族。父亲曾以超越其自身阶级的智慧和魄力,进城寻找机会。爷爷奶奶则幸运地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却因为赌博和疾病,家族堕入了深渊。而这一坠落,就是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