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了解张爱玲,都是从她的《倾城之恋》《金锁记》以及《沉香屑》等作品开始的,但是,张爱玲在参加一个座谈会时却说,她最喜欢的自己的一个小说是《年轻的时候》。
今天我们就来看一下这个作品,分析一下张爱玲何以最喜欢这个小说。
这个小说通篇看下来,主要讲了两点,中国男孩潘汝良为恋爱而恋爱,最终以失败告终;而俄罗斯女孩沁西亚为结婚而结婚,在潦草肮脏的婚礼上穿上隆重的白缎子礼服,自己给自己制造出结婚应有的氛围,美丽而虔诚,具备应有的神秘与尊严。
01 为恋爱而恋爱原来是你!你是我的,你知道吗?
潘汝良读书时喜欢在书上画小人,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两笔就勾画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闭着眼睛都能画,左手也能画。完全是熟极而流,自动画出来的。
有一天,他在语言学校学习时,看到俄国女孩沁西亚,像极了自己画的小人,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画的是一个女人的侧影,而且是个美丽的女人,那一刻,他非常喜悦,仿佛沁西亚是他创造出来的。
潘汝良出身一个中产家庭,父亲是开酱园的小老板,晚餐后每每独坐在客堂里喝酒,吃油炸花生米,把脸喝得红红的,猥琐而油腻,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
潘汝良对父亲不满意,他觉得,既然做了他的父亲,就应该不一样。
母亲没有受过教育,是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旧式女子,爱他,但是不了解他,只懂得给他做点好吃的。爱孩子,就如动物一般低级。然后有时间她就听绍兴戏,打麻将。
然后他上边有两个姐姐,在大学里读书,天天描眉画眼,涂脂抹粉,长得不美也不安分。潘汝良不喜欢他姐姐那样的女人。
更讨厌的是底下的一大群弟妹,都拖着鼻涕,穿着脏衣服,整天乱糟糟不懂事,有这么一群孩子,然后父母经常会忘记他已经长大,经常把他和弟弟妹妹混为一谈,这让他不开心。
这样的家庭环境,怎么待得住,他在家里永远不开口,只做一个孤零零的旁观者。冷眼旁观,鄙夷和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
他在培训学校发现沁西亚之后,义无反顾爱上了她。
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这个人是他创造出来的。她是他的,对于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她是他的一部分。
好像只要他过去说一句:原来是你,你是我的,你知道吗?
只要说这一句,似乎就可以轻轻掐下她的头夹在书里。
(这句写得真好,张爱玲大概最得意就是这一句吧?)
俄国少女沁西亚发现了潘汝良书上画的小人,像极了自己,她也以为潘汝良爱上了自己。而潘汝良需要恋爱,他也愿意把这偶然与误会变成恋爱。
就这样,这对青年男女开始了交往。两人互相交换学习,潘汝良教沁西亚中文,而沁西亚教他德文。
第一次上课,潘汝良回家换了最好的西装,全新的白羊毛围巾,骑着自行车前往沁西亚工作的大厦。寒风吹着热身子,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里装满了滚烫的早饭,心里充满了快乐,这样无端端的快乐,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他今天想,一定是为了沁西亚。
很快两人熟悉了起来,随着神秘面纱的揭去,潘汝良发现沁西亚只是一个略微有点姿色的平凡少女,休息期间,她会把高跟鞋脱下来,穿丝袜的一双脚荡来荡去,汝良坐在对面,要么踢到他的鞋,要么踢到她的脚,好像她一个人长着几双脚。
两人一起吃点心,沁西亚会把书摊开当碟子,碎屑撒在书上,吃完,她毫不介意合上书。这样邋遢,潘汝良不喜欢。但他假装没看见,他让自己只注意她身上诗意那部分。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恋爱而恋爱。
沁西亚,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句话他背后练习了好多遍。不知哪一天就会脱口而出,他知道这句话致命,因为冒失的婚姻可以毁了他的一生。
有一天他上街,看到电影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他猛然大悟,自由是可珍贵的,他愿意再年轻几年,避免让自己陷入习惯的泥沼。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潘汝良认识到这一点,他决定不再跟她学习德文,因为那样很危险,他愿意再年轻几年。
于是他决定跟她解释,但是,还没来得及说,沁西亚就告诉他,她要结婚了。
潘汝良大为惊骇,他自己已经够傻了,为恋爱而恋爱,难道他爱的女人竟做下更为不可挽回的事——为结婚而结婚?
02 为结婚而结婚她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区追想。
在沁西亚跟潘汝良学中文的过程中,沁西亚不是仅仅学习教科书上那几句,不怕难为情,只管信嘴说去。
缺少谈话的材料,她就告诉潘汝良她家里的情形。
有一次,她谈到妹妹的婚姻很棘手。因为在上海,很少好的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也少,德国人只找德国人结婚。
表面上她谈论的时候妹妹, 但其实,她是谈论的是自己。
因为妹妹年龄还小,而自己却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眼看年龄越来越大,婚姻问题迫在眉睫。
沁西亚是在俄国十月革命后,流落到中国来的,在中国,他们过得也很艰辛。没有好的结婚对象,前途灰暗,没有亮色。
最后,沁西亚只能嫁给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俄国下级巡警,两人准备在俄国教堂举行婚礼。
沁西亚告诉潘汝良自己准备结婚,并邀请他来参加婚礼。
沁西亚在商店看衣服,问问价格,咖啡馆橱窗摆着一只三层的结婚蛋糕,标价1500,她停住脚看看,咬了一会指甲,又往前走去。
两人有一个谈话。
潘汝良说: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沁西亚大眼睛带着自卫、戒备的神气: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
潘汝良:他一定很漂亮。
沁西亚微笑:很漂亮。结婚那天你可以看见他。你一定要来。
潘汝良在六月底收到请帖,然后去参加她的婚礼。
俄国礼拜堂,一个很热的暑天,空间很小,地方很脏,神父流着汗,新郎局促不安,一个浮躁的黄头发的小伙子,侧面看有个古典型的希腊鼻子,但看上去没啥出息,穿了一件半旧的白色西装。
新娘子沁西亚穿了一件隆重的白缎子礼服,不知是租来的还是借来的。
沁西亚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藏在灯光的影子里,浮现微茫苍白的微笑。
新郎不耐烦,神父无精打采,一切都出奇的肮脏,但是,对沁西亚来说,这一天是美丽的,是她一辈子最美的一天,总有一点值得一记,留到老年时去追想。
潘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湿了。
两个月以后,沁西亚打电话给他,托他帮忙找个小事,教英文、德文或者俄文,或是打字,她都行。因为在家里待着太闷。
潘汝良知道她是钱不够用。
过了几天,潘汝良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打了电话过去得知沁西亚病了,很重。
于是潘汝良过去看她。她侧身躺在床上,侧影没大改,是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颌那条线。眼睛濛濛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
潘汝良发现,原来沁西亚只是他的镜子,是一切年轻人的镜子。
03 写在最后潘汝良为恋爱而恋爱,是为自己编织一个美丽、模糊的梦境。可是这梦境不堪一击。而沁西亚为结婚而结婚,却是体现了一个女性强大的生存韧性的。
在肮脏的礼堂里,她虔诚而静默,为自己制造了应有的美丽和尊严。这也是女性面对虚妄人生的坚持与谅解。能怎么样呢,在这无爱的人间,也只能积极坚强面对渺茫不可知的未来。
千百年来,正是她这样的女性在生存困境中点蕴出小人物身上的生命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