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下一种生活,选择另一种。
文/郑亚文
编辑/姜雪芬
暴雨如瀑布般狂泻,石头子像机关枪子弹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车窗和引擎盖上,曹旭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
泥石流要来了,他断定。于是踩死油门,试图在泥石流掩埋之前,全速冲过这段峭壁。
在西藏,曹旭经常和死神赛跑。他在徒步下乡的路上遇过雪崩,在悬崖采蜂蜜时被大黑蜂蜇了好几个包,车子在无人的雪原上陷进过雪坑里。
来西藏之前,这里的美好都带着滤镜。当他要在西藏养活自己和家人时,一切都变得具象化了。诗和远方他有幸见到了,柴米油盐也必须一点点地筹备。
33岁那年,曹旭给银行写了封辞职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时间那么短,我要自己管。”他扔下“铁饭碗”,带着妻女、母亲到西藏林芝,从头打拼。7年多过去,他在西藏收野生山货,开淘宝店、开客栈,靠网店的收入彻底扎根西藏,也找到了人生新的可能。
“不能灰头土脸地回去”2017年,曹旭决定拖家带口去西藏。
在那之前,他要完成几件事情——从银行辞职,说服家人跟随他,彻底告别前33年人生。
西藏,是年轻时的曹旭难以到达的远方。它不仅意味着空间上的跨越,更有一层理想生活的滤镜。过上这种生活的代价,是他要抛下原本已经走上了平坦高速的人生。
他是个普通人,前半生循规蹈矩,生长在四川一个普通的家庭,靠自己的努力进入银行工作,攒钱买车买房,结婚生子,升职加薪。普通人的人生进度条加载到这里,已经来到了“圆满阶段”。
但曹旭已经厌倦了体制内的束缚感。他在农商银行工作了七年,从普通员工晋升为部门经理,年薪30万元。几年的工作中,曹旭的业务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他不担心自己的能力,“到哪里都能生存下来”。于是他生了离职的念头。
离开体制内,对一个有家室的中年人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容易的决定。妻子和母亲都在劝他,“当时女儿只有两三岁,我们确实需要一份安稳的工作”。
最迷茫的时候,曹旭和妻子去了一趟西藏,目的地是林芝。
在色季拉山顶,他们遇到了一个骑手。骑手清瘦黝黑,脸上蒙着吸汗巾,两个月前,从广东出发,一路骑着自行车穿越几个省到达西藏。他们还遇到三个来自青海的兄弟,三兄弟从玉树出发,一路“磕长头”,目标是拉萨。他们每天用身体丈量7公里山路,已经离家8个月。
曹旭惊讶又困惑,甚至感到震撼。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样虔诚。他们出发时只带了必备的烹饪用具和少许食物,可以说一无所有,“那他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那天是个大晴天,以往很难露头的南迦巴瓦峰,罕见地清晰完整,闪着金光。曹旭想,他已经无法再回到银行工作了。
回到四川后,他下定决心给领导递去了辞呈,过完2017年春节,就开着车子上路。把车开上318国道的那一刻,曹旭仍然不确定,在西藏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他只知道,不能灰头土脸地回去。
在西藏生存下来到西藏旅游是一回事,在这里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曹旭在林芝租了房子。他起初向往的是开一间客栈,顺便考一个导游证。开客栈需要资金,考导游证需要时间学习,这期间他得想办法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
有这样一句话形容林芝:“西藏分为林芝地区,和林芝以外的地区。”林芝是全国第三大林区,西藏80%的森林资源都在这里,相应的,其林下资源也相当丰富。
曹旭想到了卖野生山货。有一次,他在路边看到一群大爷在晒药材。一打听才知道,大爷们二十多年前就来到林芝,他们了解什么药材好卖,哪些药材有什么滋补作用。从藏民手里收购的药材,他们卖给了西藏当地的药材铺子,以及外地的药厂。
这些大爷的年龄都是五六十岁,在林芝奔波了二十多年,用骡子将药材驮出山,然后骑着摩托把药材送到全国。曹旭就向大爷们提议,让大爷上他的车,他跟着他们进山收货。
刚开始曹旭也怕,“来之前以为藏族人不好打交道,身上都会带刀。康巴汉子给人的印象就是身上穿着兽皮,绑着刀,非常豪迈粗犷,担心不买他们的货是不是就要动刀子了”。但直到现在,曹旭也没有遇到过强买强卖的情况,“大家都非常和气”。
跟着老前辈们跑了四五个月,曹旭学会了收山货的门门道道,“这个东西主要产自哪里,进村后该怎么在门口喊,让村民知道我们是来收货的”。他也认得每个野生山货长什么样子,采集后晒干的过程是什么样子,“避免以后收到假货”。还有每个山货的收购价是多少,损耗率怎么算,利润该怎么计算等等。
之后,曹旭就出师单干了。在松茸、羊肚菌等山货的产期时,他会跟着老百姓一起上山采集,一去就是十几天,“晚上住在村民家里,白天跟他们一起上山,全程基本没有信号,进山就跟消失了一样”。偶尔隔几天能碰上一点信号,曹旭就立马打个电话回家,报个平安。
起初,他的山货都通过社交账号卖出去,“因为客单价高,纯野生的会比养殖的贵很多倍,只能通过这种口口相传的方式出售”。后来他尝试开淘宝店,从一天一个订单起步,遇到“双11”“双12”大促,能卖几十个订单。
定居林芝的第一年,曹旭虽然没有将生意做大,但也找到了生存方式。
“新西藏人”七年多过去,曹旭的皮肤黑了不少,粗糙了不少。一些客户看着他一次次进山,有时候在村里直播卖当天采集的野山货。老客户大多是这样选择留下来复购。
这么多年,他的客户都是一点点积累下来的。老客户都喜欢看他分享进山的见闻,他也坚持跟着村民们一起上山采集,“五月份是虫草季,我们团队七八个人都要跟着上山,一待就是四五十天;七八月份再上山采松茸,九月挂到悬崖上采蜂蜜;12月采桑黄等药材”。
但他和村民上山的目的不是自己采集,而是和客户之间建立信任连接。一起上山采集,然后回到村民家里,再收购成交,他需要一次次向新客户证明,“我们的货确实是纯野生的”。在一次次实地探索中,曹旭认识了林芝山里大部分野山货,也积累了两三万个客户。
这些客户的消费能力都非常强,“西藏的野生山货非常贵,动辄上千元一斤,野生松茸、虫草、黄精最好卖,很多老客户一年的消费就达到了十几万元,还有几个客户每年要花30多万元”。
但他的生意也不是一帆风顺的。2021年,他们租了一个散养厂,在山上投放了180多头藏香猪,结果当年遇上非洲猪瘟爆发,那年投资失败亏了十几万元。
曹旭选择这样在西藏扎下根来。他们会经常给客户直播,有时候的背景是山里,采集了一天,晚上坐在农家里直播。有时候的背景是虫草集市,他们和村民在集市上交易。
以前在银行,曹旭最开心的是做业务的时候。那时候跑贷款业务,靠专业能力拿下一个个单子的时候,他很有成就感。
在西藏卖野山货,客户因为他的山货正宗,而选择长期购买,其产生的价值感和在银行做业务类似,“客户买到了好货,村民因为我的生意好而赚到了钱,我的销售额也越来越高”。
去年,曹旭的销售额达到了一千余万元。他卖掉了老家的房子,2019年在林芝开了客栈,彻底变成“新西藏人”。视角调整后,他对西藏的情怀也更深了。
他遇到过泥石流,和雪崩赛跑过,也在悬崖间被毒蜂蜇过,这些是以前做“文艺青年”时无法体验的感觉。而他也在这些真实的体验里,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