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是当今宸王。
我昨天刚死,他今天就娶妻,还娶的是个青楼女子。
我死得很憋屈。
可能老天爷可怜我,竟然让我重生到那个青楼女子身上。
这一次,我一定亲手杀了这个死渣男。
1.
「如何证明一个人爱你?」
「你离开的时候,他会哭。」
可我飘荡在这偌大成王府的上空,整整一天过去,还从未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我昨天才离世。他昨天丧偶的。
可今日他已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喜欢的那个青楼女子接进府中。
他穿着喜服,大步经过我们从前住的院子。
管家问起我,他说:「葬了吧。」说完,他就目不斜视地朝别处走去。
我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夫妻一场,到头来他竟是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葬了吧,连同那些莺飞草长的年月,权欲肮脏的风云。
一缕阳光照过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是我在人间待得太久吗?我要魂飞魄散了吗?
从死后就不曾再感受过的眩晕感突然向我袭来,我的意识渐渐消散。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入目是耀眼的红,这些如鲜血般浓郁的红色铺天盖地地朝我袭来,让我有些不太适应。
我撑着床坐起身,面熟的丫头跑过来搀着我:「姑娘,你可算醒了,我去叫王爷过来。」
姑娘?我有些错愕,可看一眼自己的手,纤细的十指上涂着朱红色的蔻丹,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更值得惊奇的是,它竟然使得上力。
这不是我的手。
「把镜子拿来。」我叫住要跑出去的丫头,她虽不理解我的吩咐,但还是恭敬地照做,当我在看清镜子里那张脸时,惊愕之际胸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狠狠将镜子砸了出去。
「姑娘……」丫头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躬着身子:「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竟不自觉笑了起来,但眼角有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丫头见我如此以为我疯了,踉跄着跑出去叫人。
但我知道没疯,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我死后的第二天,丈夫迎娶新人,而我重生到了她的身体里。
没一会丫头领着那个我生前挚爱的男人进来了,看他阔步走到我床前,我心中不由生出一阵悲哀。
他蹙着眉头问道:「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让王爷担心了。」
「听下人说,今日你上轿时还好好的,后来却突然晕了过去,你可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不记得了。」
「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摇了摇头,之后避开他的目光。
我不记得这个女人死前经历过什么,但在我死前经历的那些我可是记得很清楚。
大概是从四年前父亲被流放开始,我的身体每况日下,而我挚爱的丈夫——宸王赵流风,他倒是也给我请过几次大夫,熬了不少汤药,我的病却始终不见好。
昨日我突然感觉自己胸闷头疼,我预感到自己将辞于人世,让陪嫁丫头小碧去请他来,想再和他说说话。可小碧去寻他好久未见人影,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又到那宝珍坊去了,正逍遥快活着。
我与他七年夫妻情分,到临终时他却在别的女人怀中把酒言欢,我便是带着万分屈辱和羞愤含恨合眼。可即使这样,我本还忘不了他,我竟仍想再在府中停留几日,多看他几眼,直到看见他忙不迭地要把那个青楼女人娶进家门,才终于死心。
我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容,见我状态不好赵流风没有再多问,他安抚我道:「你好好休息,明日我让下人给你做些补身子的汤药。晚上我们还要继续成婚。」
继续成婚?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心中充满了恨意。
凭什么成婚?
我凭什么要在一条路上摔倒两次,我凭什么让他们如愿以偿。
2.
我初入宸王府的那一年,还只有十六岁。天子赐婚,排场可比这要大上许多。
出嫁前父亲与我促膝长谈,教我为妇之道。父亲要我担起身上的重担,做宸王最坚实的后盾,我该用一生扶持他、体恤他。
可是父亲与我聊了整夜,却独独不谈爱。
我怎会不懂得官世家族联姻中的利益与冷漠,只是能够与宸王简单地朝夕相处始终是我的梦想。
我未曾告知父亲,我与赵流风并非是成婚那日初识,有一年举行射礼之时,我因年幼贪玩,偷了父亲的弓箭,带着小碧跑远去捉兔子,那天我们当真捉到了一只兔子,只不过兔子是死的,身上早已鲜血淋漓。
赵流风骑着马来捡,见到我们稍有惊诧,他问我:「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快回去,小心林子里有凶兽。」
我跪在地上,目光却忍不住望向他的脸,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倒也不知是某个瞬间惊鸿一眼时蓦然心动,还是年年在人群中看他傲立众人、意气风发时暗自相许,总之那年的我早已喜欢上连话都未曾说过一句的他。
我害怕惹他不悦,拿过小碧手里的兔子递给他:「我偷跑出来,父亲并不知情,宸王莫怪,我这就将兔子还你。」
「送你了。」他下马来,要我起身:「本王并未怪你什么,不必如此拘谨。」
小碧搀我起身,我的目光未离开他片刻,他忽然笑道:「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早听闻宸王风流俊逸,未曾近距离看过,这会便忍不住多看几眼。」
「以后到我府上来,就能时常看见了。」
他说的话像一句玩笑,我便也未当真,可一个月后,我却真见到了赐婚的圣旨,我激动得独自在屋里大哭一场,还以为命运对我的眷顾会由此开始。
往事历历在目,我不敢再想,趁天色已晚,下人都已睡去,我悄悄地溜出门,走到自己曾经住的院子。
从前跟随我的那些丫头都走光了,只剩小碧,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烧纸。
我走过去,小碧抬头,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厌恶。她是下人,不敢冲撞我,起身就要走,我叫住她:「小碧,你还好吗?」
她转身,生硬地答道:「劳烦姑娘担忧,好得很。」
我轻轻叹了口气,又朝她走进了些:「是我啊,小碧,我是茴兰。」
小碧自幼和我一起长大,我们情同姐妹,她听到我的闺名时眼睛蓦地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即退后两步:「楚颖笙,就算你明日进门也只是个妾,你不配提我家小姐的名字。」
看着她防备的目光,我有些难过:「小碧,我是茴兰,也许说出来会吓到你,但你且听我说完。」
我和小碧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回忆太多,让她相信我的身份很容易。
故事说完小碧站在院子里抱着我大哭了一场,这一天一夜独独她一个人陪着我,直到管家把我的尸体拉出去,还一个人留在这里,她一定很害怕吧。
「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这一次,我不会再任由别人欺负我们。」我轻声安慰着她,她问我:「夫人,明天你就要再一次嫁给王爷了,你想好要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了吗?」
怎么过?
我凄然轻笑一声:「曾经他不让我好过,如今我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小碧,明天上街去帮我买些药回来。」
3.
次日,整个成王府依旧被大红色绸缎覆盖,一片喜庆光景下,下人们忙里忙外地布置准备着。这番景色似曾相识。
是几乎要被遗忘的多年以前,我和他也曾这样风光地嫁娶。我的身上也穿着这量身定制的大红喜服,轻薄的红盖头在迎风飘摇,如那因紧张而不安跳动的心脏。
多熟悉的场景。那年我初嫁王府,拜完天地,独自坐在房间里等候他时,心已是怦怦直跳,后来他带着些许醉意进来,还未到我身旁就笑道:「手指好玩吗?是等不及了?」
我的心跳便又快了几分,他挑开盖头,我们四目相对,摇曳的烛火把影子映在窗上,让这夜晚多了些许生动。夜色旖旎,呼吸温柔,我们的影子在窗上交叠,随后隐入床上那片柔软的海。多美好的回忆。
可是如今我重走这一路,一切看似相同,却早已不同。我内心毫无波澜地与他礼成,之后独自在屋里等,他来了,挑开我的盖头,我抬起头望着他。
从前的我,应是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用如此冷漠的神情看他。而他托起我的下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我:「你这两天看上去不太高兴,怎么,嫁给本王委屈你了?哭丧着脸给谁看?」
他在外头已喝了许多酒,此时一身酒气,目光有些迷离。
我垂眸认错:「妾身只是想到要与王爷成亲,有些紧张。」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有什么可紧张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而我的手紧紧抓着被褥,怕被他看出端倪。他们早就在谋划此事,我知道,但他当着我的面说出来还是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是早就说好,只是王妃头七未过,我这般贸然进府,心里未免有些瘆得慌,感到害怕。」我低声说道。赵流风想要楚颖笙进门,我就必须消失,想来我卧病在床的那些日子,或许都是他们的谋划。此时同他说起这些,我心底的那股气不听话地跑了出来,他大张旗鼓地设宴迎亲,做这些事的时候真的不曾想起过我吗?
听到我说这样的话,赵流风眼神变了,他醉后相较往常粗鲁不少,他伸手紧拽住我的衣领,我心中已是慌乱,而不容我反应,他一把将我拖向门口,将我的头按在桌上的水盆里。
我想要叫喊,但张口水就往喉咙里灌,我挣扎间连着被呛了好几口水,赵流风终于把我从水里拖了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鬼不比人可怕,你手上沾了那么多血,鬼要是能杀人,你早死了。再说,王妃贤良大度,你不必惊慌。」
不知是否是被我触碰了逆鳞,还是他思及那些脏事自己心虚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赵流风这样过。他把我像丢弃一件废品般扔在一旁,然后脱了鞋就要上床睡觉。
我不免懊悔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我捏紧拳头,跪在他面前服软道:「是妾身以小人之心揣测王妃,妾身以后定不再说这样的话惹王爷不快。」
他「嗯」了一声,转过身去:「本王困了,睡觉吧。」
我看着桌上未动的两杯酒,迟疑着争取道:「王爷今日是我们成婚之日,无论如何,王爷总该与我喝了这交杯酒。」
「本王今天已经喝了够多的酒,再说了,或许王妃此刻真在某处看着我们,我们还是早些休息的好。」他话里带着讽刺的意味,我便不敢再多说什么。可是我夜里不习惯点灯,想要唤一声小碧,又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便下床拿了剪子去剪。
平日看小碧做起容易的事,如今我怎么也做不好。我一时间有些恼怒,正要放弃,身后却突然伸来一只手,夺过我手中的剪子,我回头看,是赵流风,他正皱着眉颇显意外地看着我:「你不会剪烛芯?」
我该会吗?我不知道,我拿着剪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但好在他其实也没那么在乎答案:「先睡下吧,我来剪。」
这夜我们和衣而眠,我睡得还算安稳。可是第二天早晨,下人撤下昨夜的酒,有贪嘴的厨子为沾喜气偷喝了几杯,死了。
赵流风请了仵作验尸,仵作验出厨子是被毒死的,而毒药是被下在酒杯上,仅下了一份。
我在人群中静默,尽可能不让他们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可是赵流风还是看过来了,他嘴角露出一抹讥笑,让人带着银两去厨子家里告慰,然后指着我和从宝珍坊嫁来的两个丫头说道:「把这两个丫头关起来,打到有人开口认罪,再来与我汇报。」
4.
宝珍坊的两个丫头与我并不熟悉,但想到她们是因我受罪,心里还是有些愧疚。
我不知道赵流风为什么连她们两个都关起来了却还留着我,他甚至还把我叫去书房,同我商量起了此事。
从前我在府上时,从来进不得书房,赵流风说那是男人待的地方,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上什么忙,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我从前当真信了他的说辞,如今看来,并非所有妇道人家都进不得这个地方,只是我不行。
赵流风问我:「你觉得,这毒是怎么进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这几日府上进出的人多,怕是哪个丫头小厮带进来的。」
「你觉得是你带来的那两个丫头吗?」
我不知道赵流风是真心问我还是在试探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王爷明察,妾身断然不会害王爷。」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你已经背叛了赵流云,若是我死了,你也没有好下场。」赵流风示意我起来,但我实在腿软无力。
当今皇上膝下无子,仅有两个年纪小他甚远的弟弟,宸王赵流风,端王赵流云,他们明争暗斗十来年,倒是谁也没认输。
只是我没有想到,楚颖笙竟然会和赵流云扯上关系,我只能藏起自己心里的惊讶,小声说:「王爷说的是。那两个小丫头是我从宝珍坊带来的,进府之后都被搜过身,昨日一整天为我梳洗也不曾出门,想来不是她们。」
「那你觉得是谁?」
「妾身不知。」
赵流风挥了挥手,示意我下去:「行了,要管家去给你挑两个看着顺眼的丫头,你先回去吧。」
他今天心情看起来不错,我便同他示好道:「王爷今日可是有公务在身,妾身可以在一旁奉茶。」
「不必,你如今是王府的姨娘,别总想着干下人的活,给我丢人。」
赵流风拿出纸笔和经书开始抄写,他从前明明是不信神佛的。他的字迹依旧苍劲有力,还如结亲时题于那聘书上的一模一样。
可是想到这里,我却更想置他于死地。
酒杯上的药是我下的。
我见不得他另娶新欢,我现在更见不得他容许另一个女人做我未曾做过的事。我问他:「王爷抄佛经做什么?」
他答:「身上背了太多的罪孽,你若这段日子没什么事,我建议你也抄几页。」
原来你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王爷说笑了,王爷心怀大义,为国为家,有什么罪孽呢。」
他手上动作一顿,偏头看了我许久,然后要我去一旁端茶来喂他。我听着他的吩咐去做,却忽然看到茶杯旁的镇纸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的字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想伸手去拿,宸王余光瞥见,问我:「你最近好奇心比以前强了不少。」
我忙缩回手,颤抖着手将茶杯端过来,喂到他嘴边,待他喝完,我拽着衣角小声说:「妾身唐突,妾身先回去,不打扰王爷……」
「站住。」我才转身,宸王就放下笔,扬声叫住我:「转过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脚步慢吞吞地挪着,而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来:「你眼睛怎么红了?」
「这屋里积了灰尘,风一吹就进眼睛里了。」我慌乱地找补着,忍住不让眼泪往下落。
但我没办法忍住,我的父亲死了,他死在了边关,线人送了信来,说他是因听到我病故的消息,悲痛至极,因而在做工时分心被巨石砸中。
我紧咬着牙关,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赵流风走过来用指腹帮我擦了擦眼泪:「今夜我就让人把这里打扫干净。」
之后赵流风将我抱住,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我是一件珍贵的物品。
而在这时小碧端着一叠书信走了过来:「王爷,王妃留下的信都在这了。」
赵流风闻声放开了我,走去接过那些信:「好,余下的东西我会再交予他人处理,你收拾收拾,以后就伺候姨娘吧。」
小碧低下头,轻声应了下来:「是,小碧定会全心全意照顾姨娘。」
赵流风的目光在我们之间转了良久,随后让小碧带我下去休息。
回到院子里,我抱着小碧哭了好一阵,小碧知晓我父亲病故的消息后,她噙着泪说:「夫人,老爷受了那么多苦,走了也是解脱,你还有我。」
我在小碧的眼睛里看到了陌生的我自己,我问她:「小碧,你说人的生命为什么会如此脆弱,我原以为嫁入王府是我幸福人生的开始,才七年,为什么一切都变成这样了。」
「夫人,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掌中之物,举步维艰,能不能活下来不都是别人说了算?」
我怔怔地望着她:「什么意思?」
小碧苦笑着告诉我,我当年对赵流风的那些小心思父亲早就看在眼里,便同小碧问了我与赵流风之间的事。所以陛下赐婚时,父亲应下了,他对我说宸王向圣上请旨,是因为喜欢我。
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赵流风同我成亲其实是想拉拢父亲,让父亲为他卖命。小碧无意间偷听到这一切,想要告诉我,但被父亲发现阻拦下,他希望他的投诚能让我做一场美梦,他以为只要自己一直为赵流风做事,我的梦就可以永远地做下去。
只是我与宸王成婚三年时,我父亲被检举贪污修桥款,之后举家流放边关。
从那时起,赵流风就不再像从前那般对我了。
5.
这日,赵流云的母亲瑾夫人生辰,端王府设宴,赵流云差人送了请柬过来,要赵流风带我一同前去,但赵流风并没有照做。他独自去赴宴,走时嘱咐我好生在府里待着,要出门就多带几个护卫,他晚上就回来。
我同小碧到赵流风的书房翻找着,也亏得我顶着楚颖笙的这身皮,此刻才得以踏入。
不过赵流风谨慎,我并未在书房翻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是看到前几日小碧将我写的那些书信拿来,此刻它们背后都已有了回信。
从前我爱他,他出征数月,连句话都不给我留下,我就日日在家为他抄佛经祈福,我给他写信,写了好多话又不敢送出去,怕他厌烦。到如今,我真是恨透了那时的我自己。
而赵流风,他连我将死之际都不愿来和我说说话,却在这里给那些早已模糊的过往回信,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
小碧说:「夫人,你可千万不要被这些假象蒙了眼,王爷若真是良人,就不会让老爷顶罪。」
我其实当初也信了父亲真是因为贪污落马,那时我父亲尚未失势,有一日赵流风接圣上旨意,去邻县赈灾,我和楚颖笙一同被人捉去城外的一处寨子里关了起了。寨子里的山贼要赈灾款,十万两白银救一人,赵流风连夜变卖家中田产,最终取得十五万现银。所以他只救了楚颖笙一人。
而我是被父亲救出来的,可是以父亲微薄的俸禄远远攒不到这么多钱,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为了救我才慌不择路,露了马脚遭人弹劾,心中一直有愧。
后来我才知道,赵流风变卖田产是为了做出清廉假象,父亲赎我的银子都是赵流风给的,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帮他吸引火力。
我当然不会相信赵流风如今写这些回信是因为爱我,他只是想让我以为他爱我。
赵流风做事缜密,这间书房里能被我看见的都是他希望我看见的,父亲的死讯是用来试探我反应的,留下的这些书信是为了让我以为他爱我,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这时有人来报:「姨娘,瑾夫人在端王府叫王爷下不来台,非说要见您一面,王爷让小的来接您。」
我有些意外:「那好,我们这就去。」
「不过王爷今早与瑾夫人推托,说是姨娘练习剑舞时手伤着了,我们也许还要做个伤口蒙混过去。」
「端王是人精,假的哪能抵得真的。」我说完这一句,抽出他腰间的剑朝自己手臂刺去,吓得那小厮脸色发白。
赵流风不知道,昨日我和小碧上街逛花市时已经见过赵流云了。他让人将我绑去他的车上,玩味地看着我:「长进了楚颖笙,这么一会不见,你都是宸王府的人了,我是不是该恭喜你?」
我紧贴着窗户,手指按住自己腰间藏着的匕首:「王爷莫要取笑我,王爷有何吩咐尽管说,我定替王爷办到。」
赵流云扇子挑起我的下巴:「他死还是你死,选一个?」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我有些心慌,垂在身侧的双手也开始发起了抖,我不由说道:「王爷想要谁死就要谁死,但凭王爷安排。」
赵流云将扇子收了回去:「你不是楚颖笙,你是谁?」
我一愣,抬头惊愕地看着他,许久没说话。赵流云冷哼一声:「楚颖笙出嫁那日,我让丫头在她水里下了药,那药就连神仙都救不了。而且,楚颖笙没你这么笨,至少她在想要拔刀的时候,不会被我发现。」
赵流云抓住我的手,他的力气很大,我疼得脸色发白:「王爷饶命,我的确不是楚颖笙,但我和宸王有着血海深仇,我可以帮王爷。」
「你倒是聪明,知道本王想要什么。」赵流云松开我,随后从身侧拿起一盏茶让我喝下:「喝了它,我可不希望你像楚颖笙一样背叛我。」
赵流云给我喂下毒药,他让我往后每三日寻他一次,否则就会毒发身亡,这项交易,要等到赵流风死去之后才能结束。我不确定赵流云是否是我可以信任的人,但事到如今我只能赌一把。
6.
我随下人到端王府中,瑾夫人仅是同我说了几句话,她说我与赵流云成亲那日她回娘家省亲,未能到场,如今便想看看我。她赏赐了我一些珠宝首饰,之后就说要回房休息。
我不认为她叫我来只是同我说几句话,赵流风的女人带着伤来给她请安,这才是她想看到的。瑾夫人回房间以后,余下宾客依旧把酒言欢,赵流云喝多了,拿起扇子指着我,眼中一片轻蔑:「颖笙姑娘在宝珍坊的时候我可没少照顾生意,那时我/日日听着她的琴音入眠,想来众位大人也都听过吧?这王兄啊好东西非要独占了,不知道和大伙分享,我们当初也都是颖笙姑娘的裙下之客,可往后听颖笙姑娘弹琴的机会就少了,趁今日高兴,颖笙姑娘再给我们弹一曲吧?」
四下静默,无人敢附和。两尊大佛立在此处,那些做臣子的无论私下站谁,明面上可一个都不敢得罪。
是赵流风护在了我的面前:「颖笙早已同宝珍坊断了关系,如今她是我的人,你府上难道连个会抚琴的人都没有吗?」
「王兄,」赵流云举了杯过来:「我也没别的意思,王兄不是不知道这放眼京城,可无人琴技能与颖笙姑娘相比,这来都来了,难得的机会。今日我母亲生辰,王兄可得卖我个面子。」
赵流云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于是在赵流风再次出言制止前,我主动答应道:「那妾身就给诸位大人助助兴。」
我没有看赵流风此刻的表情,我知道今日我回去或许会经受一阵毒打,或许会被他狠狠地惩罚,但我的命此刻握在赵流云身上。
我不知道楚颖笙擅长什么曲子,可我却好像被什么操控着,只会弹那一首曲子了,我弹的是《四合如意》,从前我还在赵流风身边时他最爱听这首曲子。当时我承诺往后只弹琴给他一个人听,如今我在众人面前献艺,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一曲琴音结束之后,我举杯周转于他们之间,赵流云过来楼我的肩,还与我调笑了几句。
赵流风的脸色已经很难看,赵流云是故意的。
今日瑾夫人生辰,如若赵流风咽不下这口气,在端王府中动手,赵流云善武,纵是打着防卫的名义,也能让他吃不少苦头。
可是赵流风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直到宴会结束,他与我一同回去,在马车上他拿着手帕不停擦着我的手。
我被他的样子吓到,一时不敢说话。也许是因为他也喝了不少酒。我又想起新婚前一夜,我见过小碧之后,在回屋时经过书房,看见赵流风也是因为醉酒走路摇摇晃晃,面上赤红,没几步就瘫坐在石凳上,像一条翻着肚皮等待宰割的鱼。
可即使这样,他还叫下人又拿了些酒来,他将贴身剑随处一扔,趁着夜色,将酒一杯杯下肚,双眼通红。窗外的月光盈盈洒在桌面上,温柔地笼罩着他,他目光涣散迷离,随后伸出来一只手,握向月光深处。
抓不住的,人怎么能抓得住月光呢。
他听不见我心里的话,只是自顾对着月上那棵桂花树呢喃,他说:「茴兰,是你吗?」
我听见了,心一颤,把耳朵竖起听他想对我说什么,可我只见他目光骤然变得惊恐而慌乱,他右手使劲在空中挥舞,好似在驱赶什么:「你别回来!我就要……呃……你不要回来……走啊!我不是故意的……但你死了,就不要回来了……」
在这寂静的深夜中,一声「咚」的巨响后,他无助地趴倒在桌面上,酒杯滚落与地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的心脏如被针扎过一般,我未听清他那个醉嗝里断章的话语,但他想说什么我其实很清楚,我是他的罪孽或许还是他的杀戮。
我不想置他与死地啊,可他为什么要害我呢?
我亦不明白此时赵流风的举动又是何意,许是在他心里,纵使我命如草芥却也只独属于他,不能被他人触碰。
7.
回府之后,赵流风让人打了热水来伺候我沐浴更衣,当晚,他在床上拥抱着我,看着我手臂上的伤,眉头紧紧皱着:「谁让你伤害自己的。」
「妾身怕王爷难做,能为王爷分担也是妾身的福气。」我哄着他,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做这样的事。」赵流风吻了我的脸颊,随后带着一身酒气,轻声在我耳边呢喃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不知道赵流风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个想法,他伸手来解我的衣裳,我下意识地反抗,笑容勉强:「妾身这几日身体略有不适,扫了王爷的兴,还望王爷莫怪。」
赵流风没有强求,他松开了手,怔怔地望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茴兰,我还你一个孩子好不好。」
我屏住呼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见这句话,又要做出怎样的反应。原来他还记得那个孩子。
我与赵流风成亲两年后有了身孕,只是那年冬天,赵流风被圣上派去监修河道,半月不能归家,去时他千般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我还未等到他回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就消失在了大雪中。
我不该在雪天去院子里的,如果不是我嫌屋子里闷,她不会离开我吧?
可为什么小碧从下人们口中听得消息,说是当今圣上为防这两个兄弟,早早在府上安排了人手,赵流云早赵流风三年成婚,可是端王妃至今未有身孕。如果真是这样,赵流云一定早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希望呢?
后来赵流风回府,听闻这个消息后,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我进去不得,许是他根本不想见我。刚好也是在那之后,我父亲被弹劾,他对我愈发冷淡,开始贪恋外头的红花绿柳。
想到那些往事,我不由长叹一声:「这个孩子,他真的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吗?」
赵流风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兀自说道:「茴兰,我好想你。」
「王爷如此思念王妃,还真是情深义重。」
赵流风蓦地偏头看我,他许是酒意未醒,抓着我的手说道:「你是在怪我,你还怪我,怪我没保护好你,我也没保护好孩子。」
我把手抽了回来:「王爷认错人了,我是楚颖笙。」
「你不是。」赵流风的神情突然变得清明:「楚颖笙她在成亲那日就已经死了。」
我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赵流风关押了宝珍坊的那两个丫头,楚颖笙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可是……
我闭了闭眼:「可是先王妃,她也死了。」
赵流风摇了摇头,目光中竟有几分痴意:「她回来了,要杀我。」
赵流风捏着我的下巴,他的神情此刻有些可怖。我不知道他到底都发现了什么。
赵流风看着我笑:「你要杀我,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只想杀了我。」
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聪明,我其实早就露馅,新婚那晚赵流风就已经怀疑我了,楚颖笙在是走在刀尖上的人,她在宝珍坊时,夜里从不熄灯,她伺候过诸多权贵,不会剪不灭烛灯。
我看父亲的死讯时的眼神没有瞒过他,我同小碧的姐妹情深没有瞒过他,甚至在端王府上我弹的那首《四合如意》,曲谱是赵流风找宫里乐师抄录的,与民间的略有出入。我尽心尽力地表演,而他看了一出好戏。
他亦知道新婚当晚,是我在酒里动的手脚。
「管家已经查过了,我们成亲那日,府上只有小碧独自出府且不知去处。而药下在酒里,酒送进新房时我让人验过,能在新房下毒的人除了那两个丫头就只有你。小碧不会帮楚颖笙,楚颖笙依靠于我,她不会下手杀我。」赵流风说起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我已经没有挣扎的必要。
但我有一事不解:「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杀了我?」
「舍不得啊,」赵流风伸手抚摸着我的脸:「当年遇见你的时候,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明明我爱你啊。」
「那后来呢?」
「后来我便明白了,爱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事。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走向权力之巅,但你父亲要把你/妹妹嫁给赵流云,他其实不信任我,他谁都不想得罪。我还想和你孕育一个孩子,但是圣上不会允许他生下来。茴兰我爱你,我到现在都爱你,但是这又能有什么用呢?我保护不了你,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我还是什么都抓不住。」
赵流风的眼睛猩红,他话说到最后开始变得声嘶力竭,仿佛他真的很爱我,仿佛伤害他的人是我。
但我却觉得有些好笑:「原来爱在你眼里是这样子的,赵流风,被你爱当真是这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
说到这里,我摸索着拿到藏在烛台下的刀朝赵流风刺去,刀锋刺入他胸口,但只是稍稍进入一些,我的手被赵流风擒住,赵流风闷哼一声,随后抓着我的手将刀拔了出来。
我以为此刻我已然完蛋,却没想到赵流风却又抓着我的手狠狠将刀刺入他的手臂。
鲜血迸发出来,但赵流风在笑,他笑得有些悲哀:「如果你心里有恨,可以多刺我几刀,但你杀不死我,上一世亏欠你的我会补给你,这辈子我们好好过。」
我的手上沾满了血,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茫然地松开握刀的手,之后赵流风走出去,让门外的丫头伺候他上药更衣。
8.
这个晚上赵流风没再回房,我一夜无眠。到清早,迷迷糊糊有了些困意,却隐约听见门外吵吵嚷嚷的。
我走出去看,发现一群带刀的侍卫将院子围了起来,我连忙呼喊小碧。
小碧端了吃食过来,我问她:「外面是怎么了?」
小碧紧张地告诉我,赵流云昨夜起兵谋反,御林军同赵流风联手将他击退,同党皆已落网,但赵流云却逃了,至不知所踪。
眼下门外的护卫是赵流风安排来保护我们的,小碧感叹:「昨夜夫人同王爷闹成那样,王爷竟然还派人护着夫人,要是他早对夫人这么上心,夫人如今也不会如此吧。」
我没精力关心赵流风对我是否还有情义,但如今我不能待在这里。我拉住小碧的手:「想个办法,我要找到赵流云。」
小碧惊愕地看着我:「夫人,这要怎么找?」
「总有办法,若不找到他,再过两日我必然会死在这里。」
我要找到赵流云,因为解药在他手上,我得帮他。况且赵流风还好好活着,重来一次机会难得,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让小碧配合我装病,外头的人果然乱了阵脚。府上如今没有大夫,管事的人斟酌许久,最终决定去外头医馆把大夫请来。
当我见到赵流云时我并不意外,他虽易了容,但神情我记得清楚。他扮做大夫身边的学徒,那大夫为我诊治时,手都在发抖。
赵流云如今失势,他已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不会放过赵流风,他是那种宁愿同归于尽也不愿放过自己仇人的人,他们二人斗了这么多年,眼看赵流风就要赢了,他一定在王府附近寻找机会。
而城中只有一个女大夫,宸王府的人这时去请她,赵流云能猜出是为什么。
大夫说要给我扎针,屋内不得留有男人,在他们出去后,大夫紧紧抓住我的手:「他说他要留下。」
「我知道了,谢谢。」
我病重,大夫配的药方有特定的煎制方法,步骤复杂,因此要「学徒」留在府里伺候,我哭喊几声说疼,他们便没有拒绝我。
到晚上赵流风回来了,他让人开门,进来就匆匆到我面前问:「你病了?怎么了?是不是昨夜受惊了?」
我笑道:「昨夜才哪跟哪,这可抵不上我七年来受的那些惊,吃的那些苦。」
赵流风捏紧着拳头,看着我:「茴兰,我就要赢了,往后我们不再提从前的事,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若是放在从前,我定会因他的这些话而感动,但我早不是从前的我了。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赵流风应声,扮做学徒的赵流云端着药进来:「姨娘的药煎好了。」
赵流风把药接过来:「先喝药吧。」
就在这时,赵流风趁他无处空手拔刀刺来,赵流风惊慌躲闪,但没有扔下手里的药。
赵流风后退两步,把药放在桌上,惊愕地朝赵流云喊道:「竟然是你……。」
赵流云一见赵流风已是失了理智,他刀刀狠辣,赵流风自幼不善武,很快就被逼到角落。屋外的人听到动静来相救,我早有准备从里面将门锁上。
赵流风看到我做的这一切,他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怔怔地看着我。他眼中好像有泪,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
赵流云将刀刺入赵流风的心脏,赵流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血窟窿,又抬起头看我,一动不动:「你满意了?」
赵流风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他身上有血,地上也有,那血一直淌到了我的脚边,而我踩着血迹走到他身边,蹲下,我满意啊,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在赵流风合眼前,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王爷,我离世的时候,也像你这般绝望。」
赵流风死后,我把门打开,赵流云没有逃,他大笑三声,说他赢了,至此就算死也无憾。况且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亲手杀了赵流风。
赵流云没有食言,把解药交到我手上。
我看着赵流云被带走,看着府中之人接二连三地进来围在赵流风身边,他们哭喊着、哀悼着,这些声音好吵。
我独自朝屋外走去,眼下已经没有人顾得上拦我。
我突然又想起一桩很久以前的旧事,熟悉的声音开始在耳边回荡:
「如何证明一个人爱你?」
「你离开的时候,他会哭。」
大抵是六年前吧,赵流风带我出府游玩,山林小路间,偶遇一户人家办丧事,我们绕道走,至山头,远远看着送葬队伍像一条长龙经过,赵流风环抱着手,看着他们若有所思:「寻常人家倒比我们这种官宦世家有人情味些。」
「王爷为何如此认为?」
「你看那些姑婆远亲,无利益驱使往来,哪些不是在真掉眼泪?」
我还记得我嫁入王府不久时,老夫人因病辞世,赵流云带着一众亲友声势浩大地赶来悼念。他们聚在一起哭天抢地,丫头一个个去扶,起身后用袖子擦擦眼角,眼睛里干净得很。
赵流风似乎也是思及此事,所以有些伤感,他把我抱在怀里:「你说,这人心是看不见的东西,我们要如何证明一个人爱你?」
「你离开的时候,他会哭。」
不是赵流云假情假意的哀嚎,不是下人因畏惧而起的悲意。
但如赵流风所说,这份人情味在我们这种的人的世界里太难得。
我终于,也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宸王逝世,当天夜里,城中大半宗亲贵族都来了,我一个一个地见,一个一个地劝,可只因我没掉出一滴眼泪,他们便在背后把我骂得体无完肤。
不过他们骂的是楚颖笙,不是我。
他们说妾就是妾,他们说风尘女子生性凉薄,若是王妃还在世定不会如此。
这些话我听着,只觉得有些可笑。当年那个温柔和善的王妃早就死了,她自嫁进王府那年起便睡了很长的一觉,直到临终才清醒过来。如今我已不是她,我都不太认识自己是谁。
我守了整夜的灵,看着那棺木,眼睛慢慢变得模糊。
那棺木里面躺着的人是我丈夫,他曾经让我含恨而终,如今他是我害死的。这一切简直荒谬至极。
可造就这一切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