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撕破的窗纸，照在临窗的一张破旧不堪的木床上。床上躺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女孩被柳条反绑了双手，口中塞满了旧棉絮，她身子一颤一颤，正在抽泣。
撕破的窗纸处，突然探出一颗脑袋，那是一颗戴了黑色地主帽的脑袋，那颗脑袋小声说道：“师爷，快过来扶我一把！”。此时，院子里一个身形颀长、干瘦且有些驼背的中年男子，笑着答道：“老爷，您完事了？这次时间可不短哦，您老当益壮呢！小的这就来……”
在师爷的搀扶下，“地主帽”小心翼翼地从窗内爬了出来。这是个农家小院，小院不大却很干净，恰逢满月，整个院落被照得通明，院中有颗大柳树，树下一张石桌、两个石凳，石桌上还放了一把小而精致的紫砂壶。
师爷道：“老爷，您喝口茶、润润喉吧！”“地主帽”道：“不必了，回家去喝。九姨太的牛鞭枸杞汤，应该熬得了！”师爷又道：“老爷，那您石凳上坐一坐，歇一歇！”“地主帽”边摇头、边摆手，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虽然有把子年纪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
戴地主帽的便是老地主周霸，由于他跟鲁南巨匪刘黑七多有勾连，所以，方圆几百里内没人敢惹。被他欺压的平民百姓，往往也只能忍气吞声，打落门牙和血吞。他还有个儿子叫周小霸，也是个无恶不作的畜生。
见老爷不喝不歇，师爷忙又问道：“今晚这个，可合您老胃口？不知尽兴否？”老地主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说道：“你小子安排得不错！这小妮子可真不赖！老实又顺从，像只小羊羔……妙乎哉，妙也！尽兴着呢！”
说完，两个人都朗声笑了起来。笑罢，师爷道：“老爷，那咱们打道回府！走门，还是走墙？”老地主用手指了指竖在墙根的一架梯子，说道：“怎么来的，还怎么走！”师爷立刻会意，他小步快跑至墙根，用手牢牢扶住梯子，待老地主一步步爬上梯子并骑在墙头上后，自己也迅速地爬了上去。然后，把梯子搬上墙去，再顺到另一侧的地面上。
下面正有人接应，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小伙子。看上去体格十分健硕，他短衣襟小打扮，双目炯炯有神——有如明灯一般。只是面色铁青，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着有些可怖。这人正是张护院，是专门负责地主家安保工作的。老地主和师爷进院“办事”，他负责在院外放哨。
见梯子顺了下来，张护院二话不说，一个箭步窜到梯子近前，他伸手扶牢梯子，示意老地主下来。老地主和师爷先后下得墙来，双双哼着小曲儿回府去了。后面远远地跟着张护院，他扛着梯子，气鼓鼓地走着，脸上杀气腾腾……此时，肩头的梯子突然一滑，他忙伸手去扶，却不料上衣被带起，露出了腰间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要说这把匕首，那可真不简单呢！它形似弯月、薄如蝉翼，三伏天照太阳会嘶嘶作响、冒出凉气；三九天吹寒风会散出橙光、融化寒冰。这把匕首锋利无比——削石如削面，切铁如切泥。当然，它的来历也不简单。
据说：当年干将莫邪铸剑时，张护院的祖上负责打下手。铸剑剩下了一点儿边角料，被他搜集起来，铸成了一把弯月形匕首。起初不知做什么用才好，后来慢慢地发掘出了很多用途。比如：用来骟牛骟马，宰猪宰羊……又比如：帮人剃头发、刮胡须……甚至有个别想进宫发展的，也会请他来帮着净身。
慢慢地围绕着这把匕首，他们家族发展出了很多门手艺，代代相传养活了不少人。直到张护院父亲这一代，由于他父母同时得了疫病急症，来不及传授他手艺就撒手人寰。只在临终前，告诉了他关于祖上这把匕首的全部故事。
那时的张护院才十一岁，地主周霸收留了他。先是放牛，后来做了伙计，见成人后的他体格健壮、身手好，就破格升为了护院。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老地主周霸对他还有“养育”以及“知遇”之恩呢！
但张护院对老地主和他儿子小地主的行为方式，早已看不惯，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老地主放着自家的九房姨太太独守空房，而他却要翻墙入室去祸害别人家的黄花大闺女。老地主喜欢黄花大闺女，但他儿子小地主却喜欢少妇。真可谓是臭味相投，而又有所不同！
当晚被“偷袭”的这个农家小院，女孩的父亲恰是老地主家的长工，他被老地主支到外地办事去了。剩下独自在家的女儿，便成了老地主的“盘中餐”。尽兴之后的老地主，连同师爷与张护院，一行人到家时已经很晚。老地主径自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吩咐让九姨太上汤。
九姨太已经熬好了牛鞭枸杞汤。她迈开三寸金莲小心翼翼地端来，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师爷。张护院说：“太太，我来代劳吧！”九姨太还在犹疑间，师爷发话了：“就由他代劳吧！天不早了，太太也该歇息了。”九姨太便顺从地把汤碗交到了张护院手里。
张护院接过汤碗，敲响了老地主的门。听见被允许后，便开门进去了。九姨太见没了旁人，便对师爷嗔道：“死鬼，又带着老东西去干伤天害理的勾当去了？不知谁家的良家女子又被他给糟蹋了……真是造孽啊！”
师爷点点头：“坏事都是他在做，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呢！”九姨太：“谁稀罕啊……
你说的当真？”师爷：“半句虚假，天打五雷轰！”师爷趁势向九姨太的脖颈处，大力吹了一口气，然后小声说道：“我明晚来，记得留门！”
九姨太不懈地撇着嘴说道：“要来就今晚，不来就算了！女儿红、茴香豆，我可都备齐了，你爱来不来呢！”师爷四下瞥了一眼，见没有人，便跟在九姨太身后，进到她的房间去了。
老地主的房间里，灯一直亮着。他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喝到牛鞭枸杞汤。而是被张护院用预先准备好的麻绳，绑在了一把椅子上。他嘴里塞满了棉絮，两条腿被分别绑在两个椅子腿上……老地主万分惊恐而又疑惑不解，他的眼睛瞪得如鹅卵一般大小。张护院慢慢地，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此时的老地主，似乎已猜到了几分，但已无济于事，身体在惶恐与无助中变得僵硬……
张护院走时，关门声很轻，但老地主依然听得真切。他甚至听见了自己下身，正一滴滴在滴血的声音……无奈被绑得太紧，嘴里又塞了棉絮，只能任由鲜血去淋漓。他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吧！不知过了多久，老地主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也许是因为血滴了太多、太多。
正在此时，一声尖利的叫声，打破了夜的沉寂。“爹啊，爹啊，天塌了！我被人家齐根斩了，周家断子绝孙了……”大门外，几个家丁正抬着一幅由梯子临时改装成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年轻男子，正哎吆、哎吆地叫唤着……不是旁人，正是老地主的儿子小地主。
听见儿子的叫喊声，老地主立刻清醒了过来。他在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全完了！三代单传的周家，香火就要熄灭在我这一代了，真是愧对祖宗呢！”
在九姨太床上睡得正熟的师爷，听到叫喊声后，先是吓得钻到了床下。而后，在九姨太的引导下，从后窗逃跑了。他翻出院墙，绕远路来到前门，假装刚来且十分急迫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家丁们忙向他汇报。原来，小地主与四名家丁，去五里外的隔壁村做坏事儿。那里有家新婚不久的农户，夜里男丁不在家。小地主一行人得逞之后，便兴冲冲地往回赶。两名家丁开路，两名家丁断后并抬着梯子，小地主走在中间。
突然，路边草丛中窜出一名“吊死鬼”，双目如灯，口吐红舌。四名家丁被吓得撒丫子就跑，小地主体弱跑不快，被“吊死鬼”捉了去，扛进草丛、手起刀落，齐根斩下了那物件儿。待家丁们回过神儿来，一切都已经晚了。
师爷听罢，心想不好，忙去老地主的房间。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他顿时明白了一切。同时，在心里怨恨道：“好你个张护院，你骗了我！明明说好的，只是教训他们一下，你怎么下死手啊！”
原来，这事儿师爷并非完全不知。张护院拿师爷与九姨太的奸情相要挟，让他协助自己惩罚老地主父子，因为他们父子太荒唐了。只是惩罚，不下重手。这才有了师爷的安排：老地主选在本村，而小地主却去了五里外的邻村。这样就能给张护院，留出时间差来。双方约好：一切后果由张护院来担，师爷并不暴露。
可令师爷没有想到的却是，这惩罚也太重了，直接让地主家断子绝孙了。不过，他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仿佛对自己更为有利。便没有声张。赶紧派家丁去请郎中，给地主父子俩治伤。被解救出来的老地主，大声怒吼道：“快去捉张护院，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捉来，我要凌迟他！”
老地主和小地主被“齐根斩”的事儿，很快就传开了。十里八乡的，无不开心庆祝。家丁们四处寻找，可是一连十几天过去了，连张护院的一根毛也没找到。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音信皆无。又过了十几天，依然没有收获，便都松懈了下来。
其实，张护院并没有走，他躲进了师爷家的地窨子，里面满满的都是红薯，够他吃上几个月呢！而家丁们，也并没有诚心去找人。他们对于父子俩的遭遇，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张护院没走，是有原因的。一则：地主势力很强，容易被人捉到。二则，他还有事情需要办。
再说地主父子，从此成了霜打的茄子，整日萎靡不振。一天，丫鬟跑来报喜：“老爷，老爷，恭喜了！九姨太壮怀了！”丫鬟跑得气喘吁吁，吐字也不是十分清晰，老地主听得一头雾水，便说道：“别着急，慢慢说！”
丫鬟这才又道：“这几日，九奶奶总是恶心，吃不下东西去。便请了郎中来，结果郎中一查，九姨太有喜了……我在窗外听得真切，便跑来第一时间给老爷您报喜呢！”
老地主一听这话，顿时怒不可遏：“种子不行了，还能长出庄稼来？就算种子还行，也得先种到地里去吧！我还没种，她就长苗了……他娘的，快请郎中来，针灸灌麝香，务必把这孽种给我除了！”
师爷忙上前劝说：“老爷，这事儿要慎重啊！”小地主也忙劝说：“爹，听我的，不能除！这是咱周家最后的香火！”同时，小地主在心中默念道：“爹啊，孩儿大逆不道！不过，还好，老天爷有眼，给咱周家留了后！”他满面春风地对爹说道：“爹，这是好事儿啊！小妈有了身孕，该庆祝，该庆祝啊！”
老地主道：“庆祝个屁！是不是周家的香火，我最清楚！”小地主有些着急：“爹，听我的准没错，一定是周家的香火呢！”师爷忙再劝：“老爷，这孩子生下来，无论如何都是姓周的，百年之后周家的产业还能姓周，所以……千万……慎重……”老地主终于同意留下这个孩子。师爷如释重负，小地主脸上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
为了帮助父子俩重振雄风，师爷请木匠李用上好的红木，雕琢了两副物件，以弥补他们的缺憾。小地主收到后，直接扔进灶膛烧了，而老地主却当成了一个宝。用的时候，便用红绳系在腰间，几房姨太太的房间，也便不再那么宁静了。不用的时候，就用香油泡起来，供在香案上。老地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雄风。
却不料，好景不长。一天被自家的土狗给叼走了，叼到了乱葬岗。在香油的刺激下，狗子拼命地一通啃，啃得麻麻点点。最后，还是啃不动，只得弃了。风吹日晒下，很快碳化变黑。不久，一队扫荡的日军路过，发现了这物件，以为是盗墓贼不小心遗漏的古董，便当成文物收藏了起来。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不再提及，单说张护院。他在师爷家的地窨子里躲了一段时日之后，便悄悄地潜出村去，牵了别村一个恶霸家的两头骆驼回来。他把骆驼拴在村外的一片林中，然后又潜伏到了师爷家的地窨子里去。刚巧，那夜师爷回家来住。在自家的床上睡得正熟，却被人一拳打晕。醒来时，已被绑成了麻花……没错，正是张护院干的。
张护院拿出弯月匕首，在师爷眼前晃了晃。然后，便十分坚决地，手起刀落“斩”了下去。不过，他只斩了半截。之后，对师爷说：“其实，你最不是东西！拍拍脑袋顶，脚底板淌黄浓——你都坏透了！每次都是你策划，不是绑手就是摁腿……坏事被你做尽！所以，也要给你留点儿念想吧！”师爷忍着剧痛连连点头，他唯恐激怒了张护院。
料理完师爷后，张护院去到厨房，用两块棉布，包了两包食盐。然后，朝村外的树林奔去。到达树林后，他解下拴在树上的两头骆驼，取出一个盐包，塞进其中一匹骆驼嘴里，并用绳子固定好，飞身骑上，朝着正北方，狂奔而去。那一夜，通过轮流骑两匹骆驼，以及用食盐刺激骆驼的方式，他跑出去了两百余里，谁也抓不到他了。
后来，江湖上不断传来，有关他的传言：说他参加了抗日组织，并且在抗战中异常骁勇。一把弯月匕首，舞动起来，呼呼生风。说他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入日军营地，顷刻间，便令十三个日本兵，丧失了传宗接代的能力……
关于张护院的各种传说汹涌而至，一时间名声大噪！当然，对于他本人，有的人恨之入骨，有的人却视其为英雄。
顺便说一句：张护院就是我的曾祖父。由于这把匕首，杀鬼子太多，卷了刃，也便没能传下来。我曾祖父曾对我爷爷说过这样一句话：“新时代了，应学些新的营生，与时俱进才叫好。”祖传的匕首自此失传，只空留了关于它的故事。其实，我觉得不应该叫它匕首，而应该叫它“净身刀”才对。
后来，周家被鬼子抄了家。老地主在阻拦中，被当场击毙。鬼子把能带走的物件全都带走了，却把剩下的付之一炬。小地主因接受不了被抄家的现实，悬梁自尽了。师爷找上九姨太，说要带她和女儿，前去南方的老家躲避战乱，但却被九姨太拒绝了。她说自己找到了真爱了，要为爱去飞翔了。其实，是给一个小有势力的假洋鬼子，做了小妾。
临行前，师爷问九姨太：“女儿是我的亲骨血吗？”九姨太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并吐出一个圆滚滚的烟圈后，才慢悠悠地说道：“很多事情，心诚则灵！”说罢，便上了假洋鬼子派来的小轿车，绝尘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