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严重的过敏体质。
不少好吃的到我肚子里就像毒药，眨眼间就能瓦解掉我的身体。
高中最关键时候我病倒了，每天晚自习结束，他专程跑来为我补课。
住院一个月，他每晚总会带着一块我最爱的麻薯，还有替我抄得满当当笔记本。
他嘴硬，说这是学习委员该做的事。
后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
那时想不到，把喜欢变成爱需要付出的远不止真诚。
尤其是关于体弱多病的我。
我顶着偏见与他恋爱，分别。
两千八百多天……
可不可以，等我再坚强点。
1
我好像总是喜欢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高三冲刺时候过敏住院，上周又在林熠宸的升学宴上病倒了。
当着自己男朋友父母的面。
事后坐在我旁边的朋友说，林熠宸抱着我冲上车的时候，我全身的疹子红得像能滴出血，耷拉着脑袋在林熠宸怀里不省人事，吓得林熠宸的爸妈开着车就往医院冲，升学宴都不管了。
那盏杯中残留白酒，混在倒进的汽水里，我喝不出异样。
这杯特调直接把我送进了急诊室。
我有着严重的食物过敏。
这么多年，我遇到了不少人，交了不少朋友。
嘲讽我的，歧视我的，包容我的……
林熠宸是唯一一个记得我所有过敏原的人。
这个独一无二的朋友，做了我的男朋友。
高考出分那天晚上，林熠宸向我表了白。
临江大道上，僵硬的拉扯同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江水勾勒浪漫，推我扎入了这段暧昧。
月光河畔边漫步暧昧，我们在最干净的年华十指相扣。
他说喜欢和爱不一样，我们乐意边走边成长。
他说会有一天，他要亲口对我说一声——
“真的爱你。”
……
收回清甜的思绪，我慵懒地翻了个身，摸到手机。
林熠宸陆陆续续给我发了几十条消息，我苏醒第一时间报了个平安。
过敏来的快去得也快，今天我已经看不出它们光临过的痕迹了。
他急着要过来看望我。
我很开心。
2
第二天清早，我先等来了林熠宸的父母。
他们提着一大堆东西慰问我。
林熠宸家境很好，出手大方，给我买的营养品都是品牌。
他们衣着低调又得体，文质彬彬，尤其是林父，一头黑亮的三七分，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很难相信他应有五十上下。
病房里只有我和林父林母。
「对不起，那天给你们添了好多麻烦。」我颔首，向他们道歉。
「哪还有你道歉的道理，是我们没把你照顾好。」
林父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我面前笑眯眯。
「歌阳，听说你和我家那小子在一起了？」
我点了点头。
他很温和，手上帮我削着水果，还不忘和我聊天，东拉西扯同我聊林熠宸，连林熠宸幼儿园尿裤子的黑历史都说。
我脸上陪着笑，心里却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说来也怪，一有人要是心里憋着话，聊天的时候的感觉就会变得特别微妙。
林熠宸父母就是这种状态。
他们有话要对我说。
这时，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沉默。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
「是这样。」
林父皮笑肉不笑，语出惊人。
「歌阳，我觉得你和林熠宸不合适。」
「啊？」
我怔住了，瞪大了眼直直看他，看得他最后不由得低下头躲开我的凝视。
他心里也知道这样做不对是吧。
在我生病时候，在我热恋时候，对我说这种话……
我不知道我缓了多久，才忍住了呼之欲出的愤懑。
「我们打算让林熠宸毕业在国外工作。」
「你说到时候你们都在一起三四年了，他这么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两个人一年都见不了几面，太难了，来来回回，身心俱疲。」
林父苦笑：「你说，这样奔波得多辛苦？」
我着急了，脱口而出道：「可是我的过敏没有那么……」
「你想多了。」林父打断了我，模棱两可地说道，「叔叔也是替你着想，林熠宸从小到大就不靠谱，他做决定就是脑袋一热的事情，哪会考虑那么多。」
「歌阳，你和林熠宸关系一直很好，叔叔就说这么多都是心里话，也是为了你们俩好，你静下心稍微考虑考虑。」
说完，二人起身退出了病房。
房门合上，我起身将他们送来的东西一股脑通通扫下桌。
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我捂着嘴失声痛哭，脑海里全是林熠宸父亲那张可怖的脸。
他们急着告诉我配不上林熠宸的面孔，让人恐惧，让人近乎绝望。
那时的我怎会知道，如何去继续一份得不到长辈认可的恋爱。
过敏体质无法治愈。
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羸弱的，永远都要出入医院复查，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病倒的病人，起一身骇人的红疹，孱弱地躺在病床上等人照顾，等人疼爱。
林熠宸是谁？
是他的宝贝儿子，是他愿意用一生去保驾护航的儿子。
倒也是，当父亲的，怎么可能允许我这样一个病人去和他儿子在一起，甚至一生一世。
所以他们亲口告诉我，从林熠宸的世界——
消失。
3
看着床边替我剥橘子的林熠宸，看他棱角分明的脸未脱稚气。
我有些恍惚，怎么都感觉，林熠宸父亲那天给我警告像是一场噩梦，它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说恋爱像开盲盒，林熠宸属于包装得花里胡哨那种。
我和数不尽的人一样，始于颜值，终于人品。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幸运时刻。
我只试了一次，就找到了接纳我身体的瑕疵，又可以平等的尊重我的他。
高中时，他出头把骂我病秧子的学生打得抱头鼠窜，到今天，他每一次和我在一起都能清晰地避开了我的过敏原……
我感受过很多近似施舍怜悯的关切，林熠宸的喜欢独一无二，恰到好处，弥足珍贵。
越是回忆，越是觉得可惜。
暧昧还没多少美丽的桥段，林熠宸父母已经宣布了我们未来天各一方的悲剧。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我身体上的瑕疵，居然会这么戏剧的在我和他的世界撕开一道口子。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教我们如何面对外面的世界，可从来没人教过我们怎么去面对家人。
林熠宸会怎么选？
家人，还是我？
「林熠宸，你害怕么？」
「嗯？」他一脸疑惑。
「我比普通人更容易生病，而且一生病就这样要死要活，你要是和我在一起，你老是得照顾我。」
「这有啥，这不也给你救回来了？生老病死这种事情，老天说了算。」林熠宸打趣，「以后我说不准那天先过劳死了。」
他将剥好的小橘子整个塞在我嘴里。
「什么过劳死，不准你瞎说！」我瞪了他一眼。
林熠宸把生死看得真淡然，也不奇怪，毕竟林熠宸在表白前就知道，我是个脆皮少女。
我一直都觉得，恋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更何况我的病完全没有到破坏我生活的程度。
这两天发生的事让我心生怀疑。
我难道真没有资格去追求我喜欢的人么？
心里委屈，我安安静静吃橘子。
「有心事？」林熠宸察觉我神色蹊跷，「我爸妈不会真的找你说什么了吧？」
我撅着嘴，闷着头纠结了很久很久，可在林熠宸怀里，我藏不住委屈，藏不住眼泪。
「你爸妈说，我们不合适。」
那一瞬，我突然想离开林熠宸。
我喜欢他，真不忍心看他和自己的父母纠缠不休。
忍痛离开，或许是最佳结局，我有尊严，他也体面。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沉默，我最讨厌沉默。
可我不敢抬头看林熠宸，余光只能看到他把手里的橘子皮捏得稀碎。
我留给他足够的时间考虑。
「我不想骗你，阳子，我爸妈是担心你的身体。但是我不在乎，这么多年我了解你，相信你一定能照顾好自己，我想，时间久了可以说服他们，毕竟他们现在不了解你。」
「只要我们自尊自爱，这些不会阻拦你我飞得更高更远。」
更高更远么……
我抬头看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眼没有变，和告白时一样坚定有力。
让人安心。
他亲昵地摸了摸我的脸颊，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温润又温暖。
这个插曲貌似并没有改变什么，我们依旧在一起，一切好像如故，生活，见面，分别，安慰自己小别胜新婚。
林熠宸读的大学和我在一个城市，我在东，他在西，横着绵延近三十公里灰白的高楼大厦。
他让我看到了希望，他喜欢我，喜欢到像童话一般奋不顾身地抛下所有。
违背他父母的意愿，背离生他养他的家庭。
可无论如何暗示自己，我始终没办法让自己坚信，自己是这童话中的女主。
我总是犯贱似地逗林熠宸：你是不是早就决定离开我了，只是怕突然离去会让我伤心，就在这里温水煮青蛙。
似乎他一遍遍解释自己的真心，我真能从中找到些许已经丢失的安全感。
我好想相信他。
4
今天他在车上睡着了。
林熠宸肉眼可见的疲倦，印象中神采奕奕的双眼，如今黯淡了好多，这种难以掩饰的疲倦，反过来助长着我心头的不安。
我看到他途中只要一有时间，就会端起手机和他的学妹聊天。
虽然他说过这是和他一个团队的学妹，单纯是国赛中的合作关系，但是乘着他熟睡的时候，我还是打开了他的手机，带着审视的目光扫了眼聊天记录。
除了文献和报告，我甚至从中找不出一丝同学间的关怀。
我愧疚地在熟睡的他脖子上补了个草莓。
林熠宸的父母还是没有任何让步，我拿出了从小到大的医院复查，证明了我平安无事，却怎么都等不来林熠宸的好消息。
我在城东，他在城西，我们每一次约会的告别都在市中心的地铁站。
不知道我们是第几次在地铁站台上分别了，我踮起脚吻着他的嘴唇。
「我们会一直走下去，不是吗？」
我总是这样打趣地问他。
他依旧和往日一样，宠溺地捧着我的脸颊，但是他这次并没有解释他对我多好，而是问我：「你觉得我怎么做，你才能安心呢？」
地铁站的嘈杂声好像突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愣住了，惊异我居然回答不了这么简单的问题。
林熠宸好像真的已经做到最好了。
「阳子，我说我已经把所有真心都给你了，你相信吗？」
「呜——」
地铁呼啸着驶进站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倚着扶手，我刻舟求剑似地盯着窗外他出现过的窗格。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变得如此自卑敏感。
那一边的林熠宸做一场活动，办一次团建，打一次竞赛。我都像是发了疯似的疑神疑鬼，旁敲侧击地想要得知他的身边有没有其他女生。
好像他的世界随便出现一个女生，就会轻而易举地替代三十公里外的我。
留下孤零零的我。
可是偏偏，林熠宸做得完美，让我找不出一丝他背叛的征兆。
他承受着我的怀疑，依旧任劳任怨，依旧温柔。
浏览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酒品，我多想和那些失恋的女孩一样大醉一场，好让我这疲倦的身心麻痹那么一夜，哪怕一会也行。
指尖在排排红色的玻璃酒瓶间流转，瓶上倒映出了我的脸，镜像中潮红的面颊，像极了那场大病中的我。
我在倒影里看到了我醉酒的结局。
那一瞬，我对于这具身体的厌倦攀升至顶峰，终于失控。
「啪！」
我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站在镜前，我看着右侧脸颊上的掌印，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想了很多很多。
想起那天雨夜，他伞都没带，湿漉漉地跑出来，在我家车库过了一夜。
他好像哭了，混在雨水中我分辨不清。
「你爸妈动手了？」我轻轻抚着他脸颊上肿起的地方，泪止不住流。
他没回答我，只是默默抱紧，鼻息抚着我的耳根，酥麻酥麻。
「多想现在就和你走，到只有我们的地方，没有这些烦心事的地方。」
我那时昂着头，模糊的泪眼中黑沉沉的雨夜也全是繁星，很美很美。
「熠宸，你慢慢走就好，我就在你身边等着你，如果你不开心了就告诉我，我们就像现在这样慢慢地把窝心事说完，总会有办法的。」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我们在车库里比划了一晚上，勾勒着未来的家，有他，有我，还有我们喜欢的布偶猫……
我相信我们会边走边成长。
到了结局，我们刚好长大。
5
我们慢慢悠悠走了三百天。
他送了我一个帆布袋，价格不菲。
林熠宸送礼物很奇怪，明明看起来平平无奇，一查价格总能让我吓一跳。
当我还沉浸在我们三百天纪念日的喜悦中时，他晚上突然发来消息：
「我们可以一起去吃个饭吗？」
我疑惑得很：「当然行，咱俩一起吃个饭还有啥可不可以的。」
「和我爸妈。」
林熠宸在向我求助，他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说服对我充满偏见的父母。
我们走到今天，终于进了死胡同，他走不出来，我们都走不出来。
他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你的意思是，非得让我现在和你一起对峙你的父母？」
「我没办法了。」他字里行间满是无奈。
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突然明白了，在他父母眼里，我早已被拉进了黑名单。
林熠宸傻乎乎地认为证明我现在健康他们就能认可我，实际上问题的根本在于，我的隐疾不可能被治愈，林熠宸就算真的不在乎，他绕不开自己的父母的偏见，至少还是大学生的他逃不出父母的手掌心。
看着聊天框，我鼻子突然就酸了，泪簌簌地滑出眼眶。
我不想让林熠宸失望，可人是有尊严的。
我凭什么一次又一次揭开自己伤疤去证明什么？
追着对我有偏见的人，证明我不是一个病人？
我是人，在家里我还是我爸妈的心头肉呢，为什么这般低声下气去得到谁的认可？
更何况这种证明毫无意义。
「我做不到，现在没有这个打算。」
「我们彼此信任，异地安好，从来没有愧对彼此。这不够吗？」
我犹豫再三，还是将这番话从聊天框提出送给了林熠宸。
他在屏幕里沉默了好久，像过了几百年，久到足以让林熠宸遁入轮回，诞生出新的林熠宸。
我在沉默中，受尽煎熬。
「阳子，这件事真的就没余地了吗？」
「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哪怕我隔着屏幕看不到林熠宸的表情，冥冥之中，我能感觉到我和林熠宸终于来到了边缘。
崩坏的边缘。
林熠宸绝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