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生,你站住!"大嫂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跑。这是1980年夏天,我刚从军校毕业分到驻防部队,大嫂第三次给我张罗相亲。
那会儿我二十三岁,是个倔脾气。从十六岁参军,到后来考军校,一门心思扑在部队上。别说谈对象,就是放假回家,也是匆匆忙忙的。在军校那会儿,班里战友都说我是个"红卫兵接班人",看见姑娘就躲得远远的。
我哥王铁山是团里的后勤处长,嫂子在纺织厂当工人。我分到这个城市后,就在他们家属院暂住。每天早上五点准时起床,叠被子、擦皮鞋,雷打不动。大嫂说我:"这又不是部队,你搞得那么认真干啥?"
可我觉得,当兵的就该有个当兵的样子。每天早上六点,我都要到团部大院跑步,然后到机关食堂打早饭。食堂师傅老李总笑我:"小王,你这是要当团长啊?整天这么积极。"
我认真地回答:"当不当团长不要紧,要紧的是对得起这身军装。"
大嫂可不这么想。她总拉着我说:"铁生啊,你看你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咱们厂纺织车间的姑娘,一个个都水灵着呢。"
我一听就炸了:"大嫂,我这不是才从军校毕业吗?先立业后成家,您别瞎操心了。"
"什么立业不立业的,你看人家老李家的小子,比你小两岁,对象都处上了。再说了,你这当兵的,再不找对象,好姑娘都让人挑走了。"
我噌地站起来:"大嫂,您这话我可不爱听。当兵的就得先想着为人民服务,个人的事往后放放。"
"得,得,得,你就嘴硬吧。"大嫂摆摆手,"明天礼拜天,我都约好了小张家的闺女,你可别给我甩脸子。"
第二天一早,我溜得比平常还早。大嫂追出来喊:"你这臭小子,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
我一口气跑到了市里的自由市场。那会儿改革开放刚开始,集市上热闹非凡。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卖大碗茶的,有卖馄饨的,还有摆地摊卖旧书的。
我在一个书摊前站定,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大爷,摊子上摆着各种旧书。我一眼就看见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我在部队看了不下十遍,每次看都让人热血沸腾。
"同志,这本书多少钱?"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姑娘,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手里还拿着个帆布书包。那会儿的姑娘都这么打扮,可不知道为啥,她给人的感觉特别不一样。
"保尔·柯察金是个好同志。"我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莽撞。
没想到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也喜欢这本书啊?我最佩服他那句'人最宝贵的是生命'。"
"是啊,'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我接着往下说。
"'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她接上了下半句。
我们相视一笑。她说她叫李晓梅,是师范学校的学生,马上就要分配当老师了。我告诉她我是军校毕业的,在这儿当兵。
"你是军人啊?"她眼睛一亮,"我爸也是当过兵的,后来转业到拖拉机站当修理工了。他常说,当兵是他这辈子最自豪的事。"
我们一路从书摊聊到馄饨摊。她说她最敬佩军人,因为军人有理想、有担当。我说当兵不图名利,就图为人民做点事。
"你说得对。"她认真地点点头,"我想当老师,也是想为国家培养人才。现在不是提倡'四个现代化'吗?没有文化可不行。你看现在农村,多少孩子还在等着上学呢。"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一阵暖意。这姑娘,想得还挺远。不像那些大嫂介绍的,一开口就问工资多少,分不分房子。
正聊着,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李晓梅!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半天了!"
回头一看,是个戴眼镜的姑娘。李晓梅连忙说:"王芳,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今天不是说好去相亲吗?程主任的侄子,市里供销社的,可是铁饭碗呢!人家都等半天了。"
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李晓梅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我不去了。"
"哎呀,都约好了,你这样多不好..."那个叫王芳的还想说什么。
"不好意思,她今天有事。"我抢着说,"我是军区的,找她有点工作要谈。"
王芳一听是军区的,立马不敢说什么了。倒是李晓梅,眼睛亮亮的看着我,好像在憋着笑。
等王芳走后,李晓梅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让你看笑话了。"
"没什么,我也是逃相亲逃出来的。"我憨憨地笑了。
她眨眨眼睛:"真的啊?那我们还挺有缘的。你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就这样,我们一直聊到太阳偏西。她说她得回学校了,我说我送她。路上,我鼓起勇气问:"你不想去相亲,是因为...不喜欢那种方式吗?"
她低着头走了几步,才说:"我觉得感情这种事,得自然而然。就像...就像咱们这样,因为共同的理想认识,多好。"
我心里一热,脱口而出:"那...我能经常来找你聊天吗?"
她抬起头,笑得眼睛弯弯的:"好啊,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再逃相亲了,多伤大嫂的心啊。"
我挠挠头:"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也别去相亲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跑出去老远,又回过头来冲我笑。
回到家,大嫂正在院子里择菜,见我回来,板着脸说:"臭小子,可算回来了。害得人家姑娘白等一下午。"
我嘿嘿一笑:"大嫂,您别生气。我跟您说,我今天碰见一个姑娘..."
"得,又来胡说八道。"大嫂瞪我一眼。
"真的!她喜欢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想当老师,为国家培养人才呢!比您给我介绍的那些强多了。"
大嫂放下菜:"你小子,该不会是编故事骗我吧?"
"大嫂,我可是军人,怎么能撒谎?您就等着吧,过两天我带她来家里,让您给把把关。"
大嫂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小子,可别是为了糊弄我。"
可没等我带李晓梅来家里,意外就发生了。那天我正在团部开会,突然接到通知,说是边境有情况,我们要紧急集结。我连夜打包行装,连给李晓梅说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临走前,我托大嫂给师范学校带了封信,信里我写道:"晓梅同志,我要出任务了,可能要一段时间。等我回来,一定去找你。"
在边境待了整整三个月,天天拿着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动静,连洗澡都是紧赶慢赶的。战友们都说我傻,大热天的还穿着整整齐齐的。可我就是改不了这个习惯,觉得这是军人的样子。
回来那天,我第一件事就是奔师范学校去。没想到一进校门就碰见了王芳。她告诉我:"晓梅早分配了,去了西边一个小县城的中学。"
"去哪个县城了?"我急得直跺脚。
"这我哪知道。"王芳说,"不过她临走前托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如果他回来问起我,就告诉他,保尔·柯察金说过,最重要的是不要虚度年华。'"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李晓梅这是在告诉我,她去了艰苦的地方,要实现自己的理想。
回到家里,大嫂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你说你这孩子,好不容易碰见个投缘的,怎么连个地址都不问清楚就走了?"
我低着头不吭声。大嫂叹了口气:"人家姑娘来信了好几封,都让我转交给你。这不是你出任务了嘛,我就都收着。"
我一把抓过信,一封一封地看。李晓梅在信里说,她被分配到了西部一个贫困县的中学,那里缺老师,她主动请缨去了。她说她要像保尔·柯察金那样,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看完信,我立马给团里打了个报告,申请调到西部去。团领导都说我疯了,好好的机关干部不当,非要去受苦。可我就认准了这一条路,军人嘛,就该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大嫂知道后,气得直跺脚:"你这臭小子,这是要气死我啊!好不容易分到城里来,现在又要往西部跑。"
我笑着说:"大嫂,您不是总让我找对象吗?这不是去找了嘛。"
就这样,我申请调到了西部。那会儿交通不便,我拿着一张模糊的地图,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又转了两天汽车,才到了那个小县城。
一进县城,我就打听到了李晓梅的学校。她正在上课,我就站在教室后面听。她在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讲得可认真了,学生们都听得入神。
下课铃响了,她转过身来,看见我站在后面,愣住了。我笑着说:"报告李老师,我来报到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后来,我们就在这个小县城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就是请几个同事吃了顿饭。我继续在部队干,她在学校教书。日子虽然清苦,可我们都觉得特别充实。
现在我们都退休了,有时候回想起那年在市场相遇的情景,还觉得像做梦一样。李晓梅常说:"咱们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你逃相亲,我逃相亲,让我们在书摊前相遇。"
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放在我们家的书柜里,书页都泛黄了。翻开来,还能闻到那个夏天的味道,想起那个逃相亲的军人和那个逃相亲的准女教师,在市场的书摊前的初遇。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往往在你逃避的路上,遇见了一生中最该遇见的人。就像我和李晓梅,虽然都在躲避相亲,却在逃避的路上,遇见了最好的彼此。那年,她二十岁,我二十三岁,我们都以为自己在逃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