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历二十四年冬月,
泰景朝三十年的国家柱石、前首辅苏相去世,
爹命我和弟弟前去送殡。
并且要求我俩在路祭时行大礼,
路上的雪足足有一尺厚,
等我们行完礼,后面还有连绵不绝的人路祭。
“是真风光啊,等有一天我要是死了也这么风光,这辈子就没白活。”弟弟脱口而出。
第二日,爹就让我们俩去处理一个十八年前的旧案:
苏相的女儿,
被关在牢狱之中十八年,到了行刑的时候。
1、
爹爹是大理寺卿,
我和弟弟是双胞胎,在大理寺下属的六扇门当差好几年了,
从来不知道大理寺的牢狱竟然还有这么个地方,
一处单独的小院,重兵把守,
里面关押的是个女人,
卷宗是我爹亲手找来的,
“这个案子,尘封了十八年,当年我还在刑部当差,答应过苏相,只要他活一天,就能保苏卿卿活一天,如今苏相也去了,苏卿卿这个旧卷就交给你们俩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小院就离开了。
“哥,你说老头什么意思?如果这个女的确实有罪,就执行死刑就行了,难道是想让你我二人查证这个苏卿卿确实无罪?”
话痨的林丹枫一身劲装,皱着眉头问我。
“咱俩先找个地方吃饭,看看卷宗。”我也不打算现在就去面对里面那个女人,我不喜欢打无把握的仗。
在附近找了个有牛肉锅子的小店,
让小二切了上好的牛肉条,投入到用黄酒、酱、花椒煮沸的水中,热乎乎的吃上一碗,正好冲掉北风打在身上的寒气。
卷宗内的凶手却不是苏卿卿,
看着我都忘了吃东西,越看越心惊,这竟然是十八年前著名的连环杀手案!
“哥,吃呀,一会儿凉了再吃会肚子疼的。”还把涮好的牛肚条蘸了蒜泥,放入我的碗中。
“丹枫,你听说过十八年前有个凶手杀了九个孩子吗?”我以前只听老人们说过,从没见过这个卷宗。
“听说过啊,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变态吧,难道是这个苏卿卿?”
“不对,要真是她,老爹那个性格管她是不是苏相的女儿,早就斩了吧。”是啊,我爹这个人,最适合大理寺卿的位置了。
别管你是天王老子,给了他多大的恩惠,能让他手下留情的还真没见过。
“那个赵礼,就是连环杀手,专门杀六到九岁的孩子。”我把卷宗放下,再看下去真吃不下去饭了。
“那我等会儿看,再看的吃不下去饭了。”不愧是我弟。
2、
赵礼是泰历元年的举人,
卷宗上记录他身高六尺、面容白净、殿试应对得当,二甲第七名。
这大概就是苏相当年选他当女婿的原因,
和苏卿卿成婚后次年进入礼部当差,八品小官,
甚少登苏相的门,传言他和苏相后来政见不合,但是还是翁婿,这个不登门看起来就很怪。
泰历六年春三月一日,苏卿卿满身污泥跑至刑部击鼓,状告赵礼杀了儿童九名,刑部林如玉带领差人进入赵家拿人。
在赵礼书房前的芭蕉树下,共挖掘尸骨九具,
赵礼在刑堂前承认杀害男女童共八人,剩下的那个亲儿子乃是苏卿卿所杀。
苏卿卿随后认罪伏法。
苏相听闻大怒,认为女儿自小娇养,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教养的无所不精,怎会是个杀子的凶手?
更何况虎毒不食子,此案大有蹊跷,
我爹林如玉为此大费周章,提审苏卿卿三次,苏卿卿和我母亲自幼相识,我母亲看法和苏相一样,不认为苏卿卿会杀害自己亲子。
赵礼于京城正午门前,找了最有经验的刽子手千刀万剐而死。
临死之前尤在叫嚣:什么丞相之女,死了也一样要陪着我,生是我赵家人,死了也是我赵家鬼,卿卿!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案卷上没有记载,但是我听办案的老差人说过,
当时行刑的刽子手也忍不住手颤抖了一下,不小心把他弄死了。
随后刽子手告老还乡,认为自己不再适合当剥皮人了。
“这是个魔鬼!”丹枫也在看案卷。
“他承认用糖葫芦、用小狗、用风筝引诱那些孩子和他一起玩,完事后把孩子堵上嘴,抱回家中书房,先奸后杀,无论男女。”倒吸一口凉气。
“书房不准下人进入,还有绳索、皮鞭和斧子......”
“苏卿卿大概成亲不久后就被他控制了。”我想起来老差人说过的他临死前那些话语。
“他是个十足的变态,外面装模做样,内里是个魔鬼,喜欢控制别人,把别人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我对丹枫分析着。
“咱们去见一见苏卿卿。”
3、
今天虽然没再下雪,但是天气还是相当的冷。
送饭的给小院扫出来一条小路,
我俩沿着小路还没走几步,看见了在梅花树下画画的苏卿卿。
说实话,我内心是没有什么涟漪的。
但是丹枫还小。
“这不是在坐牢,大概是在度假吧。”他现在还是满眼正义的年龄。
她就坐在那里认真的画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到来。
“恩。”我轻咳一声。
她慕然抬起头来,
容貌甚美!身形消瘦,鬓有白发,但是一双眼眸清澈动人!
如果按照卷宗里说法她今年也四十岁了,可是看起来却像是三十岁的美妇人。
学会不以貌取人是我进入六扇门以来的第一课,
但是就算是我用客观的眼光去看待苏卿卿,也阻挡不了在我心里对她产生的莫名好感:这就是一个没有伤害的小白兔。
男人的直觉呀,有时候真的很可怕。
尤其是在破案的过程中。
“苏卿卿?我是六扇门林栖霞,这是我弟弟林丹枫,我们俩奉命前来。”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奉命前来催你死期到了?还是奉命前来调查你杀死自己儿子?
“是我爹他老人家去了吗?”她露出一种哀伤但是又解脱了的神色。
“那后日就是我的斩首时间了,临死前能见到老友的孩子,我甚是高兴。”她说的话很真诚。
丹枫没有继续嘲讽,只是认真的看着她的画。
“苏卿卿,其实我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的,介不介意我们去屋里聊?”屋外实在太冷了。
我们三人进入屋中,温度还行,大概还烧了炭盆的。
屋里很简单,除了她自己画的一些东西,几乎没有任何修饰。
丹枫拿出来纸笔,我把自己想问的几个问题抛给她。
“泰历六年春三月一日上午卯时,你就从平康坊的家跑出来,去到刑部说赵礼杀死九名孩童,后来为何反悔声称他杀了八个,你杀了一个?”
这是我最不明白的地方,
一开始苏卿卿报案记录的确实是说赵礼杀了九个,至于后来反悔说自己杀了一个,我觉得大有蹊跷。
“我那时候发现他杀人,吓坏了,看到书房里有一些孩童的衣服,数来数去数错了。”对于她的回答,我猜她是在糊弄我。
“你既然承认你杀了自己儿子,你可记得你儿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因何被杀?怎么死的?”既然和我撒谎,那我就用问题击溃你,找到你的漏洞。
“我儿名字叫赵庭月,那年两岁半,他跑去他父亲的书房玩儿,我知道他的书房是谁都不让进的,所以前去抱他,结果一抬头发现赵礼在书房中对一个绑着嘴巴的孩童做那等事,我担心不已,怕赵礼发现我俩,使劲儿捂着我儿的嘴巴不让他出声,可能是我用力太大,捂住庭月的口鼻,致使他窒息而死。”她回答的依旧很平静。
看她的表情我就知道她已经把这个答案千百遍的在脑子里想过了。
不过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带着丹枫就走。
4、
“林小哥,谢谢你们来看我。”出门时候还听见她的声音。
“咱回大理寺。”我弟认命的和我一起骑马回去。
“哥,你是发现什么了吗?”他总是着急得到答案。
“她在撒谎。”我肯定的告诉弟弟。
“我觉得这个苏卿卿真的和咱见过所有的杀人犯都不一样呢。”
“你也觉得她是个无害的人对不对?”我弟也适合在六扇门,他有很出众的直觉,谁哪里不对劲儿他能很快观察出来。
“咱们刚刚进门的时候,她听说了苏相死了,那感觉确实是要解脱了。然后我看了看她画的画,怎么说呢,不像是内心阴暗,尤其是画河边有个小孩站着,反而是充满了温暖和希望的感觉。”观察的听仔细的,我弟弟也和我一样优秀。
“丹枫,我还记得我问她的两个问题吗?”
“我都记着呢。”
“你把自己先带入到第二个问题中去。想一想。”
“按照赵礼招供的,他诱拐第八个孩子的时候是在下午,接近天黑的时刻,带到了书房,他不敢让孩子在书房过夜,所以苏卿卿去找孩子发现赵礼行禽兽之事的时候应该是在酉时,捂死一个孩子需要多久你还记得吗?”我让他熟悉过人的各种死法。
“成人被捂住口鼻只需要四分之一字,孩童减半。”不错,小子背的还挺熟。
“苏卿卿如果在酉时发现赵礼的,那么赵庭月死亡时间也就是在那附近,如果你是她,你会在等到上午卯时再去刑部吗?正常人会怎么做呢?”
“她说发现赵庭月死了,伤心不已,等到赵礼埋杀第八个孩童尸体的时候发现里面有更多尸身对吧,但是正常一个母亲发现儿子死了,她会伤心、会绝望,发现更多尸体的时候她也顾不上了,这才是正常人。咱们俩先去问问那些熟悉这件事的老人,看看能不能挖掘出来更多情报。”我也阻止不了自己对苏卿卿生出的好感。
如果她真的是无辜的,我希望能恢复她的名誉,苏相啊苏相,当了二十年的权臣,工于谋国,却有一个被污蔑是杀人犯的女儿,
大概也是心有不甘的吧。
回到六扇门,让兄弟们去传了几个苏府的老仆人过来一序。
这几个老仆几乎都是众口一词,信誓旦旦。
他们都不信自己家小姐杀了人,杀了儿子,一个孩童。
“我们小姐几乎就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那么善良、可亲、绝对不可能是杀人犯的。”有男仆、有婆子、有老去的丫鬟。
他们都异常的坚信这一点。
可见苏卿卿在他们眼里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现在的名门淑女,在这些老人眼里,连他们家小哥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又拜托牙行去找一找当年赵家的旧人,但是等到消息说有一个记录在册的距离京城也有五十多里地,要明天才能见到。
我和丹枫又去找了当初那个给赵礼行刑的刽子手。
“赵礼是个魔鬼,我感觉和他比我都能被阎王爷饶恕。”老人家想起来那个人还是心有余悸。
“您有没有发现这里面不正常的情况?”丹枫问他。
“我被吓得不敢当刽子手了这算吗?”他还挺幽默,想了想又告诉我们,
“他们家那个夫人,不是大家都说是苏相的女儿吗?一开始的时候也是挺害怕的,听着赵礼说要等着她,她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是强自忍住了,我都佩服她,肯定有什么信念支持着她,所以她才能坚持看着赵礼被千刀万剐。”
5、
晚上回到家,
我和弟弟去后院找我母亲一起用餐。
“看这一身的寒气,你们俩都去烤一烤再进来。”母亲让丫鬟准备了火盆和热水。
我洗完手脸,搓了些胭脂在脸上,
“母亲,还是你对我们好,处处想的周到,我父亲天天去上衙,都不知道儿子被冻成什么样子了。”
“胡说, 你们父亲对你们上心着呢,学了什么本事,破了什么案子,他都了如指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母亲不满意我们俩吐槽父亲,还维护他呢。
“母亲,你和苏卿卿认识的很早吗?”我们坐下的时候,弟弟忍不住问她。
我母亲用奇异的目光看了我俩一眼,
“你们去查苏卿卿的案子了吗?”看我俩点头,她忽然微笑起来。
“卿卿,她是个从小就很温暖的人,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我庶哥比我大,经常在我想不到的地方欺负我,只要她看见的时候,必定维护我,去找母亲告状,后来母亲才让我去上学,不跟着庶哥来往,长大后她美艳动人,京城多少子弟见过她以后都心动不已,苏相给她选了那样一个人,从她成亲后我几乎没有见过她。”真可惜,苏卿卿竟然真的和我感觉的一样,母亲到现在提起她来都是这种神情。
躺在踏上,我翻来覆去也睡不好,耳朵里响的一直都是母亲那一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苏相不爱自己的女儿吗?
不会,如果苏相不爱自己的女儿,她长不成我母亲说的那个性格。
以苏相的能力不能掩盖女儿是个杀人犯的事实吗?
也不像,因为我见过苏相张扬跋扈的样子,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梦里乱七八糟的,一直梦到自己小时候,似乎站在赵礼家那书房的芭蕉树下,被赵礼一瞪吓得我立马醒了过来。
看看天色也已经不早,起床去六扇门。
“哥,咱俩早餐去吃小馄饨去吧,我想吃那家千里香小馄饨了。”我弟也挺早,
“哥,你说今天能找到那个赵家老仆人吗?咱今天都要干点啥?”话痨是不分早晨还是中午的,
我就纳闷了,我爹那种一天也讲不了几句话的人怎么生出来我弟这种货色的?
难道儿子和爹还互补?
“去找苏卿卿要副画吧,咱娘还挺喜欢她的。”我也是挺喜欢她的画儿。
“好嘞,吃了就去。”有时候有个弟弟也挺好使唤的。
吃馄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弟啊,你还记得她画的她儿子的长相吗?”
“没啥特点啊,就不如她好看嘞。”
“不对,儿子肖母,赵庭月应该长得挺好看。”
我俩直接去了苏卿卿的小院,却发现把守的兵都撤了,我弟赶紧拦住一个问他:“人都哪里去了?”
“哦,以后这里就不用来了。”小兵回应。
“为啥?”
“明天她就要斩首了,留俩人看着就行了。”
6
斩首?什么斩首?
不是说让我俩查一查吗?
“弟,你去问问谁下的命令,我去里面找她谈一谈。”
我俩分开走。
这事儿蹊跷啊,昨天还没说斩首的事情,今天突然就要斩首了?
“苏卿卿,”我一路小跑进来,看见她正在端详她的画儿。
“林小哥你又来了。”她笑容里很甜蜜,是我母亲形容的那种温暖。
“别着急,我肯定你是无辜的,我能救你,帮你洗脱嫌疑,不用害怕,我爹是大理寺卿,相信我。”我语无伦次的告诉她。
“林小哥,你误会了,我确实应该死,你不用忙了,我提醒了行刑的人,当时说好的我父亲死后再执行我的死刑。”
一席话说的我内心冰凉。
“你自己要求的?为什么?”我感觉好难受,都知道你是无辜的你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死呢?就是不承认自己是无辜的?
她转过身,不看我,低声说着:“我是有罪之人,早就应该死去了。”
“犯错的不是你,杀人的也不是你,是赵礼,他是个恶魔,你已经摆脱他了!不再受他摆布了你知道吗?”
任凭我怎么说,这个女人就是油盐不进,还很礼貌的请求我离开。
气死我了!
气死我了!
多少人为了清白做出多少努力,
但是这个女人为什么偏偏不要?
不对,
我刚刚扫了一眼她的画,画她儿子的那幅画,和昨天有些不同了。
“苏卿卿,我母亲是你闺中好友,你要不要送给她一幅画留作纪念?”我试探着问她。
她看了看自己满屋子的画,挑了一副山水画送给我。
“阿音自小喜欢出去玩,请她替我看一看这世间的美景、高山大川,她把你们教的很好,很好。”然后推着我出去。
叫来我弟,
对他面授机宜,
他频频点头。
等他拿着东西来接苏卿卿的时候我就躲在院子里。
梅花树差点冻死我。
我弟告诉她,明日要行刑了,我爹让她去一趟苏相的坟上,去给苏相磕个头再斩首。
苏卿卿红着眼眶,跟着我弟出去了。
我赶紧进入屋里,拿起来她儿子的那副画像。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7、
后面有夹层。
我小心翼翼的拆开画纸,在里面发现了一张新的速写。
一个身穿劲装的人,依旧是没有五官,
这是?
这是昨天见到我和我弟以后画的画像,
和儿子的画像夹在了一起。
她着急去死,
她大概是无辜的,不然我爹不可能放过她这么久。
她为什么非要死呢?
我原来认为是被赵礼控制的原因,
但是现在我心里升起了别的希望。
她当年大概也是为了救出那个孩子,结果被赵礼用自己亲儿子做威胁?
后来鱼死网破她去刑部状告赵礼?
不对,那九具尸骨明明说的是八个陌生人,一个是他们儿子。
我骑上马回到六扇门再翻卷宗,
九具尸骨,明明白白。
老仵作已经去世,当年那尸骨的情况也只能认为就是九具尸骨。
冷静啊,林栖霞,冷静一些,从头想一想。
“酉时发现赵礼是个畜生、如果没有杀死儿子,她会怎么做?”
“九具尸骨,应该是八具孩童尸骨、一具幼儿,卷宗上没写,那就是九具孩童尸骨。”
“多出来的尸骨哪里来的?”
“来人,打开京都地图册室的门!”
从平康坊为中心,赵礼是乡下考来的举子,并没有在京都中心这里有房子,以赵礼家为中心,一个时辰能到的地方,一个时辰后宵禁。
我画了个圆,
以苏卿卿这种姑娘的脚力能到达的地方,有很多,
这里面甚至有我家,
她抱着儿子,能去的地方,
然后回去路过最快的路,有个乱葬岗。
第二天刚解除宵禁,卯时她能到刑部,浑身污泥,大概都解释的通了。
再看看她画的儿子小时候的画像,和现在的画像。
虽然只有小时候画上了五官,看起来是刻意模糊了长相,是个普通人。
但是见到我俩之后她给自己儿子描绘了一张长大后的画像,
想起来我对她那奇异的好感,
爹爹让我和弟弟去给苏相送葬且行的是二十四拜后辈礼,
难道这苏卿卿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