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狗咬人都想象不了，人咬狗的世界不适合你，找个男人嫁了吧。”（《新闻女王》）

“他借着约稿追求我。”“正常啊，你长得好，又有魅力。“（《以爱为营》）

最近，两部以新闻行业为背景的电视剧同时热播，不同的女主人设让网友们吵翻了天。

电视剧难免有虚构、夸大成分，现实生活中，女记者们对待事业和爱情的真实看法又是怎样？

我们采访了8名女性新闻工作者。她们中有00后、90后、80后，行业资历有深有浅，入行时间短的不到1年，长的超过10年。至于婚恋，她们也有各自不同的选择：单身、恋爱、已婚未育、已婚已育、离异带娃。

在人生这条道路上，她们是“以事业为赢”还是“以爱为赢”呢？

工作是为了生活。我们没多大追求，也没多高尚的理想。——记者 阿雨

阿雨采访拍摄的活动现场姓名：阿雨年龄：35岁工作地：成都工作经历：入行12年婚育状态：已婚，育有一女

入行12年，阿雨已经是新闻圈里的老兵。在这期间，她经历了结婚、怀孕、流产、再次怀孕生子……对于女性如何平衡事业与家庭，她的认知一直在变化。

大学毕业后，阿雨进入地方电视台工作。那时，台里流传着一句话，“上辈子干坏事，这辈子干电视”。拍摄机器庞大、视频画面及细节要求高，这对新人阿雨来说是不小的工作压力。但她性格要强，想干出一些成绩，工作起来格外投入。

但一次意外流产改变了她对工作的态度。某个周六，她和丈夫高高兴兴到医院为孩子建卡，却迎来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孩子已胎停一周。那段时间，阿雨的工作强度大、调研项目多，但她仍然坚持工作。这个意外在几天前就有了征兆——领导同事正在开会，她突然感受到身体下方有异物，进入卫生间后，发现了红褐色血迹。

阿雨没能保住孩子。电视台成了伤心地，她不愿再到电视台上班，于是进入另一家媒体做视频记者。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拼命”。

不久，她再次怀孕，期间也出现了流血现象。了解到她经常出差，医生叮嘱她少上班、多请假。从怀孕第7个月起，阿雨就基本进入休养状态，连续请假两个月，顺利生下了女儿。

如今，女儿已经上幼儿园，忙完工作去接女儿放学是让阿雨觉得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人生没有最优解，每个阶段都有不同体验，遵从内心做选择就好。——文字记者 何敏

《新闻女王》截图姓名：何敏年龄：29岁工作地：北京工作经历：入行4.5年婚恋：恋爱中

时间飞逝。转眼间，何敏已做了四年记者，采访足迹遍布国内各大城市、乡镇，而她也快30岁了。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30岁”是女性年龄的一个重要分界线。如果三十出头还没结婚生子，大概率会被称作“剩女”。早在三年前，何敏就开始感到婚恋压力，父母不断念叨着“你快三十了”，频繁张罗着让她去相亲。

何敏并非不谈恋爱，只是恋爱关系不太稳定。毕业后，何敏在一家媒体从事深度报道工作。这份工作出差频率较高，时间最长的一次，她整整在外省待了一个月。

工作的两年时间里，她谈过两段恋爱，时间都不满一年。有段时间，她和男友同在一座城市，但俩人出差频率太高，每月只能见两次面。

27岁前，何敏没有太过认真地考虑过结婚这件事。在她眼里，婚姻是可选项而非必选项。但当她迈过27岁门槛后，身边关于婚恋的“舆论环境”突然变了。老家的发小、同学相继成家，父母每天都在催问她的婚恋进度。在几次激烈的争吵后，何敏和父母一度进入“半断绝关系”状态，双方都不怎么联系了。

在这期间，何敏跳槽到另一媒体，结识了现任男友。感染新冠、核酸转阴、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他们一起出门喝咖啡，不到一小时就气喘吁吁。回家路上，俩人互相搀扶着上楼梯，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互相陪伴的意义。

这段稳定、舒适的亲密关系改变了何敏对婚姻的态度。她不再过多地考虑婚姻的“负面影响”，譬如结婚会影响个人自由、独立等等。她更多地感受到了婚姻的“正面作用”——陪伴。

未来，她或许会和男友进入婚姻。但关于生育小孩，她还没有太想清楚。

完美的人生应当是家庭和事业双赢。但现在我可能还没有做到。——视频记者 晓薇

晓薇深夜在外拍摄姓名：晓薇年龄：27岁城市：上海工作经历：入行5年婚育状态：已婚未育

“如果工作不是很顺利，那去生孩子是个很好的选择。”

进入媒体行业5年，结婚4年，晓薇之前没太认真考虑过生孩子的事。虽然身兼记者、商务、编导，但晓薇一直觉得工作过于清闲。今年年初，她脑海中第一次冒出了生孩子的念头。

但她还没来得及备孕，一个新的工作机会就摆在了面前——成为一名调查记者。这对晓薇而言是不小的诱惑，她希望在这份难度较大的工作中历练、成长、沉淀。于是，晓薇不顾丈夫、父母劝阻，一头“卷”进了职场大潮。

24小时待命、和媒体同行分秒必争，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但对晓薇而言，更大的压力其实来自公司里的“年轻人”。

晓薇的年龄不过27岁，但她却习惯把新人同事称作“年轻人”——他们大多是00后，且有海外留学背景。晓薇向往着孕育一个新生命，却不得不担心自己被那些年轻、简历优秀的年轻人取代。

“生孩子需要一个时机，需要一些运气。”工龄较短、工作强度较大，当下显然并非晓薇口中的“好时机”，因此她选择继续卷进职场，加倍努力提高自己的不可替代性。

值得庆幸的是，丈夫非常支持晓薇的工作，基本承担了所有家务，以此帮晓薇减轻压力、更好地投入工作。

晓薇有时禁不住反思，认为自己没有平衡好工作和家庭。对她而言，完美的人生应当是家庭事业双赢，工作有所积累、适时生育小孩，最好还能平等承担家庭责任。就现状来看，她与“完美人生”还有一段距离。

我不太喜欢婚姻这项制度，这是一种将两人强硬绑定的手段。——见习记者 晓娜

《新闻女王》截图姓名：晓娜年龄：24岁工作地：北京工作经历：见习期婚恋状态：单身

岗位有编制、工作朝九晚五，外人看来，工作稳定体面的晓娜或许是相亲市场中的优选结婚对象。但提起结婚，晓娜却一口否决。

晓娜今年24岁，大学毕业后进入北京一家报社。她的工作强度在新闻业堪称“一股清流”——不需要追赶社会新闻热点、作息时间正常、同事们的生活大多“岁月静好”。工作间隙，大家常常聊到家庭和孩子，也会聊到单位婚假、产假等福利。

当晓娜正对安逸的工作心存疑虑时，没想到迎来了家人的催婚。上一秒还聊得热火朝天，下一秒电话里就突然传来一句“该找对象了”。面对这种情况，晓娜选择沉默，随后挂断电话。

怀着“铁肩担道义”的信念，晓娜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新闻行业。毕业前夕，她投递了多家媒体，最后成功“上岸”目前的工作单位。但晓娜目前的工作，令她感到很难实现作为一名记者的成就感，她甚至觉得自己做的算不上新闻。

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和别的记者一样，冲锋在社会新闻的最前线，“疲惫也好愤怒也好，这样的工作更有意义，也有专属于新闻人的成就感”。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依旧会选择从事新闻工作，但我会重新考虑这个单位。”晓娜觉得自己被“绑定”了，而安定的现状带来的一项副作用就是催婚。回想起5个月前挣扎于求职苦海的自己，晓娜说：“我渴望新闻人的成就感，对安逸的现状心存疑虑。如果安定下来意味着必须结婚，那我还不如一直漂泊。”

结婚不会影响工作，但生孩子会。——出镜记者、编导 草莓

草莓采访活动时拍摄的照片姓名：草莓年龄：35岁工作地：北京工作经历：入行13年婚育状态：已婚已育

结婚不会影响工作，但生孩子会，这是草莓亲身实践后得出的结论。

生孩子前，草莓在工作中堪称“拼命三郎”：晚上常常通宵，每周有两三天晚上不回家，夜宵常在单位走廊上点麦当劳。更为明显的标志是——结婚前一天，草莓还在剪视频。

生孩子后，草莓工作上的拼劲消失了。每天下午3点半是她最忙的时候，她会尽力完成当天的工作，如果顺利，就可以4点下班，去接小孩放学。

草莓的重心明显从工作转移到了生活中。今年9月，孩子上小学，草莓的焦虑情绪迎来小高峰。工作拍摄途中，草莓拿出一个小本子，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念念有词。

摄像记者颇为疑惑，误以为片子复杂到让经验丰富的草莓也不得不进行周密准备。摄像记者拿过本子一看，只见那上面写着“绘画本 两个”“水杯”“田字格 两个”等等，这些都是小孩上学需要准备的东西。

“生孩子后，几乎不可能再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孩子学校离家10分钟路程，上学第一天，草莓特意提前一天完成了工作，专心在家等着接送孩子上下学。这就是草莓目前对工作与家庭的重新衡量。

但当问到“什么样的女性新闻工作者可以被认为是成功”时，草莓暂时忘记了孩子，她想起某电视节目里的一句话：“百姓的事没有小事”。草莓觉得，在自己的岗位上，只要能帮百姓做成一件事，那就是成功的。

“人生赢家”最重要的不是选择什么而是选择本身。——记者 李丽

李丽外出采访姓名：李丽年龄：40岁工作地：河南工作经历：入行13年婚育状态：离异，两孩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回去。”

下班时间早过了，办公室的灯却依然亮着。李丽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剪辑采访视频。发烧的女儿在一旁等了3小时，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催促她。

入行13年，李丽已是电视台资深记者，作品还曾获得省级新闻奖项。同时，她也是一位离异母亲，独自带着一儿一女。

那天直到晚上9点多，李丽才结束工作任务，带着孩子回家。这是她的工作常态，孩子们也习惯了一个出差频繁、回家略晚的妈妈。有时，他们希望妈妈能多陪自己看看书、做做游戏，也会时不时问起“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

离异独自带娃，看似处境困难，但对李丽而言或许比此前更轻松些。李丽说，在婚姻存续期间，无论在金钱，还是日常照顾陪伴上，前夫对家庭的付出都太少，“可以理解成一定程度上的丧偶式育儿”，这也是她选择离婚的重要原因。她感慨，“很多看似幸福美满的婚姻背后都有一个女性在苦苦支撑，我不赞成这种生活方式，也不会碍于面子选择不离婚。”

恋爱、结婚、生子、离婚、独自带娃，李丽不后悔自己过往的每一个选择。尤其是养育孩子，她感到这是一个让自己重新成长的过程。“现在不少年轻人过分排斥婚姻，其实没必要走向这个极端，大家可以去体验、尝试。”

“我觉得‘人生赢家’最重要的不是选择什么而是选择本身。无论是女性新闻工作者还是其他职场女性，最大的正确是她有能力自己做选择。”李丽说。

“每天抖音都没空刷，哪有空理男人。”——媒体实习生 小安

小安实习采访姓名：小安年龄：21岁工作地：北京工作经历：先后在3家媒体实习，时长1年婚恋：单身

半只脚刚踏入新闻业，小安就已经明显感受到性别带来的职业影响。

“你的条件很符合我们的工作需求。但这个岗位只招男生，光器材你就拎不动。”某个面试环节，满怀期待的小安被HR的话浇灭了热情。一次实习入职，同批进入的是三个女生，“怎么都是女生”，实习老师刚进门的随口感慨让她至今记忆犹新。而另一次媒体实习期间，恰逢北京暴雨，这个冲在前线的工作机会也优先考虑了男记者。

“性别好像成为女性新闻工作者、职场女性头顶挥之不去的阴影。”作为新闻系学生，小安秉承只有真正到现场才能写出好作品的专业精神，却在实际中面临一线工作优先考虑男生的现实环境。

大学快毕业了，她一边面临着毕业论文的压力，一边忙碌于媒体行业的实习。她内心向往着恋爱，却在学业与实习中应接不暇，她用自嘲的口吻说到：“每天抖音都没空刷，哪有空理男人。”

小安知道，忙碌是新闻行业的常态。她虽然向往婚姻，却明确拒绝生育。“在当下的环境中，一个孩子的养育成本太高了，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我都承担不起。”小安才21岁，但对未来压力已经有明确预期。“如果成为母亲，重心肯定会转移一部分到孩子身上。休完产假后，可能还会在一定程度上被边缘化。”

小安依然在不断寻找实习机会，坚持在新闻行业中寻找出路。至于婚恋，那只是她忙碌时偶尔在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

不仅新闻行业的女性辛苦，别的行业也没多轻松。——视频记者 宁宁

宁宁在采访姓名：宁宁年龄：28岁工作地：北京工作经历：入行两年婚恋：打算2年后结婚

入行2年，24小时待命是宁宁作为视频记者的基本素养。乌克兰战争中，宁宁身在北京，与当地隔着6小时时差，凌晨联系留学生采访是常态；孙海洋寻子，原本约好下午采访，但主人公寻子心切，驱车几千公里从广州赶到山东，宁宁只能改变计划，立即订机票奔赴现场。

这些突发情况只是新闻工作中的冰山一角。就目前而言，宁宁尚能应对自如，但未来如何兼顾事业与家庭却是一个问题。

“我身边的朋友、同部门的女同事，未婚的只有两个了。”宁宁今年28岁，和男友恋爱4年，感情稳定。眼看着身边朋友、部门同事近年来相继步入婚姻，自己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她想给这份感情一个交代，计划着两年后结婚。

在想象婚后生活时，宁宁有些烦恼。如果坚持在工作中24小时待命，如何很好地兼顾家庭？另一方面，怀孕晚期、孩子刚出生时，考虑到身体原因及孩子的需求，应对搬架子、跑现场等视频记者日常工作似乎就变得困难。

宁宁考虑着生孩子前从视频部门转到文字岗位，继续在新闻行业发光发热。“我依旧会带着好奇心、求知欲、探索精神从事创作工作，要好好做新闻，好好发声。”（以上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撰文 | 北京青年报记者 陈静  实习生 徐汉娆 宋铖婧

统筹 | 林艳 张彬

图片 | 受访者供图、网络截图（头图为《新闻女王》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