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手和保安的矛盾源于无数人对权力、档次感的认识和需求,源于缺乏良善的公共性。这个问题依靠平台、技术都是无法解决的。
12日下午,杭州绿城西溪世纪中心附近,一些外卖骑手聚集要求物业“道歉”。随后,杭州警方通报:涉事骑手非兼职女大学生,系主动下跪 。
事情不大,但构成事件的却是一些中国社会的底层因素。这些因素构成了保安和骑手的矛盾,也构成了我们身处其中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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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先转到事情发生的那一瞬间,也就是骑手跪下的那一刻。
从通报的情况看,保安拔掉钥匙,要求赔偿或罚款200元,骑手很着急送下一单,然后,就跪下了。后来保安对媒体说,自己也有点懵。这当然可能是掩饰自己的话,但无论如何,我相信,保安不会勒令、威胁骑手下跪。真是如此,保安不可能全身而退。
在这一时刻,骑手面临的最大损失是:延迟送一单、罚款200。他可以耽误一单,去争吵、叫人帮忙;或者咬牙付出200元。对一个骑手的收入而言,损失不大,不会超过300元,且局面可控。但他选择了跪下去。
选择下跪,个体因素肯定很多,但有充分的概率可以上升到群体层面。这是一种中国式斗争策略:通过跪下,贬损自己的尊严,把事情扩大。但实际上,自我评估的尊严价值不高,那么,就是一个净收益状态。实际上,网传的女性、大学生,就是通过设置一个相对高尊严的人设,扩大被贬损的尊严量,进而扩大这种策略。果然,事实按照这个策略发展了。
这种斗争策略常常出现在生活中,很多新闻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下跪。这并不是骑手专利,也不是所谓底层智慧。下跪的前提是:人的低尊严状态。
前段时间去了上海的一所小学,当时是上课时间,我走在走廊上,一个小学生走过,看到我抬手就敬了一个队礼。我知道,这是学校的规定,任何时候看到老师都要敬礼。小学生分不清楚是否是老师,于是看到所有的成年人就都敬礼。而老师、成年人不必还礼。这显然不是一个平等的礼节,而是一种降低尊严需求的规训。我观察过,一些小学生,很明显地不予执行。这就是高尊严特质。但对大多数人,这种规训,潜移默化地降低了他们的尊严需求。然后,扩展到他们的一生。于是,在某个时刻,就会跪下来。
有一篇文章,也质疑过北京中学要求学生向老师鞠躬,而实际上老师不必还礼。上海的小学,北京的中学。所以这不是底层的,这是全社会的。这种低尊严状态,存在于每个人身上,形成了一种对权力感的认识。并造成了后续矛盾。
02
镜头再转到保安。
保安有没有权力?当然有。
一个行人,在绿灯时在人行横道过马路,被闯红灯的车撞了。这个时候,交警其实没有权力。因为一切都被规则定死了。所以,所谓权力就是自由量裁的空间,这里包括做错而不付出代价的空间。比如,那个训斥年轻人读外国诗的保安,在cosplay展览上撕掉了别人的展板的人,只要他们以爱国为由,他们实际上就不会受惩罚,那么他们就是拥有权力的。
在这一时刻,保安对赔偿多少是有自由裁定空间的,他就有权力。那么他会如何使用自己的权力,来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或者说自我实现需求?
一种方式是,我用我的权力,帮到别人,为别人提供了方便,看到别人很高兴,我感到快乐,我觉得自己的权力得到了实现。另一种方式是,我用我的权力,难为了别人,为别人制造了困境,我看到别人愁苦、窘迫的样子,我感觉我高人一等,我觉得满足,我觉得自己的权力得到了实现。
保安选择了第二种。踩歪护栏,甚至把护栏踩一个坑,并不会造成使用上的问题,不用更换,也没人会注意。保安可以选择放过,或者即便要赔偿,也无需200元。但保安在自己的权力空间内选择了200元赔偿。给骑手制造一个不大不小的困境,获得自己的权力感满足。
这种对权力的不同使用,存在多种场景之下。可以是职场、执法、小区进出等等。对生活稍有常识的人,不难发现,很多人会和保安一样,选择第二种。这就是所谓互害。
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自己是低尊严状态,那么就会轻视他人的尊严,并毫不犹豫地通过贬损他人的尊严,来补偿自己的低尊严状态。
03
最后,镜头指向小区。
在这次事件中,小区没有太大关系。但作为概念意义上的小区、校园、写字楼,一直是骑手与保安矛盾的相关者。
首先,这里也有一个前面所说的权力场景。
让不让骑手进小区、校园、写字楼,归根到底,是小区业主、学生、员工之间的矛盾。一些人经常点外卖,更愿意骑手进入小区、上楼,这样自己更方便。但另一些人,不经常点外卖,就觉得没这个必要。当然,还存在一种人,要点外卖,但不愿意骑手进入电梯,或者只能走货梯。
实际上,这里也出现了一个权力场景。居民接受本小区居民的电瓶车,但就是不接受骑手的电瓶车;接受陌生的访客,但就是不接受骑手。这就是通过为难对方(骑手、点外卖的人),来实现权力,实现高人一等的感觉。
其实这本无必要。安全、档次都没有必要推到如此极致的地步。
小区可以让陌生人进入,穿着鲜明黄蓝二色的人,不会更危险。对写字楼来说,写字楼里的人吃的饭、喝的奶茶,是骑手送上去的。这种日常生活中的人,怎么会拉低电梯里的人的档次呢?
从这个角度,所谓骑手的底层,实际上,正是所谓的城市中产设置的。讽刺的是,舆论中所谓同情骑手底层的,也是这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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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这个根源不谈,在实际操作中,如果完全禁止电瓶车进入,包括小区居民自己的电瓶车也不准进入,那么,往往会设置物理上很难去掉的障碍,电瓶车无法进入,这个问题就一刀切地解决了。对骑手来说,不会去争取。对保安来说,也就没有这个职责,权力也不存在了。骑手和保安的矛盾也不存在了。推而广之,当一个写字楼不接受任何外来访客,也就不存在保安不让送上楼的矛盾。
但是,由于对骑手用电瓶车送外卖的大多数城市,电瓶车也是居民的日常出行工具,所以,小区、校园,无法完全禁止电瓶车进入。同样的,写字楼也无法完全禁止陌生人进入。同时,因为居民、员工、学生缺乏公共性,无法达成妥协,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规定。没有规定,就无法设置物理上的障碍。那么,当规则是模糊的,就会形成保安的权力空间。而保安往往倾向于拦住骑手实现自己的权力感。于是,保安和骑手的矛盾就产生了。
所以,归根到底,骑手和保安的矛盾,源于无数人对权力、档次感的认识和需求,源于缺乏良善的公共性。这个问题,依靠平台、技术,都是无法解决的。
令人遗憾的是,在社区、居委会功能完善,政务数字化非常发达的当下,却没有一款供小区业主实名投票的APP、小程序、页面。不难想到,有了这个功能,将极大地帮助物业、业委会、小区居民实现,具有法律意义且能保障公正地送达、讨论、投票。这种数字化基础,将极大地降低组织成本,进而提升小区的公共性,降低小区居民所有人对所有人的原子化状态。最终,进而解决进门规则的模糊状态。
骑手和保安的冲突,是一个日常性问题。但这个问题中的底层因素,却是一切社会、政治问题的根本性原因。它们通过层层构建,组成了我们身处其中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