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必来自生活,亦必产生于某一特定区域,离开这一生活圈,有些俗语即无人能懂。俗语亦多俚俗,因为它出于民间,俚俗中又总闪耀着生活的智慧……
吉林城民风厚朴,人与人间却又颇多幽默诙谐,于岁月的积淀中亦留下很多俗语。虽然当初产生这些俗语的环境及物象已然消失或改变,但这些俗语却随着时间的流水漂浮沉转,隐匿于生活一隅,有时偶然重拾,说起来也还是那么新鲜,让人在特定的语境里想起当时的生活景象,一抹曾经的市井风情,也便徐徐展开……
阜兴泰粮栈柜员的一次集体合影,是这些柜员的生命记忆,也是留给这座城市的一份记忆
天火烧冰窖,命里该然。倘若离开吉林地域和人说起此语,必定让人莫名其妙,大感蹊跷:何来的天火,何来的冰窖,又何来天火烧冰窖,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即便今天在吉林市说起,也会有不少人迷惑不解。此一俗语,却缘于火烧船厂的历史事件。
吉林城临江而建,城中有一传统,即是冬季在松花江上采冰。采冰时间多在冬至数九以后,此时,大江冰封,冰厚两尺左右。采冰地点多选离城较远人迹稀少处,避开爬犁车辆行走的冰道,以免让人不慎落入冰窟。采冰的工具有冰镩子、大扁铲、“快码子”锯、卡钩、抬杠等。开采之前,须祭拜江神,焚纸、烧香、上供……祈祷江神护佑。以冰镩子铲出缝隙,然后下锯切割,割开后以卡钩拖上冰面,装入爬犁或大车运入城中。
松花江水清冽甘甜,冰质良好,割取的冰块宛如翡翠,晶莹剔透。城内储藏冰块的大多是商家,他们都有冰窖,专做藏冰之用。藏下的冰,一是供给果铺、饭馆保鲜水果蔬菜;再是于街市售卖凉冰。从前夏日无有冷饮,却有饮冰之俗,炎炎烈日下,饮一杯冰水,含一口冰块,即是消暑之法。一些老者记忆,那时,卖凉冰的多是贫家孩子,在街头童声童气地喊着:“凉冰、凉冰、大块凉冰……”半分钱就可买一大块冰。藏冰的也还有大户人家,如巨商牛子厚家便有冰窖,用来在夏季保鲜果菜。窖内置以搁板,下层放置冰块,上层搁置果菜,是最好的天然冰箱了。若以冰水沏茶,则茶汤清亮,不改茶香……
城市的街头摊贩,一个小推车子,就是一个摊贩的家当
吉林将军衙门户司辖下的果子楼也有冰窖。果子楼在二道码头地方,是存储送往北京皇室各类贡品之所,有晾晒楼、贡物楼、值班房等二十余间。光绪十六年(1890),大火烧城,果子楼尽数被焚。灾后重建,增修冰窖一处。不料,宣统三年(1911)春,吉林城再一次发生大火,火乘风势,风助火威,火头“往往越屋延烧”“全城房屋几化焦土,哀鸿遍野,嗷嗷待哺”。果子楼冰窖上空,竟也烈焰腾腾,仿佛油泼似的燃烧。大火过后,于是有“天火烧冰窖,命里该然”之语,意为吉林城几次大火都是天火,即便冰窖也得被烧。以后,哪里有了不可躲避又无法解释之事,人们就说“天火烧冰窖,命里该然”,认定那是老天的安排,是冥冥里的宿命。此后,这句话衍变成了俗语,在民间流传开来。
此语背景中的几次大火,实是吉林城最惨痛的历史记忆。当时,城内道路狭窄,救火车不能顺畅通达,又多木板木垛,火神焉能不频频光顾?这一句俗语,正是人们在大火面前的窘迫与无奈……
扳不倒尖尖腚,什么人什么命。从前,北山庙会热闹非凡,货摊上有一种彩绘泥塑的玩具,多是一两拃大小的娃娃人物,喜眉笑眼,玲珑可爱。很多人家,常会买了做哄小孩儿的玩意儿。这个玩具有一特点,屁股尖尖圆圆的挺大,任你怎样拨弄,晃晃悠悠就是不倒,于是得名“扳不倒”。在家中,每逢孩子哭闹,一时又哄不好,大人会取来“扳不倒”,放在炕上拨弄,看它前仰后合,左摇右晃,却就是不倒,孩子立时被吸引得不哭不闹。生活里的这一玩物却被引申了,如看到某个男人并不出色,却娶了个能干的媳妇,将家里家外照顾得井井有条;或者是看到谁家里老爹爹并不怎么能干,家中一群儿孙却生龙活虎,将原本一团混沌的日子过得热气腾腾……每逢这时,人们常会在背地里说,看那谁谁,真是扳不倒尖尖腚,什么人什么命……用以作为对此类事项的评说。其中的蕴含是多项的,绝少阴暗的嫉妒,更多是一种夸说和赞美。比如,看见谁家大孙子特别孝敬爷爷,年节必奉酒礼,平素又侍候周到,邻舍们见到老人即会打趣说道:您老可真是扳不倒尖尖腚,什么人什么命……当然,两人必是相熟,又是平辈,时常又喜欢玩笑,虽是戏谑,听着却心里高兴。否则,就容易把话说反了……
市井之间,家长里短细事,邻里相望往还,这也是寻常可见的生活情景吧。一句俗语里,藏着的正是市井生活的谑趣……
你怎么在那卖秫秸哪,干戳着。民初之前,二道码头江上坎地方有草市,售卖各类柴薪。其间,还有秫秸,即高粱秆儿。当时,水田尚未得到大面积开发,农作物里以种植玉米、高粱、大豆、谷子为主。吉林的红高粱一直是东北农作物中的名品,高粱米广受欢迎,高粱酒亦获誉八方。歌中所唱“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即是真实的田野风光。秋后,高粱收割,割下红红的穗子,成捆的高粱秆便都运来草市售卖。高粱秆亦用途广泛,可以做秫秸帘子,更多的是用刀子将秫秸破开,刮去内瓤,编织炕席,或是粮食囤子……草市地方空旷,秫秸都是一捆一捆互相依靠地戳着,卖者也无凳子,就傍着秫秸站立,时而吆喝一声两声,等待买主前来。这一情景,却就被人生发开来,说成一句趣话。往往是大家都忙着劳作,一个个紧张得脚打后脑勺儿,有人却在那里闲闲地站着,没有一点儿眼力见儿,这时,有人就会说上一句:你怎么在那卖秫秸哪,干戳着……闲下的人会一时羞红了脸,忙忙地紧随大家干起来。
市集上的一幅小景,即这样化作了生活里的一个幽默。
老吉林城里的一处街边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谁知道藏着多少人情冷暖呢
回民手中两把刀,一把切牛肉,一把卖切糕。康熙初年,即有回民来到吉林,以后渐至增多,遂在北极门外形成回民聚居小区。乾隆六十年(1795),回族老人马藩赴京参加千叟宴,至今仍传为美谈。马藩本是逃荒来吉,原本家境贫寒,却凭着勤劳善良,很快过上富裕的生活。他坚持读书传统,聘请塾师在家中教子读书,长子马维驭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获中丁未科进士,是清代吉林城唯一的回族进士。回族人有一个传统,即擅作生意,尤其擅作饮食生意。从前,城里街头巷尾,常见他们背着木头箱子,叫卖五香酱牛肉、牛蹄筋……热热乎乎,香美无比。街头又常见他们推着小车子卖切糕,名之“切糕床子”。一条白围裙,干干净净;床子上的切糕油光闪亮,看那夹馅儿,红红的大枣、绿生生的葡萄干儿,还有芸豆及各种瓜子仁儿……隔好远都闻得到扑鼻的香气。多少年里,这香香的酱牛肉和热乎切糕,一直都是吉林的美食;又因之多是出于回族同胞之手,于是就有了这一俗语:回民手中两把刀,一把切牛肉,一把卖切糕。香香的酱牛肉和热乎的切糕曾是街头的美味,亦是街头的一景,一句俗语唤回的即是从前的记忆。其实,在吉林城中,回族美味尚有许多,在吉林人的食谱上,一直都是不变的最爱……
睡阳沟板的。从前社会生活的贫苦,今天许多人已难以想象。一些老人回忆,20世纪50年代之前,城内街巷里几乎每天都有来讨饭的,吓得有些人家都不敢开门。但这些讨饭的大都是走过路过,要点吃的也就走了。随时可见的是城里丐帮,一年四季就是以乞讨为生。乞丐俗称“花子”。日久市民们发现,这花子堆里竟然也有头领。城里城外人家,谁家有了娶媳嫁女的事情,或是失亲死人的丧事,招亲待友的酒席过后,必有乞丐成群结队而来,为的是讨取残羹剩饭。这时,花子头儿若不在场,必是乱纷纷一片,一众乞丐一哄而上,有吃的也有拿的,弄得一地狼藉;更有些时,不待酒席散场,乞丐们就抢上来大吃大嚼,害得一席人狼狈不堪。若是花子头儿在场,却是秩序井然,乞丐们静静地门外等待,由花子头儿将“折箩”的剩饭剩菜按序分发。因此,谁家一旦有了红白之事,也乐得找这位花子头儿“帮忙”。吉林城曾有俗语:牛马行,穷人的天堂。只因这里类似北京天桥的杂巴地儿,五行八作皆有,底层人好活。街路两边铺砌的都是宽敞的阳沟板,板下是排水的阴沟。不意这阳沟板竟成为乞丐和贫穷者天然的床席,白天坐着晒太阳,晚上躺着可睡觉,并且无人驱赶没人撵,亦无恶狗咬。日久天长,人们遂称这些乞丐和贫穷者是“睡阳沟板的”。因饥寒而死于阳沟板的,则称之“路倒”。
今日说起阳沟板,人们已觉陌生;说到因之而生的“睡阳沟板”等语,就更觉陌生了……
牛马行卖馅饼的:站着烙(唠)。旧时的牛马行,小摊小贩甚多,他们多是来自底层,做的是小本生意,一辆小推车子,用木框镶起来,便是货床子。这一张货床子,常常也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有的小车没有货床子,拉着的却是一张面案,另有一个铁炉子,上面架着平底锅,这就是当街卖馅饼的了。那时候,能吃得一张馅饼,也是老大的口福了。2019年,大东街已经91岁的老人刘兴玉回忆,小时候常跟大人去牛马行,看着路边的馅饼摊就想吃,可是知道大人买不起,也不敢说,就跟着大人走过去了。到了十五六岁时才第一次吃到牛马行的馅饼,好香啊!当时就想,这辈子若是啥时想吃就吃就行啦……露天的太阳地里,也没有任何遮挡,烙饼的师傅就站在锅边,热火烘着,太阳烤着,汗水淋淋。后来,这一情景就被引申了。比如,看到熟悉的人站在院外和自己说话,说了半天,已觉有些累了,就会说:快进屋吧,别像牛马行卖馅饼似的站着烙(唠)了。其实,那些有门面的馅饼铺,烙馅饼也要站着烙,这里被格外引申,不过是因街边的烙饼师傅太辛苦了。
一句俗语,记下的却是当年底层生活的实景。
牛马行抢切糕的,手快。牛马行里,乞丐多,穷人也多。一些老人回忆,乞丐们也有讨不到饭的时候,穷人们也有饿急眼的时候,实在挨不过时,就有抢切糕的事情发生了。抢切糕的往往都装成买切糕的,站在一边假作卖呆,待到卖主切下一块正要称重时,他却一把夺过,撒腿就跑;若是卖主来追,他却就在切糕上“呸、呸”吐上两口,卖主无奈,也只好放弃。抢夺的一刻,快极了,让人都反应不过来,于是也便有了这一俗语。
曾经再细揣摩,那时的牛马行上,这样的事恐时不时即会发生,若是只那么一次两次,怕不会有此流传颇广之俗语。
半夜叫工夫,蒙市(事)。牛马行有工夫市。市中人,多称自己是“卖工夫”的。“卖工夫”者,即出卖劳动力。当然,这都是一些穷苦人,以给人打短工维持生活。旧时,不似今日八小时工作制,不论做什么都是吃饭也早,出工也早。因此,工夫市上卖工夫的人来得也早。可是,再早也不会半夜就来。于是,便有人借此引申,说那做事说话不着边际的,是“半夜叫工夫,蒙市(事)”,意谓那是根本没有的事。
你怎么像大幌杆晃晃悠悠的。从清代延至民国,吉林城作为东北重镇,商业贸易亦非常繁荣,西大街、北大街、河南街、粮米行街都是知名的商业街市,各类买卖店铺鳞次栉比。街市中各家的招幌争奇斗胜,异彩纷呈。仅就幌子来说,便有实物幌,如靰鞡铺的幌子是两串靰鞡;白皮铺是马鞭子、皮条子和马具;旋匠铺是挂的陀螺、鞋楦子……又有文字幌,像果鲜铺的幌子是在并联的四块细木板上写有“荤素果品”“中秋月饼”“京式八件”等;酒馆是在镶有蓝边的白色布旗上大写“酒”字……此外还有象征性招幌,如中药铺悬挂的是木制的成串膏药;钟表铺是木制的钟表……最为奇特的是一些有实力的商家,必要力压群雄,声势夺人,往往在店前高矗幌杆,以为出众。北大街北端怡和隆百货店前,曾有一巨型幌杆,顶端有几个小孩子,其中一个小孩儿力捧仙桃欲献来客,只是那仙桃太大,令人感觉力不能胜,于是有“怡和隆的幌杆——够孩子呛”之语。更常见的是,看见谁谁身体挺棒,却喜闲游闲逛,好心的朋友就会劝道:快去学点什么手艺,可不要像大幌杆晃晃悠悠的,白瞎了好年纪,多么可惜……
将生活物件引入日常会话语言,以之借喻某类生活现象,这也是东北话格外形象生动的一个原因。而反过来,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也让我们想到了曾经的街市景象。
土豆炖酸菜——硬挺。几百年前的东北,百姓生活一直贫窭不堪。清初流人方拱乾在其所著的《绝域纪略》一书中记录当时的生活:“满人得盐,乃高价以售,汉人唯退而自啖其炕头之酸齑(酸菜)水。”因为食盐奇缺,不得不将酸菜水充作调味的盐水。康熙二十一年(1682),随康熙东巡吉林的高士奇在他的《扈从东巡日录》里,也记述了以大木桶腌渍酸菜并以酸菜水代盐醋的事情:其“法取蔬作虀,置木桶中,和盐少许,以水溢之,其汁微酸,取之以代醯(醋)”。从这些记述里,可知腌渍酸菜在东北已有很漫长的历史。
从前,吉林城里,每年秋末,便是紧张的腌菜季节,家家都要腌渍几缸酸菜。一个月后“发缸”(发酵),就可以吃了。酸菜吃法多样,可炖,可炒,菜心亦可蘸酱生吃。炖菜中,有酸菜炖大鹅、酸菜炖排骨、酸菜炖鱼、酸菜炖猪肉粉条、酸菜炖小笨鸡、酸菜炖冻豆腐、酸菜炖白肉血肠……不下十几种;炒菜中,有酸菜炒牛肉、酸菜炒肥肠、酸菜炒粉条、酸菜炒五花肉、酸菜炒猪杂……也是总有十几种。尽管吃法这么多样,却绝少见到有土豆炖酸菜的,原来两者似乎有些“犯相”,并不和谐,炖后的土豆就像没熟透似的,因此有歇后语“土豆炖酸菜——硬挺”。生活里谁家有了为难遭灾之事,又抹不开面子求人,邻舍就会劝导,“总得想个办法解决,不能这样土豆炖酸菜——硬挺啊……”朴素、厚道、实在、亲切,这也就是东北话里的东北味道吧。
这些俗语,生于吉林城的历史土壤之中,以那时的生活景象作为背景,因而也就烙印着那一时代的痕迹,今天谈古话旧,偶然说及,便隐约从中窥见当时生活的影子……
学者所谓“语言是历史的活化石”,也即此意吧。
本文选自2021年民生读本,吉林省地方志资源开发立项项目《木城往事》,作者高振环,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严禁通过任何方式转载,违者必究!